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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朗长空被泼洒了一层浓墨,唯见夜幕之中挂起一轮孤月,只因现代化都市的璀璨夜灯将星河之光逼回太空,自此以后,月亮便夜夜孤独寂寞,繁星伴月之景亦难复见。
夜深,行人渐稀,路旁的树被寒风吹得沙沙叶落。一辆计程车疾驰而过,溅起一滩积水,打湿了公交站的站牌。
顾纬越领着三只醉猫,步履维艰的走在路上。一个人照顾三个醉汉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醉得连路都走不好,一步一磕,两步一摔,又时而高声说话,时而畅怀大笑,俨然弱智儿童一般,照顾起来尤其费劲。再加之他们意识全无,上个厕所都不分男女之别,全然忘了自己是公是母。顾纬越好生无奈,只好唤来计程车,将崔建民送回仓库保安室后,又将两兄弟带回“宿舍”。他自问无法抱起这些烂醉如泥的家伙,遂只能像拖尸一样,两手卡住腋窝,把他们一个接一个的拖回床上。
当他把所有人安顿好后,时针已悄然划过深夜十二点的刻度。他伸了个懒腰,正自准备睡觉,手机却“哔哔”两声响了起来,拿起一看,原来是邹嫣颐来的短信。
这些日子里,每当晚上这个时候,邹嫣颐都会像例行公事般向顾纬越来短信,而且每次来的第一句话,肯定就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睡了吗而耐人寻味的,就是顾纬越每次回复也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差不多。等这些例牌对白说完之后,才会真正的进入话题。
在此之前,顾纬越已将自己的过去一一告诉了邹嫣颐。当她知道事情原委之后,她简直无法相信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人存在,原来所有事情皆因一个他所爱的但却不爱他的女人为了另一个男人自杀而起,试问普天之下,有几个人敢这样做?她惊讶于顾纬越那敢做敢当、敢爱敢恨的性格;也惊讶于顾纬越那点不计后果,不计得失的冲动。
但她更妒忌那个激起顾纬越冲动的女人。她当时就想,如果有个男人像顾纬越对待那个女人般对待自己,恐怕她早就把自己打包送给那男人了。
这一个月来,顾纬越告诉了她许多事——
他说,当亲眼看见一个生命在自己手中殒落的时候,他有一种灵魂从自己身体里飘走的感觉;
他说,当很长时间没跟家人联系的时候,能再听一听家人的声音会有多么满足;
他说,当自己身在异地时,能结交几个真心朋友,会有多么高兴,即使彼此相处短暂;
他把自己一切开心的,难过的,兴奋的,害怕的,担忧的,挂念的,得到的,失去的,统统都告诉了邹嫣颐。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把这些事告诉她,或许是这些事憋心里太久了,想找个人分担分担吧。
躺在床上,让拇指游走在手机键盘之间。顾纬越每天都会与邹嫣颐聊上一个小时,而他每天都会期盼这一个小时的到来,因为只有在这短短的六十分钟里头,他才能脱去自己的面具,不再假装,不再掩饰,也只有这区区六十分钟,他才能做回自己。
但他又从不会主动给邹嫣颐短信,因为他认为,自己这种身份,人家或许哪天会突然不想跟自己再有任何瓜葛,自己贸贸然去联系人家,说不准会惹来什么麻烦。所以有些时候,他宁愿坐在床上看着手机呆,他在想,只要邹嫣颐还记得自己,那就一定会主动联系,直到哪天这手机不再响起,那就得明白,人家已经跟自己划清界线了。
那邹嫣颐在南昌的这一个多月以来到底过得怎样?当顾纬越问及她近况的时候,她就用“从未有过的安稳”来形容自己这段时间的生活。她接受了表哥的建议,在律师事务所上班。她说,律师事务所很忙,虽然她现在的职责还仅仅是做些杂务,但也确实够忙的。不过就算再忙再累,她也乐于过这样的日子,因为这种生活真的很踏实。她还开玩笑说,以前躺着就能赚钱,现在啥都要自己亲手操劳,所以得省吃俭用了。
顾纬越问她有没有结交男生?她就说,在事务所里有几个男生对她特殷勤,看样子是对她动念头了。顾纬越就说,这不错呀,上上班,谈谈恋爱,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这才是正常人的生活嘛。
邹嫣颐则不以为然,她说那几个男生的样子跟人品倒也不错,但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以前是做那个的,结果就只会有两个,要么就是假装不介意,把她哄了上床,当吃免费餐,吃完拍拍屁股走人;要么就跟躲瘟神似的躲得老远。邹嫣颐可感慨自己的身世,虽然说现在是从良了,但要想找一个不介意自己过去的男人,那就跟在茅坑里找黄金一样。
顾纬越想鼓励一下她,便拿着手机按下这么一段话——放心吧,倘若那个人是真心爱你的话,他一定不会介意你的过去。
他按完这一段话,正准备送,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拇指却停在送键上面,迟迟没有按下去。
那是因为他突然想起几年前,柳晴诗曾经这样问过,“我跟郭子琪好过,还为他打过孩子,你真的不介意吗?”他当时的答案就跟他现在还没出的短信一样,而且这个答案更一直在他的心里从未有变。
然而,就恰恰因为柳晴诗的这个问题,他说了一番打他从老妈肚子里爬出来至今,最为口是心非的话。
大脑沿着这根似有还无却依然牵绊着他的线,回忆起他跟柳晴诗分手之后的某天。
那天,他跟朋友们到酒吧喝酒,消遣一下,无意中竟谈起柳晴诗。朋友们以为他已经把一切都放下,便开玩笑的说柳晴诗这鞋子竟然让两个铁哥们争着穿。谁料他竟然生气了,为了拾回那一丁半点自以为的尊严,他便把与柳晴诗之间的来龙去脉统统说了一遍,最后,他还跟朋友们这样说:“柳晴诗那白痴问我介不介意,当时我就怀疑她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那时老子要哄她上床,当然什么都不介意啦!她要是敢说入我顾家门,我直接一门板就扇过去!她是什么东西?不就是陪老子在床上翻滚的货罢了。还好她现在滚回郭子琪那儿,免得老子亲自把她撵走时,落得个颜面尽丧。”
他这样说,无非是想让朋友们觉得他非但没有对柳晴诗动过什么真感情,反而是处心积虑地玩弄对方。虽然这种说法很是自损人格,可在他看来,这起码不会让别人觉得,他把感情在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身上付诸一炬那般犯贱,那般可笑。
可就在当天晚上,他喝得几乎不省人事,凭着一点儿若隐若现的意识,歪歪斜斜地走在马路边,本想叫辆计程车回家,谁料脚一崴,便摔在路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靠着路边的垃圾桶坐着,正要点根烟,却想起刚刚跟朋友们说的那番话,那番甚至能把自己伤得血流不止的话,一时忍不住,竟在路边号啕大哭起来。
那是自他懂事以来从未有过的大哭,酒意加上心里的委屈让他哭得如孩子般肆无忌惮。哭声传到老远的地方,让不少人驻足回望,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一个男人在深夜的街头哭得如此悲伤。
如今,他看着这一条仍未出的信息,脸上露出一丝愧疚。他想起那个死在他手上的许明亨,想起跟踪许明亨到夜店的那天晚上,在洗手间里所听到的那番不堪入耳的话,现在回忆起来,当时出自许明亨嘴里、过分得让自己失去理智的话,原来自己也曾说过。
手机再度响起,把他的思绪牵引回来。邹嫣颐见他许久没回短信,故再来一条:睡了吗?
顾纬越揉了揉自己疲倦的眼睛,卷缩进被窝,酒意缓缓袭来。他给邹嫣颐回了一句:该睡了。相信我,倘若那个人是真心爱你的话,那他一定会不介意你的过去,这个我敢用脑袋给你作担保,晚安。
睡吧,明天又是全新的一天。
渐渐入冬的清晨,已经鲜有鸟儿啼鸣。在月亮还没来得及西下的时候,太阳已经如往常一样,孜孜不倦地从东面爬起。邹嫣颐早早便起了床,打开窗帘,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脱离了担惊受怕的日子,就如同被折磨的囚鸟获得自由般痛快。她很努力地将自己的生活拉回正轨,每天起得比鸡还早,然后就是花上一段时间依在窗前,来感受这迷人的晨曦。
透过窗户往外看,是一条南北双向的道路,这便是南昌很有名的古玩一条街——榕门路。清晨的榕门路,商铺仍未开业,只有环卫工人兢兢业业的的扫地声在回荡,相映着古色古香的大铺小店,散出静逸而朴雅的气味。
邹嫣颐最喜欢泡一杯热茶,坐在窗边看上一会才更衣上班。她现在很懂得去感受身边一切能带来安稳感觉的事物,不管是坐在树下,弄孙为乐的老人;还是趴在雨蓬上,慵懒打盹的猫儿,反正越是平凡的东西她就越流连忘返,平凡的东西就好比一条坚固的防线,把以往不好的一切统统隔绝在外。
姑妈每天早上都会做早饭,这也是她每天第一个期待的时光,与姑父姑妈同坐一桌,吃着早饭聊着家常,这种家的感觉,是她以前连做梦也不曾梦见的;
吃过早饭,匆匆忙忙的赶去上班,如今在她的眼里,就连每天挤公交,也会视为一件相当有意思的事,在拥挤的车厢中挤来挤去,那种实实在在活着的感觉,就跟挤牛奶一样挤了出来;
回到律师事务所之后,第一时间就去打卡,在插卡的一刻,打卡机出“咔嗒”两声,在她耳里,这简直就是把贝多芬都比下去的动听乐章,仿佛是为了她终于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而欢呼一样;
忙碌一早上之后,便会来到她每天第二个期待的时光,那就是午饭。想起以前自己经常美莲达泡饭,把自己吃得除了胸部以外其它地方都育不良似的,现在饮食可正常多了,午间时分,约上三五同事,一并来到公司楼下的快餐店,吃上一顿午饭。简单的饭菜她吃起来堪比宫庭御宴,什么齿颊留香,回味无穷等词语,都被她用来形容一个普通盒饭上;
到了傍晚,她会以最好的心情迎接最后一个期待的时光——下班。虽说下班时已然累个半死,可她仍沉醉于这种疲惫当中。在经过自家楼下花园的时候,姑父往往都会在那儿与别的老头下象棋,她每次在回家之前总会过去凑凑热闹。其实她丝毫不懂象棋,更不懂这区区八九七十二个方格组成的矩阵棋盘和三十二只棋子能衍生多少变化,凑热闹的目的纯粹就是凑热闹,只觉得这些老头们或当大将上阵杀敌,或演军师出谋划策尤其有趣。而老头们见有美女观战,更是个个神采飞扬,虽知邹嫣颐对象棋一窍不通,却也费尽心思欲在美女面前大展身手,故胜者更加红光满面,败者倍添黯然伤神。姑父更开玩笑地把这种现象比作任红昌(注一)挑拨离间,惹得一众老头兵戎相见,害得生灵涂炭,实乃大孽之罪也;
观余战后,她便会独自回家。每当她从提包里掏出姑妈给的钥匙,都会觉得这寥寥数条从配钥店配回来的铁条直如艺术品般光芒四射,仿佛只要用其开启大门,所有的幸福都会在家里等着她。特别是在踏入家门的那一刻,那种获得保护、获得包容的感觉,还有厨房里飘来晚饭的香味,围着自己转圈的贝贝,无一不在告诉她,以前的恶梦已经统统见鬼去了,自己终于翻开了幸福人生的新篇章。
这一天,她又如往常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但她却比往常来得更加兴奋,因为今天薪水了。下班的时候,她从公司财务那儿领过信封,翻开一看,一张张红光耀目的百元大钞躺于手上,虽不过区区两千块,可对她来说,却是她自出娘胎以来赚得最为心安理得的钞票。
高兴的她马上掏出手机给顾纬越了条短信,告诉顾纬越她拿到人生中第一份踏实的薪酬,或许顾纬越正忙着干活,没给她回复。
这两千块对她来说意义非凡,是她真的走回正轨的象征,她把钱塞回提包里,一路下班回家,脸上就挂着乐滋滋的表情,心里盘算着这两千块该如何使用。
先交姑妈伙食费,这一个月来吃的住的用的都是她们家的,这钱一定要给;然后就是给点钱孝敬一下两老,这些时日来多亏他们的照顾;最后就是请姑父一家吃顿便饭,特别是表哥,要不是他,自己可能还在寻职当中。
左盘右算,虽说这个月没给自己留下多少钱,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已经脱离苦海了。
她越想心里以越高兴,于是提前了一个站下车,到附近的菜市场买些东西,打算今晚加点菜,当是庆贺庆贺。她知道姑妈喜欢吃麻辣藕片,就去买了一些;她又知道姑父喜欢喝两杯,便又去买了瓶几十块的白酒。起初她还担心颇有经济力的两老会瞧不起这些东西,但又想到他们平时的生活简约朴素、深居简出,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在市场里逛了一圈,邹嫣颐已经左一包又一袋地提着回家。在经过楼下花园时,她又跟往常一样,跑到姑父下棋的地方凑上一会,可奇怪的是,姑父今天没在这里。那些下棋的老头说,老叶本来还在,不过刚刚听了个电话之后就走了,好像是回家了。
邹嫣颐见姑父不在,便只好回家。来到家门前,她掏出钥匙拧开大门,跟以往一样,她一边换拖鞋一边拉高嗓子喊了句:“我回来了。”这时候,屋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姑妈也跟往常一样走了出来。邹嫣颐递过自己买的东西,说:“姑妈,今天我工资了,特意买了你最喜欢吃的藕……”言未毕,她已看出姑妈脸上稍有不安。她放下东西,牵过姑妈的手,问:“姑妈,怎么了?”
姑妈想了想,道:“有几个人来了,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就是说要找你。我见他们的样子不像好人,本想随便打掉。但他们却居然赖在门口不走,我害怕,就打电话叫你姑父回来,你姑父跟他们聊了一会,就把他们带进来了。”
有人找自己?邹嫣颐颇感错愕,心想怎么还会有人找自己呢?而且还找到姑妈的家?她缓缓步入屋内,走到客厅之中,却见姑父正泡着茶招呼着另外三个男人。这三个男人都与邹嫣颐素未谋面,她随意打量了一下,这三个男人当中,其中有两个年龄在三十岁左右,另外一个则大约五十有多。三个男人见了邹嫣颐,纷纷投来审视的目光,直看得她满身鸡皮疙瘩。
沉默了一会,姑父起身说道:“嫣颐啊,这三位是……”
“还是我来自我介绍吧。”这时候,其中一个年轻的男人说道:“你就是邹嫣颐小姐是吧?”
邹嫣颐只觉得眼前这几个男人的一举一动都牵引着自己的提防之心,本不愿与他们多话,却见姑父只顾低头倒茶,未作任何表态,遂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这个与自己说话的男人,面无表情的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她既没回应对方的问题,也没有好言相询,一出口便是带着逐客语气去问对方是什么人,由此可见她已经对眼前这三个男人产生了抗拒情绪。
可她这种抗拒情绪在对方看来似乎相当可笑,只见男人目光中带着几分轻蔑之意,笑道:“看来邹小姐并不太习惯我们的出现方式,但你可以放心,我们绝对不是坏人。”
“别跟我东扯西扯的,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邹嫣颐极害怕是那个胖子强的人找上门来。
男人兀自脸带笑容,哂道:“我们三个都是广州来的刑警。鄙人姓农,农民的农,请多多指教。”
注一:任红昌,即貂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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