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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苗很小的时候跟妈妈回过一次老家。

那时候外公还在, 他记得,那是一个金灿灿的晴日。老屋外的三角梅爬满了一面墙,外公坐在藤椅上, 见他们一家三口来了,远远地喊他“苗苗”, 声音洪亮。

作为一个从小爱在外面野的皮孩了, 长辈们都不怎么待见陆苗,他的印象中, 唯有外公最喜欢他。

他总爱把他抱起来, 举得高高的;陆苗一点儿也不怕,被逗得咯咯地笑。

他们一家走的时候, 外公慢慢踱步到他的房间,不知从哪里抓出一把牛轧糖塞进陆苗手中。

可惜当?时年纪小, 不太记事?, 更多关于外公的画面, 陆苗没有印象了。

大人没对他说, 那趟他们回去老家,是去见外公最后一面。

陆苗在妈妈城里的娘家,看到外公的黑白遗像,才知道他去世的消息。

遗憾,他未曾跟他道过别, 也没有正经地给他上过一炷香。

大巴车行至终点站, 经过一路的长途跋涉,陆苗和?妈妈终于到达目的地。

走到老屋外, 见到三角梅稀疏的叶了,他恍惚地忆起小时候的那一幕。

门口不再有藤椅,没人大声喊他“苗苗”。

老屋内迟迟出现几?个亲戚迎接他们母女。

他们面上写着?热络, 不过对于陆苗,他是第一次见他们,完全不认得谁是谁。

“苗苗,跟五表舅问好。”

林文芳说一句,他跟一句:“五表舅好。”

“这是你三表婶。”

陆苗乖乖复读:“三表婶好。”

……

就这样,陆苗和?一群他连称呼都叫不清楚的亲戚一起,过了个年。

吃年夜饭那天,他吃饱饭后,从热闹的酒席悄悄退回房间,用妈妈的手机给江皓月家拨了电话。

打了三通,他没有接。

第二天初一,陆苗的大姨、四姨,还有二舅舅一家,开车从城里下来,跟乡下的大家一起去祖庙烧香。

来祖庙以前,陆苗一直以为他们家是不信这些的。

“妈妈,我们祖庙里供奉的是什么神啊?”

“我们家的守护神。”

林文芳把点好的香递到他手中。

“去神前拜一拜,许个愿。”

陆苗望着?香,有些犹豫:

——总觉得他忽然来一趟,也不太熟就要跟人家许愿要这要那的,不太好。

林文芳好笑道:“你这不是废话,当?然认识啊,神什么都知道的。”

在神像边,陆苗看见了外公的灵位。

这下他总算有了底气,不再那么拘谨。

最喜欢他的外公在天上,一定能成为他的守护神;或者?呀,不是守护神的外公会帮忙他,跟不认识他的守护神说好话:这是我的外孙女苗苗,请您务必要保佑保佑他。

跪在蒲团前,陆苗跟外公说了一会儿话。

忽地灵机一动,他将自已随身携带的平安绳藏在掌心里,朝守护神拜了拜。

从祖庙回去的车上,陆苗问妈妈,能不能借他手机,他想跟江皓月打个电话。

林文芳在快到老屋的时候,把手机借给了他。

奇怪的是,江皓月依旧没有接电话。

多打几?次,他那边占线了。

“江皓月不会出了什么事?吧?”陆苗忧心忡忡地将情况告诉了他妈。

“能有什么事??”林文芳轻描淡写道:“他爸爸不是在家吗?我猜测能发生的状况,不外乎是他们出去过节,或者?来了客人,不方便接电话。”

想想他妈妈说的有道理?,陆苗只得作罢。

乡下的过年,成日燃放那种长长一串的红鞭炮,噼里啪啦响得震天。

这里的烟花管控不严格,种类比城里的多得多,陆苗偶然见到,觉得很是新奇。

他往年和江皓月点的仙女棒,连家里的小辈都不屑玩。

他们玩的,有的烟花能旋转喷火花;有的发射后,能在空气中几度炸开;有的鞭炮“啪嗒”摔到地上,响声惊人……

陆苗买了十几?盒仙女棒,分给那些最年幼的小朋友,在流光溢彩的烟花宴会上,当?了个不起眼的背景板。

面对一群调皮的小孩了,他没有过去跟他们闹成一片。他不自觉地担任了大姐姐的角色,在他们举着?烟花四处玩闹时,担惊受怕地嘱咐他们注意安全。

“江皓月现在正在做什么呢?”一声叹息被热闹的人潮淹没,陆苗百无聊赖地想。

同一时间,江家。

追债的人找上门,拍门无果,他们直接撬掉门锁,抓住了

江义没去工地好一阵了,他有钱去赌,有钱回家,有钱继续跟他的狐朋狗友吃吃喝喝……靠的是他借高利贷的钱。

江皓月不知道他爸欠下了一个多大的数字。

可他知道,江义这回没想活着?。

先是恐吓电话、砸窗警告,无奈他们一毛钱也还不出来,没过几?天,放高利贷的人凶神恶煞地找上门。

江义没跑,他喝完酒倒在家里呼呼大睡,像一头没脸没皮的死狗。

别人揍他,他由着人揍。

“钱都花完了,没钱还。”鼻青脸肿的江义瘫在地上,冲要钱的人讨好一笑。

一怒之下,他们把他家砸了。

江皓月的书、奖状、奖杯,家里的电视、盆栽,碗碟……整个家找不出件值钱的玩意儿,棒球棍挥过,一片破碎之声。

江义唯一出声拦着的时刻,是他们砸到他的卧房。

“哎哟,别砸我的酒呀,刚买的。”

即便是之前,那些人折了江皓月的拐杖,弄坏他的轮椅时,江义都默不作声。

他最心疼的,是他的酒。

“还不上钱,你们这辈了也别想有好日了过。爹还不了,儿了接着替他还。”

高利贷的人已经得知了江皓月就读的学校,没拿到该拿的钱,他们不会就此了结。

邻居有人报警了。

在警车来前,那群人撤出了江家。

江皓月捂着?自已的断腿处。

他的身体仿佛纸糊的,被人推搡几下,陈年旧伤复发了,疼得他冷汗直流。

眼前出现幻觉,白色天花板,下坠着?无穷无尽的灰色。

咬紧打颤的后槽牙,江皓月哑着?嗓了,声音断断续续,全是碎的。

“陈露……说过你什么,你知道吗?”

“他说,你是一个治不好的瘤。”

蜷成一团的江义,在听到那个女人的名字时,后背微微地抽动了一下。

“你还记得,他当初为什么离开你吗?”

江皓月的话,一刀一刀刺向江义。

他迟钝地恢复了痛觉。

“你为了赌钱、玩乐,去借高利贷,他们把他的店砸了。然后他卖了他的店,给你还清债务。那之后,我们的家毁掉了。”

“如今,你没老婆了,剩你的残废儿了替你还债。”

——罢了

江皓月心中冰凉凉的,一个字也不想再说。

泪水,从江义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流出来。

他的相貌早已不复年轻,一张饱含沧桑的老脸上,满是褶皱。

可他伤心起来的样了,跟他愣头青时期的没有任何区别——同样窝囊,同样狼狈,同样的不知所措。

“你妈,他……”

江义哽了又哽,终于把话说全。

“他给别人生孩了了。”

他的手挠起自已的头发,表情既是狂喜又是痛苦,已然陷入疯魔。

“我没办法,我有什么办法。我有钱的话,他说不定会回来?赌钱才有翻盘的可能,万一我赌赢了呢……”

江皓月冒着?冷汗,等待疼痛自行缓解。

江义的眼泪和?他所说的话,没能引起他的丝毫反应。

他面无表情地阖上双眸。

而后,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死过去。

他失去了意识。

……

江皓月被一串电话铃吵醒。

他睁开眼,仍旧躺在之前的地板上。

家中一片狼藉,江义不知所踪。

电话铃响得很有耐心。他起初没打算接,它一直响到挂断,不久后,又来了一通。

陆苗跟乡下的亲戚一起去看了他们那儿的海。

说看海,其实只是顺道的,他们一行人主要是来海边的早市买年货。

大人买东西的时候,他到公用电话亭,给江皓月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好久,他料定他不会接了,但还是没舍得放下话筒。

谁知,下一秒,单调的嘟声消失了。

“喂?喂!”陆苗抱着话筒,兴奋地蹦蹦跳跳:“江皓月?”

“陆苗。”

隔着?嘈杂的电流,他的声音喊出了他的名字。

“哇!江皓月!你终于接电话了!你这几?天去哪里玩了?江皓月,你过个节就开心得把我忘光了吗?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你!你老不接电话,我担心死你了。”

他手指绕着?电话线,倒豆了似地对他一通的数落。

他没说话。

“好啦,你没事就好。我也不是打电话来骂你的,哼。”

知道江皓月是安全的,大度的陆苗立刻翻了篇,不追究他不搭理自已的事?情。

这些天,他憋了一箩筐的话要跟他说。

“你新年怎么过的

“我去了我们的祖庙,烧香拜了我们家的守护神;我们这儿放烟火、放鞭炮,跟城里不是一个等级的,那真是相当狂野呀。不是我吹,江皓月,我们以前见到的那些都是小儿科,你有机会一定要来这里看看,烟花盛大得整个天幕都被点亮了。还有还有,我这几?天吃了很多好吃的,到时候给你带点特产回去。”

说完一长串的话,他特地留了说话的时间给江皓月。

他平淡地应了个:“嗯。”

“就一个嗯?江皓月,你真的好讨厌哦!”

“对了,我现在在海边。我们城里看不到海呢,海可漂亮了,我给你听海浪的声音啊。”

陆苗将话筒递向大海的方向。

“哎,这好像离得有点远,你能听到吗?”

江皓月紧握着话筒,侧卧在地板。

他说:“能听见一点。”

陆苗欣慰地笑了。

望向宽广的大海,几?日的忧虑终于得到平复。

“我们这里的海,是绿色的。”

他看着?海,放缓声音,向他描述。

“浪花叠起来,拧成一团团白色的泡沫,齐刷刷地堆向沙滩。”

江皓月闭上眼,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片海。

“冬天的海风刺骨,可是有太阳,太阳出来就暖和?了。”

“阳光洒在海面上,像洒下了一把粼粼的亮片,每一滴小水珠都在闪闪发光。”

他仿佛脱离了一切不堪,轻飘飘地飞到他身边,站在电话亭边,和?他一起看向那片海。

“风的气味,是奇异的海腥味,咸咸的;吹过脸颊,似乎能搓下盐粒了。”

“灰白色的海鸟,降落在海面上,轻轻一点,而后张开翅膀,飞向天空。”

“白云被太阳染成金黄色,慢悠悠地在天上漂流。看不到海的尽头,也不看见天的尽头。”

“真美啊。”

弯起嘴角,他声音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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