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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把安德送走后,安醇陷入了辗转难眠的可怕境地。
他只好坐起身来,倚着书架慎重又详细地思考和夏燃认识的日子发生的事,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能像哥哥回忆胡清波时那样感到美好的事。
他太弱了,一直需要夏燃照顾,给她添麻烦,还让她背着抱着,甚至在她面前发过疯。这样的自己,她竟然没有厌弃,还说喜欢他?
安醇摇头晃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可是夏燃说这话的神情又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又或许自己当时的表现也让她觉得失望了,虽然她当时表现得很开心啊。
安醇牙齿轻轻地咬着大拇指的关节,一下一下咬着,不小心咬重了,疼痛传递到大脑后,如同一阵惊雷轰隆隆劈开了另一个潜藏的危机。
对了,他还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她!
什么是喜欢呢?夏燃说把自己搓成一把灰?怎么搓?她还说了送吃的喝的?这个倒是有,可是哥哥对他也是这样的,这些怎么解释?
安醇百爪挠心地乱想一通,最后实在受不了了,他拿出一张白纸,把夏燃给喜欢做出的定义分条列在纸上,结合自身情况有则打钩,无则打叉,最后一统计,叉比钩多。
此时安醇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错了答案,他只是单单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他自己也没发现潜意识里他希望自己是喜欢夏燃的。
熬到半夜两点多的时候,他心力交瘁地躺下了。可是刚刚躺下,他忽然察觉到这件事里隐隐有一丝不合常理的地方,一时之间又没想清楚。他惦记着这件事,这一夜并没有睡好,凌晨六点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视线扫到右手边亮了一晚上的台灯时,他的意识忽然石破天惊地蹦出一行字。
对了,夏燃可是个男的啊!
安醇并不像安德那样早早地知晓自己的性向,对于当年父母感情不和的缘故,他还是近两年才从哥哥那里半听半猜出来的。实际上他连喜欢是怎么回事还没搞清楚,在其他小学生们马上就要步入情窦初开年纪的时候,他的正常人生戛然而止,生活进入了漫无边际的永夜,这么多年除了李阿姨和医院的护士医生外,他甚至都没接触其他人。
意识到这件事的安醇立刻把自己从毯子里扒了出来,他抓耳挠腮地纠结着,不敢深想这回事,因为他的大脑做出了防御示警,好像继续想下去就要触及到会让人不愉快的事一样。
可同时,他的思绪又不可阻挡地冲下了坡,意识化成一道极细的线,一笔一笔地勾勒出夏燃的眉目和口鼻,最后画龙点睛地在她头发上加了一笔,描绘出她头发肆意狂放的形态。
如此自由,奔放,热烈,美好。
这个形象在他脑海中刻画完整的一瞬间,一道闪着电光的鞭子突然重重地劈来,把夏燃的虚像一下子劈成了无数细小的微粒。
安醇听到达茜充满恶意的声音怒吼着:“你是变态的儿子,你也会成为一个变态!”
这声音在他脑海里久久回响,一次比一次振聋发聩,产生了让人肝胆俱裂的恐怖力量。安醇的眼泪哗啦一下流了出来,没有任何预兆,甚至情感还来不及积蓄,可见安醇的哭技果然天赋异禀。
他随便抓住了一本书,手死死地掐着它,拼命地想要把幻想中已经及胸的泥土挤下去,可是那些泥土越来越沉,渐渐的有压迫气管和肺叶的趋势了。
无法言喻的惊恐感刹那间席卷全身,他就如同溺水的人,在这间昏黑狭小,仿佛充斥着透明液体的卧室里挣扎良久,无论如何劝慰自己,都没法抵挡窒息的到来。
他艰难万分地爬到了门口,双眼昏昏摸索着找到门把手,用力一按一拉,客厅里晦暗发青的晨光顿时照亮了他涨得通红的脸。他拼尽全身力气往前又爬了一点,把半个身子探出门外,之后就趴在地上,无法移动了。
“哥……”这是他在那个早上发出的最后一个音节。
安德起床推门的一刻,迷蒙的睡眼一看到躺在地上的那个身影,吓得几乎要魂飞魄散,抢步过去把安醇扶了起来。
安醇脸上被泪水、口水和鼻涕染得水光淋淋,身上的睡衣也湿透了。他闭着眼睛,脸色青白,要不是还有微弱的呼吸,安德估计就要立刻骇死在当场。
他万万想不到安醇会在这个时候发病,而且他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居然还在自己房里睡觉。他恨死自己昨晚没有仔细观察安醇的情绪,没有防微杜渐把一切会引发安醇发病的因素斩草除根。
他心神剧烈震荡着把安醇抱起来,衣服都来不及换就抱着安醇出门去医院了,忙活了两个多小时发现安醇没什么大毛病后,他才坐在病床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安醇在病床上静静地躺着,手背上连接着针头和输液管。他似乎在做什么不愉快的梦,即使昏睡着也皱着眉头,在安德想要出门给夏燃打个电话时,他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声,竟然一边睡着一边哭起来了。
安德用尽平生最大的耐心,才用一种温柔的方式把安醇唤醒了。
安醇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朦胧中看到安德的面孔,接着上一声哭泣声又续了一段,哭出了叹咏调的悠长和昂扬之感。之后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哭声渐渐小了。
夏燃赶到的时候,安醇的吊瓶已经输完了,他整个人软软地沉在洁白的床褥中,好像连褥子都没压下去多少,离“轻如鸿毛”的美好构想就差几步了。
夏燃一走进病房就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安德听到开门的动静抬起头来,看到是她,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夏燃用口型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安德摇摇头。
下午两点半的时候安醇醒了,他的视线在头顶雪白的天花板上逡巡一阵,眼睛慢慢调整到合适的焦距,视野逐渐清明。
他偏头一看,看到趴在床边睡午觉还没醒的夏燃,手下意识地抬起来,想要放到她头发上,可才抬到一半,又沉沉地放了回去。
又过了十几分钟,夏燃总算睡醒了。
她揉着眼睛直起身的时候忽然发现安醇换了一个姿势躺着,现在正背对着她,她立刻惊喜地从椅子跳起来,双臂大张地飞快绕过床尾跑到了另一边,定睛一看,安醇果然醒了,还斜着眼瞅了她一下,然后飞快地把头埋在了枕头里。
“哎呦呦,醒了啊。”
夏燃毫不见外地拖过一张椅子坐在他面前,刚开了个头,就发现安醇由侧躺变为了趴着的姿势。
看样子精神不错,换姿势换得这么勤。
夏燃欣喜地想着,掏出手机给安德通知了一声,然后起身在他病号服里露出的雪白脖颈上摸了一把,笑嘻嘻地说:“真暖和啊,我可以用它暖暖手吗?”
这还是夏燃第一次做这种事的时候寻求别人的意见,要知道这事一旦说破就丧失刺激感了,非得一鼓作气地把凉手插进倒霉蛋的衣领里,再接再励顺着脖颈和脊柱往衣服里面滑,这样才能把人实实在在地冻着。
而且夏燃现在手挺热乎,比躺在被窝里的安醇还暖和,谁给谁暖还不一定呢。
可是安醇就像是炸了毛似的,被这么一摸立刻嗷一声蹿了起来,然后拼命地抓着被子往自己身上盖,最后把自己团成了一个丰润饱满的球形,就像一颗圆滚滚的元宵。
夏燃作怪的手就这么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不敢置信地说了一句:“我还没做什么呢,你怎么反应这么大?”
安醇不理她,继续藏在被子里不出来。夏燃不死心,围着元宵安醇一圈一圈地打转,边走边问你为什么不理我你昨天怎么回事再不说我给你掀被子了。
安醇这次也相当固执,任由夏燃在外面说破了天也不露头,只是在听到她说掀被子的时候把被角压实了而已。
后来夏燃实在忍不住了,她撸起袖子打算真上去掀被子的时候,安德及时赶到,拯救了安醇。
安德只在外面喊了一声安醇,安醇就迫不及待地探出头来了,因为缺氧脸颊绯红,眼睛中似乎还有泪光。他一看到安德,二话不说就往他身上扑,当时安德离病床还有一米远的距离,被安醇这个陡然飞起的动作吓了一跳,猛地往前一移,堪堪把安醇接住。
安德脸色铁青,抿住了嘴刚想教育他两句,安醇忽然趴在他耳朵边上,气喘吁吁地说了几个字,然后一头又扎回被窝中,这次把自己卷成了一条白白胖胖的桂花糕。
夏燃瞅瞅这团新鲜出炉的桂花糕,把袖子又撸起了一截,打算干一票大的——不仅掀被子,还得把他裤子扒了对着屁股胖揍一顿。
她气势昂扬地往前一步走,安德忽然抬头对她说:“他让你出去。”
夏燃:“凭什么?”
安德若有所思地看着夏燃,又看看安醇,微微摇摇头,对她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先出去。夏燃横眉竖目地瞪了桂花糕一会儿,几次想扑上去啃了他,最后被安德半推半劝地弄出去了。
夏燃站在病房门口,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门,忽然觉得此情此景眼熟到令人气愤。
要是她没记错的话,不久前她还被安醇拦在了卧室门口,现在连病房也不让进了,真是岂有此理!
昨天不是好好的吗,又特么发生什么事了搞这么一出,妈的,妈的!功亏一篑!后天还能不能去治疗了,还能不能好了?什么玩意!
夏燃愤怒地抬脚,在病房门上咚咚踹了两下,门上的玻璃差点都掉下来。
她要踹第三脚的时候,房门呼啦一声从里面打开了,安德板着脸站在门口,哑声道:“你干什么?不想要这份工作了吗?”
夏燃咬着牙把脚收了回来,低吼道:“我他妈就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还能不能去治疗!”
安德头一偏,余光往病房内瞥了一眼,看到安醇还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便往前走了一步,把门一关,声音沉沉地回了她三个字:“不知道。”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内,安家陷入到诡异的平静气氛中。
安醇照旧吃饭睡觉看书,只是不怎么和夏燃说话了。要是视线不小心和夏燃对上了,他会立刻把头偏开。安德有一天下午不在家,夏燃拦着安醇问他为什么不理她了,他就钻进自己卧室里反锁上门,要不是夏燃再三保证不烦他了,他连饭都不出来吃。
躲夏燃竟然躲到了这种地步。
夏燃气得要爆炸,但是又不能像对待别人一样,逮住了揍一顿。她冷眼旁观安醇的举动,发现他不面对自己的时候,神色还算平和,所以有希望继续参加治疗,夏燃就不好逼他了,省得再逼出别的事来。
安德的心情则是另一番光景,他胆战心惊,如履薄冰,晚上坚决不放安醇自己睡了,安醇不愿意去他房里睡觉,他就在安醇卧室里清理出一部分书,给自己临时腾挪出一个躺的地方安身,就这么应付着过了难熬的两天。
万众瞩目的首次治疗日来临的时候,夏燃的脾气已经被安醇磨成了一块乌沉沉的玄铁,熔点高,硬度大,乍一看嬉皮笑脸什么事都没有,对她冷眼相加她也不生气,但是你要是用拳头勾引一下就会遭到成倍的致命打击。
气归气,夏燃这天还是给他熬了“旗开得胜粥”,她已经做好了被安醇不屑一顾的准备,可是她把碗推给他的时候,他居然接了过去。
夏燃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见他低着头把一碗粥慢慢喝完,还以为自己终于能入安小主的眼了。可是安小主喝完了粥以后把碗一推就站起来走了,根本不关心是哪个奴才起五更给他熬的粥。
对嘛,钱钟书前辈说过,假如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很好,何必一定要去找下这只蛋的鸡呢?按照字面意思理解这句话,再配合这个场景,可是一点都没错。
夏燃怀揣着满肚子苦水和愤怒的岩浆,肚胀得站不住坐不下,一直到安醇下了车,和她站在一起等着安德停车的时候,她才找到机会名正言顺地宣泄一下。
她的视线机警地狂扫四周,发现安德的车已经开出去很远也没找到停车位,这才忽然扭过头来,目光非常用力地盯着安醇。
安醇感受到危机,后退了两步,她就不依不饶地跟了上去,猝不及防地一抬手勾住安醇的脖子,把他拉低按到自己肩头。
她恶狠狠地说:“小兔崽子,你要是敢给我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我就揍得你再也竖不起来,听到没有!”
安醇本来还想挣扎一下,听到这句话肩膀忽然一僵,没有再动弹。
夏燃用力拍拍他的后背,咬牙切齿地补足了一句:“老子大半年的运气都压给你了,争点气,也让我刮目相看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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