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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装有分封、移封诏书的木匣,跟着老爷子上了御辇,刘荣早早就摆出一副‘我准备好了’的架势,准备应对天子启必定会发起的考校。

——这既是汉家的惯例,也是天子启过去的习惯,以及天子启、刘荣父子二人之间的相处模式。

却是不曾想,天子启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却并不是让刘荣就袁盎遇刺身亡一事发表见解。

“太后口中的田叔,太子可有所耳闻?”

被这意料之外的考题偷袭,刘荣不由得面色稍一滞;

只片刻之后,却也当即调整了过来,沉吟措辞片刻,便从自己脑海中的‘档案室’中,翻出了田叔的个人资料。

“田叔,字子卿,赵国陉城人,田齐王族之后。”

“剑术极为精湛,曾与太祖高皇帝年间的曲成侯虫达,为世人并称曰:齐剑圣、赵剑仙’。”

“年轻时,于乐毅后人:乐巨公门下治黄老,并在太祖高皇帝年间,为赵王张敖用为郎官。”

“至贯高刺杀太祖皇帝案发,赵王张敖受牵连下狱,田叔、孟舒等十余赵臣身囚衣,剃发须,颈戴枷,以‘赵王奴仆’之名入长安,志要与赵王张敖共生死。”

···

“待贯高伏法,赵王张敖被贬为宣平侯,又尚鲁元主,田叔、孟舒等十数人,也得到了太祖高皇帝的接见。”

“在太祖高皇帝查验过这些人的才能后,便各自任命为郡守二千石。”

“——代表性的二人,便是为云中守的孟舒,以及做了汉中守的田叔。”

“为汉中守三十余年,及至太宗皇帝晚年,田叔因罪被罢免,赋闲于长安。”

朝野内外,乃至于长安坊间,都总有一种声音不绝于耳。

——皇长子得立为储君,不过是占了长幼次序的便宜而已;

若不是早生了两年,甚至若不是生在了凤凰殿,那皇长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染指储君之位。

类似这样的传言,很难确定这其中,有绮兰殿那位大王美人的多少手笔。

但天子启对刘荣这个储君,总归是满意的方面更多些,不满意,或差强人意的方面少一些。

其中,又由以刘荣这手‘自带百科全书’的特殊技能,最让天子启为之赞叹。

“这个本事,太子一定不能搁下。”

听闻刘荣徐徐道出田叔的来头,天子启开口第一句话,却再次跳出了话题本身。

待刘荣略带些疑惑的抬起头,便见天子启唉声叹气道:“这是好事。”

“能记住百官众臣——至少是记住大部分人的来历,对于储君而言,是好事。”

“用先帝的话来说,有了这个本事,储君才能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先去想‘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做’,而不是‘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

“——首先关注做事的人,而不是某人做出来的事,可以更容易的看透事物的本质。”

“只可惜,朕练就这个本事的时候,都已经是监国太子了……”

半带自嘲,半带感怀的对刘荣隐晦表示出认可,天子启便也回到了话题本身。

却并非叙述,而是又一问发出。

“既然知道田叔的来历,那依太子之见,田叔此去睢阳,会是什么结果呢?”

便见刘荣稍一思虑,便稍有些迟疑的开口道:“田叔,一定会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非但能查清此事,甚至还能保证整座睢阳城,都没人会察觉到居然有人在查这件事。”

“只不过……”

欲言又止的止住话头,刘荣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便隐约带上了些许担忧。

而在天子启眼中,这欲盖弥彰的担忧目光,和直接开口直言也没什么差别。

“太子是担心梁王事发,东宫不稳,两宫不和。”

“尤其眼下,两宫已经因为册立储君一事,而生出了不小的嫌隙;”

“再闹出个梁王行刺当朝九卿的事来,便再也没有了重归于好的可能?”

心中所想被老爷子一语点破,刘荣也是见怪不怪,只忧心忡忡的点点头,再对老爷子拱起手:“圣明无过父皇。”

···

“吴楚作乱前,长安刮起‘储君皇太弟’的风时,劝阻皇祖母劝的最多的,便是作为东宫常客的袁盎。”

“袁盎遇刺身亡,单就是从目前来看,也已经可以大致断定:就是梁王叔心怀怨怼,又不敢拿父皇或儿撒气,才拿袁盎泄愤。”

“——至于刺客身上的符信,更完全就是梁王叔,想要借此‘震慑’长安朝堂。”

“如此浅显的事实,皇祖母就算眼疾再重,也总不至于看不清?”

轻声发出此问,刘荣便皱眉低下头,一边等待着老爷子为自己答疑解惑,一边也飞速运转起大脑思考起来。

袁盎遇刺身亡一事,无疑在长安朝野内外,引发了一场极大的动荡。

只是这动荡,和政治基本完全搭不上干系,只是单纯的白色恐怖。

——当朝九卿,在长安帝都、未央皇宫之外,朗朗乾坤之下,被活活刺杀而亡!

如此骇人听闻的事件,放在哪朝哪代,都足以引发一场政治地震!

甚至可以说,这已经脱离了政治、权谋,乃至战争的范畴,完全可以算作是恐怖袭击了!

这么蠢的事,如此浓厚的‘我不好过,那大家就都别想好过’的任性味道,在如今汉室,基本就是梁王刘武最纯正的身份标签。

别说是那几枚正面刻着‘梁’,背面刻着‘武’的玉符了,便是指纹乃至基因,恐怕都没有这纯真率直的气质,更能代表梁王刘武。

刘荣倒是不担心自己,也会被梁王刘武的无能狂怒所波及,和袁盎一样暴死街头。

真正让刘荣感到不安的是:按照窦太后的人生经历,无论是在过往,还是在刘荣的‘天眼’当中的表现,都足以说明这件事,根本无法逃脱窦太后那双火眼金睛。

既然百分之二百已经看透了此事,窦太后,又为何还要死鸭子嘴硬,非要把梁王刘武往外摘呢……

“大约一年多前,故安侯告诉朕:只要《削藩策》推行,则关东必反大半;”

“朕惊疑的问故安侯:晁错不是这么说的啊?”

思虑间,天子启低沉的声线传入耳中,终是将刘荣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

便见天子启意有所指的望向刘荣,悠悠开口道:“可还记得当时,故安侯是如何回答朕的吗?”

“——故安侯告诉朕:晁错不敢。”

“——晁错不敢将真实的状况,或者说是有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状况,摆在朕的面前。”

“因为只要晁错那么做了,朕便极有可能会偃旗息鼓,再不复言削藩事,而是转头去捏造罪名,好生料理吴王刘濞一人。”

···

“现在,朕也可以借用故安侯的这句话,来回答太子的疑惑。”

“——太后,不敢。”

云淡风轻,就好似是在说‘一加一等于二’的淡定口吻,道出这一声‘太后不敢’,天子启便掀起车窗的内帘,望向车窗外,不免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良久,方好似自言自语般道:“梁王,是太后一手打造的‘社稷功臣’。”

“甚至还是太后曾据理力争,试图将其册立为储君太弟的大功臣。”

“这样一个功臣,却做出雇凶刺杀当朝九卿的事来——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太后瞎掉的,不只是眼睛。”

“意味着太后,曾险些将这样一个残虐、愚蠢,且毫无下限的人,册立为我汉家的储君皇太弟……”

···

“这对太后而言,是无法承受的巨大指摘。”

“若是朕狠得下心,便是效仿当年的先帝,就此让太后移居深宫,从此再也不过问朝堂之事,也根本没人能挑出理来。”

“所以,太后不敢。”

“非但不敢亲口承认:这件事确实是梁王做的,甚至都不敢接受现实,告诉自己:这件事——这件蠢事,真是我的宝贝儿子做出来的……”

深入浅出的一番解析,总算是让刘荣隐约流露出了然之色,大致明白了窦太后‘咬死不认’的动机和缘由。

却见天子启又对窗外唉声叹气片刻,才回过身,正对向刘荣,神情只微微一肃。

一见老爷子这副表情,刘荣便也知道:考试结束,该到老爷子讲课划重点的时候了。

郑重其事的坐直身,对天子启拱手一礼,无言表明‘先谢过父皇指教’之意,刘荣便竖起耳朵,静静等候起了天子启的下文。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

“阴阳五行如此,人畜草木如此,庙堂之上,也同样如此。”

“——丞相权势滔天,所以有‘亚相’御史大夫相制衡;”

“——少府手握内帑,所以我汉家的长公主们,总是会三不五时去打秋风,顺带看看内帑有没有生面孔、有没有少东西。”

“朝臣百官如此,天子和太后,也同样如此……”

说到这里,天子启便微微伸出手,掌心朝下微微一压。

“一个‘孝’字,便足以让我汉家的太后,压得皇帝儿子动弹不得。”

“——朕和太子说过:这是为了避免天子年轻气盛,好大喜功,在还不成熟的年纪,做出可能祸乱天下的错误决策,才特意留的保险。”

“但朕也同样说过:帝王之术,不外乎制衡二字。”

“下至农户黔首,上至天子、太后,都必须要有忌惮、顾虑的东西,来作为限制。”

···

“这就好比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河泥,而河泥,又能埋大鱼的尸身。”

“——农户黔首,为官所治;郡县官吏,又受制于朝堂;”

“——朝臣百官,为丞相统辖;丞相为‘亚相’御史大夫掣肘,又由天子亲自压制。”

“天子受太后钳制,而太后——兜兜转转,恰恰又被最不起眼的农户黔首所限。”

“唯一能让太后忌惮的,是天下人悠悠众口……”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刘荣便是再愚钝,也总该听明白了。

——吕太后。

一个‘作恶多端’的吕太后,让汉家后来的每一位太后头顶上,都悬起一柄名为‘恐复为吕氏’的剑;

能让这柄剑出鞘的,便是那最不起眼,却又最不容人忽视的:天下人悠悠众口……

“这样一来,明日春耕,父皇也不必再忙的连轴转,而是可以安心主持籍田礼,以及诸王的分封典礼了?”

带着些古怪的笑容,略带幽怨的道出一语,便见天子启笑着一摇头,旋即便将目光再次移向车窗之外。

虽未开口,但父子二人都明白:这是好事。

刘荣获立为储的最后一道政治程序,从原计划的春耕日,被窦太后无限期延后——这是好事。

因为这次延期,是窦太后以‘忧心梁王’为由,拒绝住持储君册封大典所致。

待梁王刘武那坨大的拉出来,并当着天下人的面游行示众,窦太后就算是对刘荣恨之入骨,也将不得不‘心甘情愿’的牵着刘荣,去高庙对太祖刘邦的神主牌说:刘荣这孩子,打小就聪明……

“廷尉张欧,太子怎么看?”

车厢内漫长的沉寂,再次被天子启毫无征兆的一问所打破;

但有了刚才被偷袭的经验,刘荣这次倒是从容了许多。

只思量片刻,便神情笃定的一颔首。

“张欧性弱,不宜为廷尉。”

···

“如果父皇问曾经的皇长子,那儿会说:张欧此人,不堪重用。”

“但父皇是在问太子,儿便要说:张欧施展才华的舞台,并不在廷尉。”

“——作为功侯子弟,张欧能不斗鸡走狗、纸醉金迷,反而能养出温文尔雅、与人和善的性子,已然实属不易。”

“虽然这样柔弱的性子,不适合担任廷尉这种需要强硬、铁腕的属衙,但我汉家,也有的是需要主官柔弱——甚至是越柔弱越好的属衙。”

···

“父皇曾说过: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是可以被君王酌情任用的。”

“只要这个人不是一无是处,那用不好这个人,便只会是君王无能,而非此人不堪用。”

“——儿愚以为,普天之下,恐怕没有完全不堪一用的人。”

“当君王熟练的掌握用人之道后,即便是贩夫走卒,也能在君王的手中,发挥出其独特的才能……”

既然是考校,刘荣自也是火力全开,顺着老爷子过去的教导,莽足了劲就是一阵拓展。

果不其然,听闻刘荣这颇有些清奇的答题角度,天子启遍布阴云的面容之上,也总算是涌现出些许喜悦。

虽只是浅浅一抹微笑,却也足以让刘荣安下心来,并暗下得出‘考试成绩合格’的结论。

至于天子启,也总算是结束了对刘荣的考校,开始以天子、而非考官的身份,对刘荣做起了交代。

“张欧这个廷尉,是朕当年的权宜之计。”

“时至今日,确实是到了该挪窝的时候。”

“——朕打算让张欧做太仆。”

“为朕赶车御辇,顺带看着些马政,总归是出不了差错的。”

···

“只是张欧这次调任,需要一个契机。”

“要么,是一个比张欧更称职的廷尉,要么,是一个张欧非做太仆不可的理由。”

“这件事,就交给太子去办了。”

“——知人善用,不是嘴上说说就可以的,重要的还是具体怎么做。”

“就当是给太子练练手了。”

老爷子做下交代,刘荣自也是恭敬从命,并从拱手领命的一刻开始,便在暗下思考起了此事。

但天子启的交代,却并没有就此宣告结束。

“明日春耕,朕要去长安东郊的社稷坛,先行亲耕籍田礼,后至高庙祭祖,以分封、移封诸侯。”

“——太子随驾。”

“太后对诸位公子的分封,虽大致尚可,但也偶有不妥之处。”

“弟弟们有什么牢骚要发,太子便替朕听了,再勉励、抚慰一番。”

“总归明日大典,不要闹出朕告庙分封,某位公子拒不受封的事来就好……”

天子启的这个交代,却是并没有让刘荣感到什么压力。

——眼下,刘荣不说是能让弟弟们对自己‘言听计从’,却也起码能保证在任何时刻,弟弟们都能耐下性子,听自己这个做大哥的说上两句。

至于封王?

嗨……

非要说窦太后这封分封诏,有说的上‘不妥’的地方,那也就是作为太子胞弟的玄冥二少,封到的国土小了些;

而皇十子刘彘,则还没到封王的年纪,便被窦太后赌气般封为胶东王。

抛开刘荣的‘天眼’不说,万一未来几年,这位留在长安的胶东王殿下不幸夭折,窦太后还要跑高庙,向祖宗解释解释胶东王为什么还没就藩便‘绝嗣除国’,那才是天大的乐子。

对于老爷子这层忧虑,刘荣面上谦恭依旧,暗下却是将胸膛拍的砰砰作响——问题不大。

“这个田叔,太子可以观察一下。”

“如果太子要,朕会想办法把人留在长安。”

“不要,便送去给某位公子做诸侯王相。”

“——旁的不说,单就是名望、资历,田叔对太子而言,也将是一助力。”

“如果太子要这个人,那朕,刚好还缺个稳得住长安、稳得住关中的内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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