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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九日,杨嗣昌不顾一路车马劳顿,连夜进了襄阳,直入熊文灿总理行辕,诏逮其入京论罪。
待至天色微明,只听三声炮响,总理行辕辕门大开,但见辕门外一对五六丈高的大旗杆上悬挂着两面杏黄大旗,左面绣着“盐梅上将”,右面绣着“督师辅臣”,从辕门到大堂阶下的甬道两侧,两列扈卫手执长戟,并排相视而立。
“督师升帐!”伴随着一声呼喊,鼓乐声随之响起,襄阳城中七品以上的文武官员陆续进入辕门,按照文东武西的方位分作两列,肃立于大堂之外等候。
过了片刻,只见新任督师杨嗣昌从大堂屏风后缓步走出,在正中楠木公案后坐定,又有两名身材魁梧的执事官手捧尚方宝剑和“督师辅臣”大印分立于公案左右。
“请众位大人上堂!”随着又一声呼喊,恭候在大堂外的文武官员当即鱼贯而入,按照品级依次向杨嗣昌报了姓名,然后屏息肃立于两侧。
待众人报名行礼完毕,杨嗣昌环顾一眼四周,然后向着京师的方向躬身一拜,毕恭毕敬地正色言道:“熊文灿欺君失职,皇上震怒,本督师已奉旨将其拿问!”
在场文武官员都是在今日清晨方才得知了昨夜天翻地覆的变故,唯恐祸及自身,站在堂下皆是忐忑不安。
见堂下鸦雀无声,杨嗣昌突然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道:“湖广巡抚方孔昭何在?”
陡然听到督师大人直呼自己的名字,方孔昭心知不妙,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颤栗地答应了一声:“卑职在。”
杨嗣昌指着方孔昭厉声说道:“方孔昭剿贼不力,丧师辱国,着革职查办,同熊文灿一并押解入京听勘!”
话音刚落,便有两名缇骑走至方孔昭身后,一人摘下他的乌纱帽,一人剥去他的四品文官云雁补子红罗蟒袍,而后一左一右架起他的胳膊,拖出了大堂。
见此情形,在场众人皆是骇然,心中暗忖:“看来这杨督师可不比熊文灿,日后千万不能怠慢了。”
目送走了方孔昭,杨嗣昌抚摸着自己的山羊胡,继而言道:“本督师受皇上重托,誓灭流贼!熊文灿剿贼不力,诸位虽难辞其咎,然皇上法外施恩,旧过皆不予追究!望尔等能够知耻后勇,将功补过,以报君恩!从即日起,本督师功必赏罪必责,但凡有玩忽职守者,与前罪并罚,定斩不赦!”
听闻皇上不再追究,堂下众官员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当即发自内心地齐声高喊道:“吾皇圣明!”
杨嗣昌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着诸官员又是一番勉励劝诫,随即吩咐大家回去歇息。
左良玉位于武将首位,正准备转身离去,忽听杨嗣昌高喊一声道:“昆山将军留步,且随我来。”
左良玉惊愕地回过头,只见杨嗣昌从公案后站起身,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然后背着手退回了内院。
刚刚才抓了方孔昭,莫非督师大人现在又打算把我骗入后堂,治我罗猴山兵败之罪?想到这里,左良玉心中不禁一阵慌乱。
左良玉提心吊胆地跟在杨嗣昌身后,穿过一进大院,又绕过一片竹林,在一间高悬着“节堂”二字朱漆匾额的厅堂前停下了脚步。
这地方原来是熊文灿的议事厅,先前左良玉也曾来过几次,不过却从没有像今日这般紧张过。
“昆山将军,里面请!”杨嗣昌亲自打起夹板帘,招呼着左良玉进门。
左良玉心中一惊,连声道:“阁部大人,末将惶恐。”
“这里不比公堂,将军不必太过拘礼。”杨嗣昌边说着话,边伸手挽住左良玉的胳膊,将他拉进屋内,一把按在了一张太师椅上,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昆山,你我一文一武,皆是皇上倚重之臣,本督师初来乍到,日后需要仰仗将军的地方还有很多,望将军能与我同心戮力,剿灭流寇,不负皇上重托。”
左良玉连忙拱手施礼道:“承蒙阁部大人看重,末将何德何能,日后定惟阁部大人马首是瞻!”
“昆山将军,此言差矣,本督师虽有看重之心,然一切皆是皇上的意思!当今圣上天纵英明,对臣工功过,皆洞鉴秋毫。罗猴山之败,依律本当治将军之罪,然皇上念及将军人才难得,非但未有责罚,更有封赏于将军!”话说一半,却见杨嗣昌突然从袖中摸出一道圣旨,大步走至厅堂中央,缓缓将圣旨打开,高声道,“湖广总兵左良玉接旨!”
左良玉一愣神,赶忙从座位上起身,跪在了杨嗣昌面前。
杨嗣昌看了一眼左良玉,随即大声诵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辽左烽烟频传,中原寇氛未定,国家危难,正值用人之际,查有湖广总兵左良玉公忠体国,屡挫流寇,堪当大任,特加封平贼将军,挂平贼将军印,望卿不负朕望,尽心杀贼,宜悉知故谕,钦此。”
大明立国以来,平贼将军只在正德朝时赐给过仇铖一次,如今崇祯帝加封自己为平贼将军,自是百年难遇的殊荣,左良玉接过圣旨,欣喜若狂,连连叩头谢恩道:“圣上天恩,臣左良玉感激涕零!臣在此起誓,流寇一日不平,臣一日不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待左良玉谢恩完毕,杨嗣昌转身从公案上捧起那枚覆盖着黄绫的平贼将军大印,小心翼翼地递给左良玉,左良玉忙不迭地伸手接过将印,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向北又是三叩首。
“昆山将军请起!”杨嗣昌一把将左良玉从地上扶了起来,连声贺喜道,“恭喜将军受封,望将军好生仰体圣上之苦心,早上剿灭流寇,以报皇上隆恩,也不负本督师之殷切期望!”
左良玉热泪盈眶地将圣旨和将印抱在怀中,重新坐回太师椅,正打算说些感激的话,谁知杨嗣昌忽然脸色一变,对着他旁敲侧击道:“昆山啊,虽有些唐突,但有一事,本督师却必须向你确认。”
左良玉心情正好,并未察觉到杨嗣昌脸色的变化,当即满脸堆笑地说道:“阁部大人请讲,末将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杨嗣昌在左良玉旁边坐了下来,活动了一下久坐酸痛的脖子,接着缓缓说道:“离京前,皇上于平台赐宴,席间偶然提起,吴桥知县曾参劾将军与刘国能在河南剿贼期间,纵兵大掠,不知此事昆山将军是否知情?”
左良玉正沉浸在受封的喜悦之中,陡然听到杨嗣昌提起这事,瞬间吓得冷汗淋漓,半晌说不出话来。
见左良玉默不作声,杨嗣昌于是劝诫道:“将骄兵惰,乃军中积弊,非将军一人之过,然本督师希望将军往后能够整肃军纪,为诸军之表率。若能如此,何患流寇不灭,天下不定?”
左良玉毕恭毕敬地连连称是道:“阁部大人提醒的是,末将回去便约束士卒,重整军纪!”
眼见已是中午,杨嗣昌挽留左良玉在府中用膳,席间又是一番言语慰勉。
待至酒足饭饱,左良玉起身告退,然后带着亲兵离开襄阳,返回了驻地。
左良玉走后,参军万元吉俯身对杨嗣昌言道:“学生观左良玉其人,虽在阁部大人面前唯唯诺诺,然实则桀骜不驯,今日再挂平贼将军印,怕是日后更难掌控。”
万元吉乃是江西南昌县人,颇有才略,被杨嗣昌聘为幕僚,以白衣之身参赞戎机,此番杨嗣昌离京督师,临行前特向崇祯帝请旨,授予其参军之职。为感杨嗣昌知遇之恩,万元吉对大小事宜皆是尽心谋划。
听了万元吉的担忧后,杨嗣昌也是无可奈何地说道:“吉人兄所言,本督师又何尝不知,奈何这湖广境内也就只有他左良玉实力最为雄厚,如不加以笼络,平贼之事便是一句空话。”
万元吉还想再说,却被杨嗣昌抬手打断:“此事暂且不提,如今张、罗二贼游走于湖广与川陕连界群山之间,山路崎岖,运粮不畅,征剿大军寸步难行,不知吉人兄对此有何高见?”
见杨嗣昌问起,万元吉当即献策道:“阁部大人,往时熊文灿剿贼,皆因剿饷不继,功亏一篑!因此学生以为,需在襄阳城外多筑高城深壕以为仓库,命诸粮道粮饷咸运于此,并于外围壕沟建造吊桥按时启闭,并以重兵护卫,稽查出入,以防奸细!如此一来,汉江水运直通江南,西抵夔巫,北至汉中,粮饷集散皆为便利,可制西南诸贼于死地!”
杨嗣昌听后连连称是,当即檄调民夫于襄阳城外大兴土木,建造仓库,囤积储备粮饷甲仗。
十月初一,按照既定的日程安排,杨嗣昌前往城郊校场,检阅大军。
阅毕,杨嗣昌的脸色由晴转阴,立刻将参加检阅的文武诸员尽数召集至演武厅中。
待众人各自站定,杨嗣昌面色凝重地说道:“自本督师到襄阳以来,三令五申,然军中藐视法纪,违令不遵者,一如往昔!且问诸位,是否以为皇上御赐之尚方宝剑,不过是个摆设,无足轻重?”
在场文武诸员听督师大人此言似有所指,皆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
却见杨嗣昌突然猛地一拍公案,怒喝道:“殷太白,你可知罪?”
兴山道监军佥事殷太白听到督师大人喊自己的名字,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赶忙出列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卑职冤枉!”
杨嗣昌冷笑一声道:“你冤枉什么?既为监军佥事,身负皇恩,却督军不力,将积骄玩,兵无斗志,将检阅大典视若儿戏,若不杀你,天理不容!”
“阁部大人,请听卑职解释……”听说要杀他,殷太白吓得是魂飞魄散,浑身颤抖。
杨嗣昌不容他辩解,厉声说道:“不必狡辩!绑出去,立斩不赦!”
众人心惊胆战地目视着殷太白被如死狗般拖了出去,紧接着,杨嗣昌起身离案,快步走到大厅中央,向北拜了三拜,而后从执事官手中取来尚方宝剑,脱去黄绫套,授予中军。
中军连忙跪地,双手高举过头顶,小心翼翼地接过尚方宝剑,然后起身捧出演武厅。
不消片刻,便见中军捧着尚方宝剑回到演武厅,跪禀道:“禀督师,殷太白已明正典刑!”
杨嗣昌双手接过尚方宝剑,重新交还给执事官,而后坐回公案,长叹了一声道:“非本督师嗜杀,实乃国法难容!望诸君皆以殷太白为戒,从今往后恪尽职守,努力杀贼,上慰皇上宵旰之忧,下解百姓倒悬之苦。”
在场文武诸员皆各怀心事,忙不迭地纷纷答应道:“谨遵钧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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