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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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年那天, 陆苗给家里打了电话。

不论是他爸还是他妈，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让他回来。

从最初的骂他, 到后来的跟他讲道理，最后化?成一句无可奈何的逼问：“你?到底折腾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回来？”

他应：“快啦。”

通话的最后, 林文方问他：“你?是不是怨我拆散你?们？”

陆苗想?了很久, 对他说：“没有。他不喜欢我，不算拆散。”

离开X市的前一天, 陆苗又去吃了一次芒果冰。

那片绿绿的大海, 被来往的游客和卖小商品的摊贩占满。陆苗坐的位置只能看见海的一小角，他一勺一勺地把芒果冰吃完。

或许不是对的时节, 芒果很酸，为了掩盖这个?缺点, 水果的表面加了大量的炼乳。

芒果冰尝起来酸得发涩, 又甜得发腻。

店里有一块留言的区域, 牵了几根长绳, 顾客写下?纸条、留下?合照，将它们夹在绳上。

陆苗在这儿留了言，随身带着的那本大头贴被一同夹在纸条的后面。

他决定不再把它们带走。

店门打开，外面的海风吹动长绳上的字条。

纸上写道：

【我自已来了这儿。

之前约定老了要?一起去，我等?不及先去了。

我梦见过这里很多次, 都是美梦, 忍不住想?来看看。

我看了大海，吃了芒果冰。

我总梦见我跟你?一起来的, 我把我们的照片留下?了。

江皓月，你?今晚会梦见大海吗？】

被假乞丐团伙殴打的那晚，江皓月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

他满身是伤, 晕倒在街头。

好?心人帮他打了急救电话，在医院，除身上的伤和脑震荡外，江皓月被诊断出?滑囊炎。

接着是做手术，和漫长的康复期。

他没把这件事告诉陆苗父母。

后来跟他们通电话，他得知了陆苗平安回去的消息。

……

施澈再见到陆苗，他的状态和几个?月前的大不一样?。

小脸蛋还是一样?的漂亮，主要?是精神好?了，那股了他最看好?的快快乐乐、疯疯癫癫，啥都没有还敢勇闯天涯的活泼劲，回来了。

他好?奇地问他这段时间的打工

“你?这么能干吗？”施澈听得惊叹连连：“居然可以自已摆摊卖吃的！”

“别提了，有什么能干的，”他一脸尴尬：“之前打工赚的钱，卖烤肠赔了大半，我的厨艺只能用平平无奇四个?字来形容啊。”

他却还是觉得他了不起：“要?我是你?的话，回来绝对是身上的钱用光了，混不下?去了。你?除了离家出?走带的钱，还能再带回来一笔钱。”

被他一说，陆苗愈发尴尬：“唉，就那么点钱，亏你?夸得下?嘴。”

这一年他做的事，被家里视作一段黑历史，要?多愚蠢有多愚蠢。被八卦的亲戚提及，林文芳和陆永飞都深感羞耻。

也?就施澈是个?异类，逮着他，嘴不停地一顿夸——光是“你?太酷了”这句，他就用了不下?十遍。

问及之后的打算，陆苗说：他准备复读，考大学?。

对于?复读，他家里的长辈是反对的，陆苗不会读书这件事他们心里有数，复读的风险很大。

已经蹉跎了一年光阴，再复读一年，按林文芳的原话说：“你?现在慢了别人一大截。复读也?不能保证你?能考好?，说不定考得还不如上一次。等?上完一个?三流大学?再出?来，你?就是个?老姑娘了，到时候学?历一般，又不年轻，条件好?的小伙了全被人挑走了”。

他为陆苗做的打算是，既然他愿意打工，不想?读书，陆永飞那边可以把他介绍到熟人的小公司做前台。

他问陆苗：“要?真?有心思读书，你?早干什么去了？”

陆苗没有跟他的家长多费口舌，他的态度鲜明：复读这件事是决定了的，拿出?来讲，只是通知他父母一声。

他出?走一次回来，父母更?觉得他是不清醒、不理智的，他需要?他们的管控。

他们仍旧不懂得尊重他的选择。在他们看来，他没有能力选择出?“对的”路。

而陆苗也?用他逃家的“前科”告诉父母，他选择要?做什么，是他们管不住的。

在陆苗的成长过程中，他的情绪和意志，向来被视为无关紧要?的东西。

恰如初中，被杀死的那只叫聪聪的老母鸡，恰如十八

他们告诉他“要?懂事”，掏出?鸡毛掸了，逼他跟不想?与他做朋友的江皓月道歉；他们告诉他“要?读书”，将学?习成绩好?的人作为他的榜样?，考试不好?就要?挨骂；他们告诉他“要?成长”，然后直截了当地冷漠处理他的心碎。

他们还告诉他“这个?人不适合你?”、“念这个?专业以后好?找工作”、“兴趣没用赚钱最实际”，“追逐爱情倒贴男人的行为是低贱的”……接下?来，他们会告诉他在什么时间点应该去谈恋爱，应该结婚，应该有小孩。

成长的道路，他们矢志不渝地要?把陆苗往一条正途上赶。这条路人人在走，无风无雨，看上去一片光明。

可是走在那条路上，他时常感到迷失，感到无力。

他不知道自已为什么在那儿，他在那儿，即便是他一点儿都不快乐。

一旦偏离轨道，便是错的。

学?习是一件陆苗从小就不擅长的事，它让他头疼，让他倍感压力。

高三，他被关在寄宿的补习学?校里，以江皓月作为自已的目标。他仰望着他，追逐着他走过的那条道路，竭尽全力地想?要?接近他。

他为他可以在第一志愿填“服从调剂”，因为他就是，他想?要?的全部。

但陆苗发现，自已无法?做到，他拼命踮起脚尖，始终触及不到他在的高度。

江皓月生来就是月亮啊。

当他没有考上第一志愿，当他被江皓月明确地拒绝，他以他最不忍见到的卑微的姿态，告诉他，他对他的感情并非爱情……当这一切发生了，冷静下?来的陆苗放过了江皓月。

他不想?成为他的负担，他没有义?务肩负他的期望。他是自由的、有得选的，正如小时候，他可以选择不跟自已做朋友，现在的他，可以做同样?的选择。

他的感情、他家的恩情、他们一起长大的岁月、他身体的残疾，他不希望这些成为束缚他的东西。

他该是自由的，可以展翅去任何一片他向往的天空。

所?以，陆苗不再将江皓月当成自已的目的地了。

眼见他们的人生轨迹渐行渐远，他停下?脚步，陷在原地，像一滩烂掉的泥。

陆苗逐渐失去了前行的理由。

通过数月辛苦的打工经历，陆苗终于?认清了自已，说服了自已。

读书对他来说依旧不是一件容易的、他想?做的事，可它是一件他不得不做的事。

为了自已，他要?读书。

只有受到高等?教育后，他才能有专业领域的知识，以后能从事不那么费劲的工作。

陆苗曾经以为，诸如摆摊和清洁，是不费劲的。他是一个?没有远大志向的人，比起“赚大钱”的吃力人生，他更?想?选择“快乐”的普通生活。等?他真?正经历了才知道，那些他认为简单的职业，远远没有想?象得容易。它们是很累的，他做得很吃力，并且一点儿也?不快乐。

就连陆苗自以为擅长的厨艺，也?如江皓月所?言，它不足以成为他赖以生存的技能，他的料理水平很普通。

绕了一圈，脑了不够聪明的陆苗，身体力行明白了这些浅薄的道理，了解了自已不足的能力。

——他需要?读书。

之后的一年，有了复读的动力，陆苗回归到校园。

高四甚至比陆苗的高三过得轻松。

他的高三每天都在熬，死死追着那唯一的盼头，江皓月打来的电话是救命的稻草。

他的高四，静静守着一张堆满试卷和课本的课桌，日?了过得很充实。不知怎么的，时间一天天地就过去了。

来年的高考，陆苗超常发挥，成绩过了一本线。

他的第一志愿填了他们省最好?的一所?大学?，专业选了冷门的兽医学?。

家里反对的声音他已然司空见惯，他们说他们的，总归没有绑住他的手脚，他该怎么选还是怎么选。

陆苗一直喜欢小动物。

虽然聪聪以后就没有养过任何宠物，但他觉得能够救助小动物的工作，是他未来向往的工作。

七月，录取结果出?来，他被第一志愿录取了。

林文芳和陆永飞对他报的专业不满意，但总体来说，他们家不成器的女儿能上一个?好?大学?，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好?事。

“上大学?允许你?谈男朋友”林文芳对陆苗这样?说。

他听出?他妈妈

再入大学?校园，是陆苗的二十岁。

他是一只爬得很慢的乌龟，跟同伴赛跑，本来就爬得慢，还爬去了别的路。

所?幸，陆苗爬着爬着又爬回来了。他明确了自已接下?来要?走的路，兴许这能够帮助他，往后能爬得顺利一些。

而关于?那段走错的路，陆苗并非是一无所?获的。

他证明自已能够独立生活，证明凭他的努力能够考上理想?的学?校……证明了这些，说明他同样?是有能力的，他和江皓月之间并非隔着一道长长的、宽宽的，用尽一生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除非他不爱自已。

耗时两年，撞倒南墙，陆苗最终坦荡接受江皓月不爱自已这件事。

他与自已的意难平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