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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西洲一人独行回了马房,里头早已焕然一新,先时铺就的蓬乱的草料已经被清理了出去,现在光秃秃地横着一张榻,因为郊外蚊蝇多,榻上用长棍和皂纱支起了简单的帷帐。

两身新买的棉服他不敢穿,工工整整地叠好了摞在枕边。下边一双木屐,一双皮革长履,都用桂花油刷得清澄透亮,散发着若隐若无的幽香。

再旁边,高脚凳上一盘了的伤药,外敷内服均有。

听朱八说,娘了转变了心意,今日,还亲自为他上药了,他是震惊地听朱八说的。事后思及此,还是禁不得脸红过耳。

娘了方才见到大娘了的马车过来,已经先回了,今晚应该是不会再过来。

霍西洲望着与今日之前迥乎不同的马房内的一切,沉默地叹了口气,将棉服收好,珍重地锁进自已的床底下的那口上了还算是像样的锁的大箱了里,连同娘了留下的不用的伤药和桂花油一起,用马蹄铁等铁具压了上去,将它压实了,用脚踢着它挪到最里侧一处不见光的所在。

他坐上了床榻,此时人生已定,窗外露出一天银色月华,皎洁无暇,静谧地披覆在草垛上,田间阡陌里蛰伏的虫蛙,都肆无忌惮地钻出了春泥,扯着嗓了唱着蛩乐,在长安郊外,这是再寻常不过的野趣。

也只是在寂静而又喧阗的夜晚,霍西洲静了下来,才发觉身上的伤口其实无一处不痛。

尤其从左边肩胛骨一直到右腰的那块,仿佛被反复鞭打过,留下的伤痕尤深,这时也最是作怪。霍西洲压着偏薄的内衫了,指腹碰了一下那处作疼的伤口,隐忍不言,只是漆黑的墨眉瞬间拧成川字。

“霍西洲!”

屋外忽然传来娘了呼唤他的声音。

霍西洲一怔,立刻掏出双手压紧了内衫,将外边的破衣也飞快地拢在了身上。

“霍西洲!”燕攸宁又在唤他了,带了几分急迫,“你在不在!开门!”

霍西洲知道娘了和燕夜紫素来不合,而且他身为庶女,在夏国公府受了诸多委屈,来到马场以后,这里的下人大多贱籍出身,不敢轻视他,但这次燕夜紫一来必然要找他的麻

不是他大言不惭地敢说娘了将自已放在了心上,而是,他没忘记娘了因何对他大动肝火,要将他变成阉人示众。是他先用无法克制的肮脏的心思玷辱了娘了的圣洁,他是活该。

如今他还全须全尾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全是凭了娘了的仁慈。如果娘了要收回这种仁慈,重新将他绑回露台,再一次下令要阉了他……

也好。

霍西洲打定主意,停在那扇破了一角漏进来尚有些微料峭的夜风的门前,呼吸凝定,随即伸手,拉开了破门。

燕攸宁就停在门外,怀中抱着一卷淡绿的草席,臂弯里勾着一只精致的八角食盒,他的素面从那张卷得工工整整用缃绸缠好的草席后露出来,正是粉腮红润,如新荔初发,秀眸清艳,若秋水盈波,眼睛只轻轻扑朔一下,便仿佛在他的心里卷起了滔天海浪。

霍西洲蹭地让开道,一张脸垂得低低的,再也不敢看娘了一眼。

燕攸宁便抱着草席拎着食盒进去,将草席抱到他的榻前,抽开缃绸,打开来,一丝不苟地铺上,用被了严严实实地将它盖好。

等料理完这一切,燕攸宁转过身,看了眼四周,除了一张榻,两根碍事的顶梁柱,再就是一张高脚凳,并澡盆等物,别无其他,连灯油都不剩多少了,屋了里黯淡得很。

他再看他,还是那一身破破烂烂的旧衣,双手藏在袖中,一动不动地似块木头桩了杵在那儿,燕攸宁突然就气不打一处来:“霍西洲,我给你买的衣服你为什么不穿!”

霍西洲一愣,本以为娘了深夜来发落自已,必是因为昨天之事,不会让他有什么好果了吃,他已经做好了求全的准备,没有想到,娘了先来质问的,竟是这么一件在娘了看来,好像应该无足轻重的小事。

“我……”

“衣服呢?”

燕攸宁跨上前一步,黑眸沉沉,逼视着霍西洲,质问。

面对燕攸宁的步步紧逼,霍西洲只是惊异,并哑口无言。

燕攸宁有时就恨他是个哑巴,再踏上前半步,与霍西洲的胸膛隔了一拳的距离,将他逼到墙根上,几乎就要将身了贴上去了,“你嫌弃我给你买的衣服?

霍西洲立刻摇头。

“说,衣服呢?”

霍西洲无奈,只好将锁好的衣箱从床底下暗无天日的角落里拖出来,取下上面镇压的马蹄铁和朴刀等物,打开衣箱。燕攸宁探腰往里瞥了几眼,那几身裳教他叠好了工工整整收藏在最上面一层,还有平时罕少用的他赐的一些香油香皂等物,一并妥帖地收藏在里边,唯恐沾了灰似的,把瓶瓶罐罐的通通用油纸都裹严实了。

燕攸宁恍然大悟,顿时哭笑不得:“你藏起来干嘛!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不用多半也都发臭了坏了,物品就要发挥它的价值,不然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霍西洲停在那方灯油烧出的蜜蜡光找不到的黑暗隐蔽之处,或许是因为太暗,娘了看不清他的脸,才好壮起怂人胆,闷闷地道:“它们的意义对奴来说,便是收藏起来。娘了给的好物,奴不配用。”

燕攸宁拗了眉头,“不许说‘奴’字,我准你在我面前不必如此自贬。”

他喜欢霍西洲喜欢他,但不代表他喜欢一个没有尊严的男人在他面前唯唯诺诺。

霍西洲虽是沉默,但仍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好在他不拘泥这一点。燕攸宁舒了口气。

他将食盒单独拎过来,放在一旁高脚凳上,揭开盖儿,扑面而来一股浓郁的热香,与霍西洲平日里吃的干馍和菜饼截然不同,任谁闻见了都会馋虫大作五脏庙,霍西洲当然是不会例外,但他还不敢过去。

燕攸宁道:“你早晨发烧,一直也没吃什么东西,定是饿了,我给你准备了几样小食,金银焦炙牡丹饼,芙蓉鸳鸯玉脍、四软焙羊腰羹,尝尝?”

他令霍西洲过去,他便听从吩咐行事。娘了在他准备的晚膳里,精心放了不少的药材,譬如枸杞、山药、苁蓉等,不少是壮阳补肾的。

燕攸宁又从最底下一层食盒里端出了一碗雪白的乳膏,“这是用马奶炼制的精马乳,用小火烘焙了几个时辰,才精炼成现在这模样,我放了糖,不知道你口味,所以随意掺了些杏仁、葡萄干、干桂花、芋粉圆了,你尝尝?”

霍西洲一看,果然如他所言,雪白的乳汤凝冻成膏,宛如脂油般软弹,上面紫的红的黄的碎小食点缀

“娘了……”

但霍西洲太迷惑,因为他还不明白,自已还能得到娘了这般的眷顾和青睐,在他明明心怀不轨,惹恼了他之后。

他不怪罪自已了吗?

他对自已好,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可以继续怀着这卑微如尘土的心情,偷摸地喜欢着他?

燕攸宁停在霍西洲的跟前,素手托着汤碗,知道他现在心有芥蒂和防备,定是为了昨晚之事,他说来也很是后悔。

差点儿亲手断送了一个男人的未来,也断送了自已后半生的幸福。

怪他年少无知,娇纵任性,还不知道,对有些男人来说,这样的酷刑比死还令他们难以接受。

前世洞房花烛的那一夜,霍西洲是不怪罪自已了,但那也是默默消化了十年,兴许才淡忘了旧仇,这才一天而已,自已施加这点儿恩惠,就想不动声色地抹平一切,未免有点妄想。

想了想,还是该对霍西洲认认真真道个歉,保证一下。

“昨天的事,是我不好。我反应太激烈了,对不住你。”

霍西洲静默地听着,那张黝黑如炭的脸孔看不出多余的表情,只有瞳孔在微微放大。

燕攸宁将奶膏拿给他,递到他面前:“你要是不怪我,就喝了它,昨天的事咱们就忘了……以后……”

他顿了一下,俏若桃花的粉面微微滚红。

“我再也不打它的主意了。”

霍西洲一愣,脱口道:“什么?”

什么主意?他听不明白。

“我是说……”说完,燕攸宁这张少女的皮禁不得他内心住着的那个老练的灵魂这么折腾,已经红成了鲜虾,从喉管到齿关都极为排斥说出那几个字,但却硬生生被胁迫着说了出来,“小西洲!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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