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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枫院。

道场已经修缮过了,三个多月前被霁慕白撞坏的门、挖下的暗格、地板上的血迹,都已清除干净。此时家主和他两个正襟危坐,极尽疏离。时间每过一分,霁慕白身上的亲近感便减弱一分,越发像一个陌生人。

“没话说吗?”霁慕霖先开口了。

由于他们家的活动,让霁慕白可以在专人监视下离开审判镇出来放风,毕竟霁慕霖耻于坐在隔窗前跟他说话。

然而,霁慕白已经无话可说。

他将怀里的东西依次取出来——双鹤云徽、牵星玉、个人印章,然后郑重地拜了下去。

等了好久,感觉霁慕霖不想说话,霁慕白缓缓起身道:“外公,您保重吧。”

霁慕霖视而不见,平平淡淡地说:“你利用家族的名声为夜柏嫣正名,让慕州却陷入前所未有之困局,现在来一脚踢开,怀化春是这么教你为人的。”

霁慕白百思不得其解地问:“为什么这就不能是我自己的选择呢?”

“呵!”霁慕霖冷笑,语气加重,“你就是个孩子。”

霁慕白:“……”

霁慕霖怒气更胜,须发皆动,“等你成为慕州大都护的那一天再说这种话!”

霁慕白更是没动。

霁慕霖厉声问:“背离家学门规,抛弃身份责任,就为了你心里不切实际的幻想?难道家族的一切、你的亲生父母,对你而言什么都不算吗?”

霁慕白红着眼睛问:“那我对家族又算什么呢?”

霁慕霖怒极反问:“你究竟什么意思?”

霁慕白又没吭声。

霁慕霖说:“你以为怀化春把你当成什么?”

霁慕白也拔高声音,“我不是为了他!您不明白?”

霁慕霖有点被撼动了,只见少年的眼神如刀锋,一步不退。可他本能地不愿意把这个孙儿看作能撬动慕州命脉的人,颤声道:“那是谁……”他脸上的皱纹因某种羞耻和悲哀颤抖起来,“究竟是谁,值得你这么做?”

霁慕白猛地听懂了这句语焉不详的质问,先是一惊,然后出离愤怒,“您和父亲一样,都不敢面对真正的问题,是么?”

霁慕霖受辱了,原因不是后半句,是前半句!他怎么能跟一个赘婿相提并论?他指着霁慕白,指尖发颤,骂道:“逆子,你非要毁了慕州,毁了兰台才罢休,是不是?”

霁慕白没忍住,眼泪滚落下去,“我没有。”

霁慕霖待要说什么,他又截口道:“慕州和兰台,如果真的毁了……不会毁在我手里。我只是反对封州,反对分裂,有什么错?”

霁慕霖恨恨地摇头,“你太天真了。”

霁慕白无话可说,站起来,提起衣摆,庄严地跪了下去,最后一次给外公磕头,额头重重触地。

“霁慕将军,”他决然道:“您保重。”

一日后,诸葛正辽被册封为审判镇新一代神侯,即刻着手为夜柏府翻案。

霁慕白从轩辕塔下来,主动跟怀化春交代了他和琾彬洲的关系!然后他不管新任总督怎么想,目不视物地去买酒,在淳江边喝到了半夜。这回不是在人来人往的堤岸上,而是去了对岸那桦林,反过来看晁都繁华,灯影阑珊。

酒入口一线喉,燃胸中一团火。

——为什么“大人”总是爱说小辈天真呢?

——因为年龄是小辈唯一无法反驳的论据。

霁慕白其实也很惶恐,也不是百分之百地自信,但他只能去践行啊,本着不顾一切的决心去践行,不管玉尧是不是会血流成河。他非得看见了才能相信,才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不是吗?

霁慕白置身于荒凉孤寂之中,自斟自饮,放空大脑,自甘做一个狠心绝情之人,竟有种前所未有的酣畅。

与父母断联之后,他的视野反而开阔又清晰了,负罪感也会一天少似一天,身体里会充满全新的力量。

霁慕白终于畅通无阻地去了夜柏府上。

夜柏嫣提前回家,为蒲瑾和族人布置了简单的灵堂。

她一身缟素,静静地坐在灵位前,周围点满了白色的蜡烛。外面下着湿寒的暮雨,烛火摇曳,连成一片汪洋火海。

霁慕白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给蒲瑾上了香,庄严祭拜。

夜柏嫣说:“原本我们说好,以后不再理会这些是是非非。我陪他去东海,找传说中的日升之地……可他就连骨灰,都没给我留下来。”

霁慕白眼眶一红,伸手按在了她肩上。

“小白,”夜柏嫣的头偏向他手腕,轻轻地说:“我要走了。也许有一天,我也想试一试,无牵无挂,无拘无束的生活。”

霁慕白无话,蹲下去,伸臂抱了抱她。

那时夜柏府和袁重国的恩怨仍在清算,然而不等尘埃落定,夜柏嫣便选择辞官卸任,传位于其弟夜柏昼,为家族第二十代家主。

十年间,夜柏府前后换了四个家主,足见命途动荡,历经劫难。

夜柏嫣离开的时候没有通知任何人,连霁慕白也没见得最后一面。整个晁都的七月一反常态的多雨,就连怀化春的继任大典都是阴雨连绵。雨幕像是无孔不入的毛刷,悄然改变着命运之轮的轨迹。

那些不见血的战争仍然每日上演,比如圣炎那边一口否认了关于无面者的指控,还借乌唳失控一事横加指责,扬言要对东方宣战!这狂野的发言让茉雁幽煌再也僵持不下去了,终于被遣亲出。

怀化春是打算让他有去无回的,于是这西行之路遍布杀机,能不能平安抵达,全凭茉雁府的本事。

......

八月初三,审判镇给了初审判决:阚明瑞和霁慕白两人虽曾跟随蒲瑾,却也救晁都于危难,特此不加刑法,但也被真央开除,变成无业游民。

而白皓修,到底在柳州有前科,还是一个保外就医的状态。不过这判决拖得越久,他倒是越不担心。

技术界还在吵,但背后有怀府的人带节奏,把许多问题抛了出去,似乎是为启用无面者正当化造势的。可以预见的结论是——

死魂之力本身是中性概念,但获得死魂之力的过程有问题,不说完全禁止,也要严格管控;融蛊是恶性毒药,全面禁止,犯者必杀。

无面者魂噬,恶性,不得对平民使用。但可以让无面者去打无面者;

无面者驭虚,得天独厚,有需要时可以用;无面者的体质,独一无二,具有相当的研究价值;无面者的战斗力,副都级!可投入战场。

简而言之就是看使用目的了,但这有一个巨大的前提:保险在哪里呢?

乌唳在远东道闹得太吓人,让全世界都看到了一个完全失控的无面者的破坏力。即便能赢过他的,跑不过!人家能开黑腔跳跃遁走,在虚圈晃个几年都无所谓,高阶能力者不可能在现世位点一直守着。

在这个维度上,唯一适合管控无面者的,就是掌握空间构术,对死魂之力有相当了解的人了。

————————————

八月初七,深夜。白皓修噼里啪啦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和阿壶一起出门,带乌唳来给怀化春检查,月织幻装已经设计完毕。

无面者从头长到了脚。怀化春的灵络扫过,还真是完全看不出死魂的痕迹,然后让乌唳转两圈,他也跟个人偶一样照做,没有敌意,也不怎么好奇。

怀化春嘴角抽了抽,笑道:“阿壶,有赏!”

阿壶笑嘻嘻地道谢,又交代许多细节上的事。怀化春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高高兴兴把她和乌唳先打发走了。

“一会儿霁慕白和阚明瑞要来。”怀化春走回两步,“有个安排,提前跟你说一下。”

白皓修竖起耳朵听,“乖巧”状。

怀化春点了烟杆,说:“前线有变,情况比之前想的要复杂些。”

白皓修心想那肯定,早晚“有变”。

潇康失踪后接踵爆发的皖州兵变,牵头的是皎义阁副都秦秀山。早在凤朝楼遇害时节,皎义阁就曾推举秦秀山任大都护一职。

静灵界是各州自治的,一般情况下大都护的推选都在州内举行,有结果之后上报中央等总督批示即可。然而那阵子晁都局势动荡,袁重国忙着处理夜柏府,秦秀山那份提案就被搁置了,后来进入朝会准备期,还是总督换届的朝会,各州大的人员调动都得暂停讨论。

所以直到怀化春进驻轩辕塔,才总算可以考虑秦秀山的申请,但他还是没同意,只是拿抓捕潇康一试探,秦秀山就马上起兵造反,闹起了独立。所以凤朝楼遇害其实就是敌人收割皖州的第一步,而那已经是六个月以前的事了。现在的皖州变成什么样,无人得知。

怀化春命荆、涣两州大军分别从东南、西南两方北进,前后增兵两次,到这会儿动了共计三十五万兵力。秦秀山倾全州之力死守境线,连地下势力都用上了,姿态上有点张牙舞爪,不择手段地挡住他们。

栾洇年轻,比喻平真激进得多,前线两人没少吵架,现在她把涣州军硬生生挤成了后援,自己当前锋长驱直入。秦秀山凭着主场作战有过一定优势,但在栾洇的猛烈攻势之下,终于显露疲态。

“前两天秦秀山派特使出来谈判,”怀化春抽一口烟,凉悠悠地说:“栾洇在营帐里把人给砍了。”

白皓修皱皱眉头。

怀化春说:“然后她理直气壮地下战书,说十日之内攻占雪连。”

白皓修问:“是莽,还是有自己的想法?”

怀化春冷笑一声,“切,各州平日里圈地为王,不拿战时特令当回事的。”

白皓修心里滚过一抹寒意,暗想荆州在皖东南,而荆州东南紧邻的又是辽州!罗战可是怀化春在大选时的竞争对手,和茉雁府关联紧密,立场昭然。如果夹在皖、辽之间的荆州拎不清,闹到最后被两边夹心吃掉,这三州连号,北域可就沦陷了。

“那相邻的州往来渗透,是不是也挺正常?”白皓修谨慎地问。

怀化春点头,“是的。”

白皓修说:“皖州这几年不少靠荆州粮仓接济,又听说皖北出了寒铁脉矿……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怀化春回头打量他,“你倒是没少做功课?”

白皓修眼睛眨了眨,接着说:“瞬天部应该,早就随军潜伏进去了吧?”

怀化春说:“那肯定,他们原本是殷家私军,从胡曼城地下世界发迹的……”

——殷家是栾洇本家,她本名殷芸芷,“栾洇”二字是特殊称号。

“那个年代胡曼和皖北三城来往很密切,黑道猖獗啊。”怀化春接着说:“八六年董卿蓝案发的时候,皖北都有瞬天部的影子,你看就连雪族都知道去找他们。”

白皓修心里“哼”了一声。

怀化春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纸条,递给他,表情有点微妙。

白皓修略扫了一眼,脸色骤变,是来自苍叶郡的消息——

茉雁幽煌出现,被圣骑士巴罗带走。

苍叶郡是琅琊位面的锚定点。

雪族把扳指给了茉雁幽煌!

——我靠。

白皓修耳边风声轰响——

果真如此,冷巡当时是奉潇康的命令吧?

他直接往后退了一步,听怀化春说:“是我先派了杀手,结果慢一步,现在茉雁落在皇帝手里了。”

白皓修深吸一口气,头皮发麻地说:“雪族当年揭发董卿蓝,又在蒲先生找上他们的时候主动传递情报,是对他们有异心?”

怀化春再抽一口烟,“所以这是两件事,一是荆州,二是雪族。但雪族是小势力,荆州是大麻烦,我现在见不得搅屎棍。”

白皓修认可,“那当然。”

怀化春话锋一转:“我打算让阚明瑞去躺前线,和荆州人对接一下。”

白皓修:“……”

——他?

转念想,前线不缺人手,涣州军还在呢。可要在栾洇身边打开口子,涣州人做不到。阚明瑞上过庭审,跟过蒲瑾,什么都知道,单刀直入地去,栾洇不能不表态。

——是这个意思?

“一会儿他和霁慕一起过来,元麓山会成为他的上线,”怀化春挺严肃地说:“直接指挥行动。”

白皓修心想那还有什么说的?

他心里有点乱,回一句:“阚明瑞应该挺乐意的。”

怀化春“嗯”一声,没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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