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栖梧之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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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637年，10月，正值深秋时节，但摩揭陀国的气候依然十分炎热，首都王舍城的那烂陀寺外，一个背着经笈（注释：笈指的是古代一种用来放置书籍和其他用品的用竹编制的装备，相当于现代的背包，僧人用的笈便是‘经笈’）的僧人，向另外两名僧人行合十礼，转身，朝东北方向行去。

“让圣物流到东土...这样做真的好吗？...跋陀罗”

“这是世尊的选择，我们用不着去质疑...”一位年迈的老僧答道“祝愿你的旅程顺利...玄奘。”

“三片落鳞，不能少！”一个翘着山羊胡，衣着带着异域格调十分花俏，头戴一顶镶嵌着几块大宝石的帽子，翻着白眼使劲地摇着手说道。他坐在一架装饰得十分“华丽”、夸张的车子上，拉车的是七只脖子上挂着铜铃的山羊，底下一大片卷云把羊和车悬空托起。

“高爷，我记得你以前收的可不是这个价哦...”罗子流脸上使劲挤出虚伪的微笑。

“首先，他们不是栖梧城的居民，运送来路不明的人我是要冒一定风险的，第二，这里不仅有人，还有一大匹马！三片落鳞！”山羊胡一边摇着头，一边把手摊在罗子流面前。

“哎...”罗子流无奈地从囊中取出三片落鳞，放到山羊胡的手中，眼眶似乎有些许湿润...

“走喽！”山羊胡一挥手中拐杖，前方出现一个小漩涡，漩涡逐渐变大，成了一个透着光晕的圆形洞口，七只羊齐声一叫，脖铃响起，车驶入洞口。

“能够开启界域的入口，真不简单啊...”凯瑟琳赞叹道。

“唉，小姑娘，和那些还在练气的修行者不同，我可是正儿八经的仙人啊，这种程度的界域还是可以轻易打开的！你也是修道之人？”坐在车厢外的山羊胡转头问凯瑟琳。

“按照你们东土的说法，我还算是个修行者吧...我故乡与这里很不一样，并没有你们修真练气法门和传统，但是如果想要摆脱血肉之躯的束缚，成为更加强大的存在，我们那里的术者还是有他们自己的方法的，但那只是极少数人能掌握，不轻易外传，这点倒和东土一样。”凯瑟琳回答。

“喔，原来你是异域人啊，说来，我也是半个异域人哦，母亲是撒马尔罕人，父亲则是长安人，后因故迁居到岭南，我出生在汉代建元三年（注解：公元前138年），五岁的时候碰到一个白云山的道士，做了他的徒弟，之后自己也得了道，做了个散仙。”山羊胡摸了摸胡子说。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神和仙到底是何区别...？”尉迟鉴突然问。

“这个嘛...有这么一说，通过肉身修炼，得道后羽化飞升的称为仙，自身拥有强大力量的生物或者灵体称为神，但我一直有个疑问...‘三清’并不是通过修炼飞升这样的途径，而是与生俱来就拥有强大力量的，也自称为‘仙’，不知道这是何故...”陈环突然开口说道，他靠在车厢后的绣花锦布大枕上，包扎断肢的布不再渗血了，看来伤势已稳。

“那妖怪和神仙区别呢...？比如说，乌蒙山那只大猴子，他不是叫‘山神’嘛...？”尉迟鉴接着问。

“‘妖怪’只是人类的说法罢了，人类自诩为‘万物之灵’，把自身除外其他族类的有道行的生物或者物体称之为妖怪，这是非常自大的行为...在凡间生存的几乎所有物种都非常弱小，虽然有极少数像我们这样，天生有根基（慧根）可以通过修行，脱离肉身束缚得到超脱的存在，但其余的，无论依照任何法门如何努力修行，皆是徒劳一场。我们修道者中有飞禽走兽，有花鸟草木，有的甚至是顽石器物等类，无论何种族类，皆以道行深浅力量大小论英雄。”罗子流说道，“像乌蒙山之主，力量到达如此境界，已经不需要在乎自己是何种称谓了，更何况‘三清’。”

“在我的故乡，人类也不是最高等的存在...我们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为过于无知吧...”凯瑟琳感叹。

“神仙之间也有强弱之分呐，像我这种弱小的散仙，也不会被天界瞧得上给我一官半职什么的，但我现在拉车度日，安逸平静倒是快活得很，即便他日渡劫不成，此生也算是无悔了...说到天界，我是去过的...不妨和你们一说，天界内，在凡间以肉身修炼得道飞升者，人类并不占多数，反而是动物草木者的居多，我们这类在凡间得道羽化飞升的，在那里被称为‘超脱者’，其余的，有的是那里的原住民，有的是从其他界域来定居的强者，另外还有东土外的异邦神祇，超脱者属于最弱小的存在...这是一位天庭的司录官告知我的。”山羊胡说着，嘴上挂着微笑“强者自有强者所要承担的东西，我这种弱者无所背负，逍遥自得，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岭南道（注解：现今广州一带）番禺县城外十余里，一棵巨大的老梧桐，山羊胡的车子从圆洞中驶出来，停在树下。“唉！到了到了！”山羊胡吆喝一声。

众人下车，凯瑟琳到车厢后的围栏处牵马。

“多谢惠顾~”山羊胡搓着手，嬉皮笑脸说道。

“这次是陈环受了重伤，迫不得已才叫了车，希望下次不要再惠顾你了...”罗子流叹了口气。

“得了得了，拉货的钱比拉人多多了，不是看在旧相识的份儿上，我也不想接这趟活，哦...对了，红袍子小姑娘和大个子，你们两个是初来乍到，进去是要得到这里主人认同的，待会会有过来审核的家伙，我先进去了，祝你们好运！”说着，山羊胡驾车直接从树干上穿了过去。

“主人...？审核...？这里是...？”凯瑟琳问道。

“这棵老梧桐是栖梧大人居所的入口，而栖梧大人是拥有岭南道大部分区域的‘土地神’...我们朱雀楼天目众得到她老人家的允许，在她的领域设立据点，凡是陌生人，都需要得到批准才允许进入...”千里目说着，从宽袖中取出一柄精美的铜质摇铃，抖了几下，发出几声清脆响亮的铃声。

突然，众人面前悬空出现一团火焰，火焰化作鸟的形态，绕大树飞行数圈，又回到众人面前，快速旋转，火中，显现出一个赤着脚，身上漂浮着鲜红色绸缎，长相妖艳的小女孩。

“赤鸦姐姐...”罗子流、千里目、陈环三人见那女孩，忙行礼道。

“不必多礼了，在乌蒙山发生的事，栖梧大人已经知晓，那二人，同意让他们进来。”赤鸦说着，手中抛出两根银制的羽毛，落入凯瑟琳和尉迟鉴手中，“这是你们的过所（注解：‘过所’指的是古代中国过关时需要出示的通行证），请保管好，往后凭此入境畅通无阻。”

“栖梧大人消息可真是灵通...”罗子流说道。

“这还不是多亏有你们天目众，进来吧。”赤鸦嘴角一扬，转身走入树干，五人随后也陆续进入。

“欢迎来到栖梧之域~”赤鸦说着，张开双臂，又化作燃烧着火焰的鸟儿，在上空盘旋一阵，随即消失。眼前的，哪里像是土地神的居所，简直就是一座繁华的城市：八街九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不仅是东土人，那里还夹杂着‘西胡’、‘大食’、’‘天竺’还有来自尤罗巴大陆的碧目金发人等长相着装各异，来自不同区域的‘人’，走进拥挤的人群，可以看到各色宝石金银器皿、五彩斑斓的纺织品、叫不出名字的各种果蔬；吆喝叫卖讨价还价的声音、弹奏敲击乐器的声音、珍奇异兽的叫声和脚步声...一呼一吸间，食物的味道、香料的味道、各种禽兽排泄物的味道...无论是视觉、听觉、还是嗅觉，都让人应接不暇。上空呈现的是一望无垠的湖水蓝，中央高挂着一颗散发出多重晕色的光球，和乌蒙山之主居所那翻滚的卷云相比是另一番景色。

凯瑟琳和尉迟鉴似乎只顾着四周张望，此情此景直叫二人目瞪口呆。

罗子流一吹口哨，空中飞来一块大毡子，飘落到五人面前。

“人太多了，回去要挤好一阵子呢，这是飞毡，大食国送给朱雀楼的宝物。”罗子流指着毡子说道。

众人上了毡子，飞到空中，往下看，只见人头攒动，一路上街道人群熙熙攘攘，各自忙活，对这空中飘悬之物似乎视若无睹。飞毡挺落到一片一亩见方，中央处有一栋五层高的楼房的院落，楼房正门牌匾赫然书着“朱雀楼”三字。

前门开启，出来的是一个总角小童（注解：总角指左右两端的发髻，古代是形容八到十三岁的孩童），衣着朴素，脚穿一双黑色好像是金属铸造的鞋子，走起路来乓乓作响。“子流哥，阿环哥你们总算回来啦！咦？怎么不见千里目？”

“千里目说他还有事情，迟些回来...”罗子流说着，把陈环扶下飞毡，凯瑟琳和尉迟鉴也牵马从上面下来，随后，第五层楼的窗户突然打开，飞毡自己一卷，“嗖”的一声钻了进去。

“总帅在里面等你们呢...”小童说。

“我知道了，你帮我扶阿环进房休息，我现在去见他...”罗子流回道。

“小朋友如何称呼~？”尉迟鉴见小童长得甚是可爱，忍不住伸手狂摸他的头。

小童一脸厌恶地甩开他的手，说道“我叫‘贺茂役君小角’，若嫌那名字拗口，称我役小角便可，我是从东瀛倭国‘高天原’派来的遣唐使，今年十岁，已经不是小朋友了！”

“成员中哪个不是年纪过百的，你一十岁童子不叫小朋友还能如何称呼？”罗子流笑道。

“才十岁就能当上天目众...实力必定不凡吧？”凯瑟琳也笑道。

罗子流点了点头“嗯...的确是，光凭实力，连总帅也要惧他三分，但是毕竟年纪太小，经验上有所欠缺，若经历练，必成大器。”

朱雀楼第一层内，四周犹如林子般被草木覆盖，朝前看去是三座耸立的小山峰，山间云雾缭绕，依稀可见中有几栋精美楼舍，走过蜿蜒的小道，是一片碧蓝的湖泊，被三山环绕。罗子流领着二人，来到湖西南侧的一座三层楼的舫（注解：舫是指仿造船的造型，搭建在水面上的建筑物），屋内的方圆（面积）明显要比从外面看起来的大得多，真是别有洞天。

舫中传出悠然的琴声，让人身心舒畅，疲惫尽消。三人上了楼梯，走到第三层正门前，琴声戛然而止，“进来吧。”房内传出一句平静的话音。

推开房门，中堂处端坐着一个相貌清秀少年模样的人，身着白色绸缎的衣裳，上面绣着精致的波斯风格纹饰，甚是考究，案上摆着一把古琴，一侧香炉正散发着龙涎香的气味。

凯瑟琳心中暗想“我还以为总帅是个老头模样的人呢，不过依方才听罗子流之言，他年纪应该也不小了，人类居然能驻颜到如此程度，东土修真炼气的法门还真是厉害。”

总帅突然把脸一沉，说道“罗子流你先出去吧，账，待会再和你算...”

罗子流默默地底把头低下“总帅...陈环她的手...”

“唉...你们私自行动，能活着回来，我倒是松了一口气...阿环现在这个样子，恐怕往后无法再使用埙了...我会试着想办法的，倘若到时无计可施，就只能让他退出天目众，做回一名普通的修道者吧...”总帅叹气说道。

罗子流双拳紧握，咬着嘴唇，陈环断手之祸，他难辞其咎，心中滋味必不好受...

“你先下去吧...我有事想对二位客人说。”

子流向少年做了个揖，退身开门出去了。

“二位请坐...”

凯瑟琳和尉迟鉴坐到左右两侧的椅子上。

“我叫段仪，是朱雀楼天目众的总帅，二位大名我已经知晓，此次前来的目的，我们也已经知道...先说说你的事吧，凯瑟琳姑娘...”段仪把目光转向凯瑟琳“这片领域的主人，赤焰白冠金足栖梧仙子，对你十分感兴趣，她让我转告你，在五百年前，她遇到过一位从尤罗巴远道而来的高等精灵，目的和你一样，寻找故土失落的咒文，他曾经一度接近过目标...但得知某个真相后，他终止追寻...也放弃回归故土...”

“那位精灵...”凯瑟琳露出兴奋的神色，忍不住插话道。

“他现在不希望被打扰，栖梧大人也答应过帮他保守秘密...”

“啊...”她显得有些失望。

“我话还没说完呢，”段仪面带微笑说道“栖梧大人说，如果你想继续追寻咒文的下落，长安城或许有你想要的答案。”

“长安城...”

“咱们一起去吧！长安城！”尉迟鉴突然大声说道。

“你不是要找你爹然后揍他一顿吗？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难道是因为他太强，你怂了不成？”凯瑟琳捂嘴发出咯咯的笑声。

“才没有！我不是说过我的直觉一向很准吗？现在直觉告诉我，要和你一起去长安城！况且...我也很久没见我娘了，想回去见她一面。”尉迟鉴挠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正拿他开玩笑的凯瑟琳。

“你父亲是萧总帅吧...方才我刚想和你说...玄武台不久前消息传来，他正在执行任务，处于失踪的状态，关于你的事情，我无法向他告知，实在抱歉...”段仪说道。

“事情与你无关，何须道歉？我知道他的存在即可，揍他的事往后再说也不迟啊。”尉迟鉴挥挥双拳。

“还有两件事...第一，后天栖梧之域会有货物运往长安城，你们可以随之一同前往，因为我们用的是灵界的通道，所以会比走凡间的路快上不少，你们意下如何？”

“有顺风车可以搭乘，我们怎么会拒绝？那灵界的通道，我们来的时候见识过，的确快捷。”凯瑟琳应得十分干脆。

“第二件事...凯瑟琳姑娘...你对乌蒙山之主使用的那种力量，天界已经注意到了...在此，身为天目众一方总帅的我需要提醒你，弑神，在我们东土可是重罪，希望你以后要慎重行事...你是子流陈环他们的恩人，我们不希望与你为敌...”段仪的神变得严肃起来。

凯瑟琳微微一笑，说“和你们一样，弑神在我的故土也是重罪，况且身为人类的我能力有限，这种事也不能随意为之...段总帅，我也有两个问题想问你，第一，阿鉴的父亲，应该是在异域执行任务吧？”

“你何以得知？”

“在赤鸦领我们进入这片界域的那一刻，我就开始有所怀疑，我们的姓名，我们的举动，你们一清二楚，这种能对东土之事无所不知的手段，是你们天目众内独有之术吧，但异邦之事，并非东土的势力范围，你们应该无权监视，所以才没办法知晓阿鉴父亲的踪迹。”

“小姑娘...过于聪明有时候不是一件好事情啊...”段仪的笑容中，微微透出一丝杀气。

“第二个问题...你们当时既然已经知道罗子流他们身处险境，为何不伸出援手？难道这也是你们的规矩！？”凯瑟琳话语带着愤懑。

“这是天界的意思...”段仪的神情忽然间变得有些颓丧“我不能违命...”

“难道你们天界的目的是要想得到那颗会飞会穿越界门的大橄榄？”

“我觉得那玩意像鸭蛋多一些...”尉迟鉴突然插嘴道。

“给我住口！”凯瑟琳和段仪异口同声。

“天界已经下令天目众不用介入此事了...希望你也不要插手...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那个来路不明的东西与你所寻之物无关...事情就到此为止吧...”

突然，一个身影映在门上，“总帅，那个和尚我已经接来了...”是千里目的声音。

“好...辛苦你了，把他安顿好后，你也去歇息吧...”

“是的总帅。”身影消失了。

“二位舟车劳顿，想必也已经疲惫了吧...我刚才已经让役小角给你们整理了客房，可以随时入住，我有事务要忙，就暂且失陪了。”段仪说着，朝二人做了个揖，抱起琴，掀开左边的门帘，进了去。

“走得那么快...看来我是被讨厌了吧...”凯瑟琳看着门帘上精美的刺绣，说道。

附录：

1.西胡：古代中国对西域游牧民族各国的总称，包括楼兰、龟兹、大宛等

2.大食：指的是公元632~1258年统治中东和北非地区的阿拉伯帝国。

3.天竺：指古代印度等南亚国家总称。

4.茂贺役君小角：东瀛倭国（日本）咒术流派修验道的鼻祖，茂贺忠行（安倍晴明的老师）的祖先，拥有皇室血脉，是日本第一个修炼得道的仙人。

5.高天原：东瀛的‘天界’，天照女尊（天照座皇大御神）的领地。

6.那烂陀寺：玄奘法师留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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