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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燃这二十几年说过没皮没脸的话多如牛毛,大部分时间她都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属于被现实和社会按头说谎的无辜人类。

可是当她近距离望着安醇那双澄澈如水晶的眼眸时,忽然觉得自己实实在在地造了一回孽,安德刚刚想打她一点不冤枉。

但无论如何后悔,最坏的结果已经发生了,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保姆和安醇的朋友,她不能把事情全推给安德,必须要为安醇再铺一段路,看着他圆满完成治疗。

“穿好衣服,跟我走。”夏燃一手抓起手电筒,一手抓住安醇的手腕,把他拖起来。

安醇不明所以地被夏燃拉出了帐篷,胡乱地穿上了鞋。

夏燃头也不回地拽着他,只留给他一个光滑如蛋的后脑勺,头型非常圆润漂亮。

安醇深吸一口气,本来就脆弱难当大事的心脏已经被接连的变故击垮了,他愁容满面地拉紧夏燃的袖子,若有所感地问:“夏燃,是不是我哥哥说什么了?”

夏燃脚步一停,安醇吸了吸鼻涕抬头一看,安德正站在他们面前。

安德把受伤的手背到身后,望着安醇凄凄惨惨的表情,再配合刚刚他说的话,脸色顿时一片铁青。

“我……”

“你哥能说什么?”夏燃淡然地扭头看安醇,好像他问了个多白痴的问题,还勾起嘴角笑了笑,眼角眉梢都是柔情,“乖,咱们去看看那棵树。你怕不怕?”

安醇愣愣怔怔地摇摇头,继而挺直腰杆,道:“走。”

夏燃拉着安醇从安德身边走过,没有正眼看安德,安德目送着他们离去,见他们真得在松树下停住了,便没有作声地静静站在原地,表情冷硬而严肃。

夏燃面对松树坐下,两条长腿大刺啦啦地伸向前方,朝着安醇勾勾手,道:“过来坐下,燃哥跟你聊聊天。”

安醇神情有些犹豫,喉结上下滑动,没有立刻坐下。

他不知道夏燃有意还是无意,她屁股下的那片土地不巧正是当年让他黄土埋到胸口的地方。

“别怕嘛,燃哥在呢,坐下。”

最后安醇还是乖乖地坐下去,靠在夏燃身上。

松树在夜风中微微摇曳,茂盛的枝干给炫黑的天空投下一片片浓重的阴影。松树身后,树林深处,不时响起呼呼风声和树枝相互撞击的声音。

他们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沉默而尽忠职守的守卫,他手里的手电筒照在SUV宽大的车身上,反射的光照亮了地上的青青草芽。远处,是几近干涸的水沟,还有蜿蜒向城外的国道,国道上安静极了,好久都没有车经过。更远处,是茫茫旷野和洒落其中的芝麻粒似的村庄。

这些安醇都看不到也感觉不到了,无形的屏障隔绝了一切,他的世界被浓缩成一平方米大的空间,耳边萦绕着如同摇篮曲般柔和悠长的喃喃细语。

安醇在急剧的悲哀和焦躁中聆听了夏燃从小到大积累的不知是对是错的人生准则,他几次想打断夏燃问一问哥哥是不是跟她说了什么,并且已经想好了要是夏燃说没有他该怎么应对。

可是夏燃最后大发慈悲给他提问机会的时候,她的答案霸道强横,没有任何道理,却也找不出任何让人反驳的余地。

她说:“安醇,你想让我不孝吗?要不要让你看看我奶奶的病例。我就是想请假照顾我奶奶去,你哥都没反对,你想拦着我?”

安醇委屈极了,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被一股没有来由的不安搞得坐立难安。

他嘴唇张张合合,不得已把原本的话全部吞回,换上临时想出来的一套:“可是我舍不得你啊,我可以去找你吗?”

“最好不要,等我找你吧。有事托你嫂子告诉我。等我奶奶好了,我有时间再看你。”

说完她就像是耐心耗尽似的,满脸嫌弃地扭过头去看着松树,道:“别插话,我跟你将道理呢,我还从没有对别人传授经验,你得珍惜……”

半个小时后,安醇怀着无法言说的抑郁和忧愁向困倦投降,沉沉睡去。不知不觉中,他已经靠在夏燃怀里,夏燃双手抱着他,似乎是眷恋地看着他安静的脸和微微蹙起的眉头。

再见吧,安醇。

……

第二天安醇从帐篷里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光已经亮起来了,而他身边空无一人,只有手电筒的光不甚明亮地照在帐篷一角上。

他爬出帐篷,见安德站在车前看手机,听到动静,安德回头看他,嘴角浮现出疲惫的笑意,说:“醒了?收拾收拾回家吧。”

“夏燃呢?”

安德神情有些古怪,但须臾他若有所思地回道:“她一早就走了,看起来很着急。听说奶奶的情况不好了。”

“她奶奶什么病?”安醇出来的着急,把毯子一扒羽绒服都没来得及穿就出来了,他身上那层薄薄的皮肤没有脂肪守护,抵抗不了早春清晨的凉气,每说一句话身体就跟着颤三颤。

安德走过来推着他往帐篷走,安醇不依不饶地看着他,问:“哥,你是不是告诉夏燃了?”

安德一边解开身上的夹克给安醇披上,一边毫不犹豫地否定道:“没有,她奶奶本来身体就不好,这次好像得了肺炎。”

安醇眼睛微微睁大,不知是冷还是激动,眼皮几乎要打颤,好像并不相信他说的话。然而就在安德以为他要发作时,他却抬手自己把夹克衫穿好了,吸了吸鼻涕道:“那就好。我相信哥哥。”

安德喟叹一声,松了一口气似的拍拍他的肩膀,道:“走吧,回去休息休息,明天就要进行最后一次治疗了。”

与此同时,夏燃一把推开站在电梯门口打电话挡路的中年男人,风似地从走廊里刮过。

她嘴里满是铁锈味,心脏活像是一只不安分的兔子,在她竭尽全力奔跑时上蹿下跳地捣乱。

她顺着病房的编号一间一间找过去,在住院区的走廊尽头,终于找到了熟悉的编号,一推门便看到了郝叔和躺在床上睡熟的奶奶。

“奶奶!”

她火急火燎地叫了一声,病床边的郝叔立刻站起来,迎着她走过来,道:“别急别急,你奶奶没事,烧已经退了。”

“怎么会这样?”

夏燃三步两步走到床前,抓起奶奶的手贴到脸上,抑制粗喘道:“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郝叔拍拍她的肩膀道:“婶子今天早上说胸口疼,疼得受不了,还低烧,我就带她来了,拍了x线胸透检查说是肺炎。医生说老年人免疫力本来就不好,多注意点。”

“谢谢叔。”夏燃深吸一口气,埋头说道。

“哈,客气啥。你吃了饭吗?你奶奶这里我看会,你先吃饭再来换我。”

“行。”

乔女士在医院住了五天,病情总算稳定下来。

她抖擞精神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回家,觉得在医院里浪费钱。夏燃好哄歹哄让她多住两天,咱不差钱,刚发了工资,乔女士死活不听,最后夏燃咬咬牙,把奶奶扑到床上,压着她不让她起来,并顶着一张二十六岁的老脸学着孩子撒娇,摇头摆尾地活像一只乖顺的金毛。

旁边床位躺着一个六十来岁的女人,姓王,住了三天院只有儿子来了一次,可站了十分钟就走了。两相对比,她真是越看夏燃越顺眼,每次夏燃来都会笑眯眯地看着她,见夏燃这么不怕麻烦地劝着奶奶住院,不禁艳羡地说:“您孙子真好啊!”

乔女士扭头看了她一眼,笑道:“这不是我孙子,是我孙女。”

“啊?”

王大妈的世界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颓了,想给夏燃说媒拉纤的心顿时烟消云散。

其他床位的病人也纷纷瞪大眼睛看着夏燃,活像没见过女的似的。靠窗那床的病人更是觉都不睡了,一翻身坐起来,满脸惊奇地说:“女的?来孩子,过来让我看看。”

夏燃摸摸耳侧的“卍”字,不好意思地笑了,心道有什么好看的,让我脱了衣服给你看吗?好奇心怎么这么重呢!

她从床上爬起来,替奶奶把被子盖好,道:“这个嘛,嘿嘿嘿嘿~”

夏燃站在床前傻笑一通,一抬眼忽然看见墙上挂的钟显示十一点半了。

她如蒙大赦地一拍手,道:“哎,该吃饭了。奶奶您躺着啊,我去食堂打饭。”

她一溜烟蹿出了病房,拍着胸口给自己呼啦毛,道:“卧槽,这他妈有点尴尬啊。”

她刚刚下了楼,乔女士的被子下面忽然传来震动,她把手伸到被子下一摸,摸出一个手机,屏幕上正跳动着安醇的名字。

夏燃刚刚和奶奶闹着玩,把手机掉床上了。

乔女士把手机拿远,看到是安醇来的电话,想都没想就接起来,说:“安醇啊。”

安醇握着手机的手骤然一紧,修长而骨感十足的手指紧张得绷白了,小心翼翼地说:“夏燃。”

自从夏燃那天早上离开后,安醇给她打电话就打不通了。安德安慰说可能是奶奶病情紧急顾不上,让他不要担心,可是安醇不相信夏燃会忙成这样。

他晨昏定省似的早中晚都会打电话给她,其他时间看心情。他还特意挑了吃饭的时候打电话,因为他知道现代社会是移动支付时代,大家吃饭可能都离不开手机。

可是夏燃一次都没接过。

他第一次去高朋来旧宅做实地暴露练习时,不良反应特别厉害。他独自一人待在原来的卧室里,抠着窗台跪地不起,手指甲都抠出血来了,仍然咬牙不肯呼叫安德进来。可回身一看到墙角居然还摆着一盆幸福树,心理防备全线溃败,顿时受不住了,大叫一声躺在地上哆嗦起来,差点把客厅里跟安德聊天的现主人吓到。

他夜里醒来,万分痛苦地给夏燃打电话时,夏燃仍然没理他,狠心地放任他自己沉沦在黑暗里,安醇的心都要碎了。

为什么不理我?

安醇这么想着,差点就问出口,忽然听电话那头说:“我是夏燃的奶奶,她手机忘了拿。你有什么事,等她回来我叫她打给你。”

安醇一愣,继而满心酸楚地想:原来是别人接的电话。

乔女士听到安醇好大一会儿都不说话,纳闷地问:“孩子,你有什么事吗?”

乔女士和缓又充满慈爱的语气成功激起了安醇心里滔天的委屈,他禁不住哽咽道:“乔奶奶,夏燃为什么不理我了?”

安醇无师自通地打起小报告来,一言一语地把这几天给夏燃打电话夏燃是怎么忽视他的事说给乔女士听,乔女士听了胸口又开始微微犯疼,像是因为混蛋孙女办的混蛋事急火攻心,一会儿连呼吸都开始粗重起来了。

她喘着粗气道:“安醇呐,别怕,乔奶奶给你做主,等她回来我就说说她。”

“您别骂她,她可能很忙吧。您生病了是吗?我可以过去看看您吗?”

乔女士怔了怔,心想让安醇来医院不合适,几次推拒,可是安醇坚持得很,带着哭腔一个劲地恳求去看看她,并说想见见夏燃。

安醇的声音要多可怜就多可怜,乔女士再脑补他那天在家里哭得跟个猫似的可怜模样,觉得自己要是拒绝这孩子的请求,那他不得哭得更厉害了,心里一软便答应了。

安醇抹抹鼻涕,问了地址后,话音一转,忽然道:“奶奶,您别告诉夏燃好吗,我觉得她会躲我。”

乔女士躺在病床上,一边抚着胸口顺气,一边答:“行,我不告诉她。孩子你过来吧。”

然而,事实证明,嘴上不牢随机应变是可以遗传的,夏燃这项本事很可能就来自乔女士的隔代遗传的DNA。

夏燃打了饭回来,脚还没站稳,乔女士就拖着病躯坐起来,举着手机开始数落她,并扬言气得连饭都不想吃了。

夏燃一听缘由,感觉浑身的血都冻住了,站在床前不敢置信地问:“您告诉他我在这里?他要来?我的娘哎!”

她把饭放到床头,也不管乔女士余音绕梁般的指责,拿过手机往兜里一塞就转身往外走,快走到门口时扭头对乔女士说:“奶奶,千万别说我在哪里。”

她的神情仓惶而凄哀,眉头拧成了疙瘩,垂目看着地面的时候,那神态竟让乔女士无端想起多少年前有一个有相似侧颜的人也对着她说过类似的话。

“燃燃,安醇怎么得罪你了,那孩子都哭了,你怎么就不理他呢?”

夏燃摇摇头,抓身走回来蹲在床前,抓着奶奶的手,把脸埋在她微凉的手掌间,无可奈何地说出了实情。

“我不能辜负他,不能耽误他。他那变态哥哥知道这事很生气,把我开除了,人家有权有势,我触他这霉头干什么,反正我对安醇没想法。所以,”她仰起头看着乔女士,露出一个苦笑道:“您劝他走好吗?他还不知道他哥和我都知道他的心思了,您别说漏嘴了。求求奶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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