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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清了好些日子的游方客栈,自打来了两位读书人,一下子就热闹起来,时不时有那达官显贵来此就算了,前些日子居然连太子爷与二皇子都来了一趟。

不过客栈掌柜的也不傻,自然不敢打个幌子出去,说自家客栈,皇子排队来。

结果今儿个眼瞅着天黑了,又来了一伙儿人,五人定了五间房。两个小姑娘住一间,剩余三人各自一间,据说还有一个没来的。

龙丘桃溪先回了房,柴黄又四处晃悠去了,溪盉今个儿书还没有抄完,所以就剩下槐冬与漓潇二人在一楼等着。

杜亭声不是修士,自然察觉不到漓潇等人的到来,还是那位伙计上楼去,才给叫下来。

结果这位少年读书人,站在漓潇面前,不晓得该称呼什么。想来想去,还是叫了句漓姑娘。

师兄的道侣,叫嫂子不合适,叫别的更不合适,只得叫漓姑娘了。

漓潇点了点头,问道:“苏先生呢?”

杜亭声赶忙答道:“先生与一位姜夫子出去了,估计晚点儿才回来。”

漓潇点了点头,还是拗着性子说道:“你师兄还在长安县那边,估摸着也要很晚才回来,先去歇着吧。”

少年人点了点头,麻溜儿返回楼上。

倒不是等不住,而是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大对头。

槐冬小声道:“嫂子,这杜亭声,怎么傻乎乎的?”

一个脑瓜蹦当即赏下,“不许背后议论人。”

槐冬撇嘴道:“好吧,那我下次当面议论吧!”

饶是那伙计在这儿干了六七年,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也实在没见过如此漂亮的侠女,难免多瞅了几眼。结果被难得蹲守在客栈的掌柜瞪眼看来,轻咳一声,走过来揪着耳朵就扯进了后厨。

掌柜的没好气道:“管好眼珠子!那少年人的先生,是太子爷见了都要作揖行礼的人,可这少年人对外头女侠恭恭敬敬的,拿脚趾头想都知道不是一般人。还有一间房,人还没来呢,你是想待会儿被人将眼珠子挖出来?”

年轻伙计臊眉搭眼的,低声道:“掌柜的,我错了,管好眼珠子就是了。”

掌柜的又

瞪了其一眼,走过去端了一碟灰菜,笑着掀开门帘,走去漓潇那边儿,轻声道:“姑娘,夜深了,咱们厨子都歇下了,没什么吃食,这是从同谷郡那边采摘来的灰菜,算是野味了,不嫌弃的话,先吃着,不收钱。”

所有开门做生意的,没几个是不会说话的。

漓潇点了点头,神色平静,淡然开口道:“这客栈里,是不是藏有一副匾额,写着游必有方四个大字,盖着木秋山与张别古两道大印?”

小时候爹爹时常提起这游方客栈,说是后来有了一座木秋山,路过这京兆府时,来过一次,写了一道匾额。

长安城,一直这么叫,可其实长安是个县,归京兆府治下。

所以长安的县太爷,与旁的地方不一样,是个从五品的官员,再升一级,都能做五品郡守了。

如同成州那般,刺史是正三品大员。只不过成州未曾分郡,各县都是大县,也与旁的地方不同,县令都是正六品。一般有州、郡齐全的,县令都是七品。

掌柜的一听这话,吓得脸上变颜变色的。

那道匾额,乃是自家传家之物,根本算不清传了多少代了。他就晓得,自家这游方客栈,翻修也好重建也罢,已经不下几百次了。第一次翻修之时,就已经有了这匾额。不说旁的,光是这匾额的岁月,起码也有大几千年了。

漓潇心说这客栈也真是厉害,明明只是一家凡俗客栈,硬生生万年不倒,比寻常山头儿都要老上许多了。

“别多想,没有夺你家传家宝的意思,只不过写匾之人,是我先祖而已。”

愣是没敢说是自己爹爹,怕给这掌柜的吓死。

掌柜的有些不敢置信,投来疑惑神色。

漓潇笑道:“不信的话,你回去瞧瞧,那匾额后方,有一句话,蝇头小楷所写。是那父母不在,更要游必有方。”

这下掌柜的相信了,自家祖祖辈辈都把那匾额当做宝贝,后头那蝇头小楷,自然早就瞧见了。

这掌柜的当即咣当跪倒,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终于来了,我家世世代代守着这匾额,就是等恩公来取回匾框里藏着的一柄小木剑,可

我家祖先都埋了一座山了,还是没等来,今天可终于来了。”

漓潇轻声道:“先起来吧,我先祖没说要取什么东西,这个你还是留着,等他自己来取吧。”

好像掌柜的并未如何惊讶,缓缓起身之后,擦了擦眼泪,轻声道:“我们薛家近千代人,万年时间,一直记着那位剑仙的恩情,从不敢忘。能把一间寻常客栈开了上万年,也多亏了那位剑仙的大恩啊!要是那位剑仙还在世,我无论如何也要等到他来取的。”

漓潇笑道:“在世的,会来的。”

说完才随手一挥,解除了后厨小厮的定身术。

那年轻伙计慌忙跑出来,豆大的汗珠子直落。

“我的老娘啊!掌柜的,我刚才见鬼了,一下子就没有知觉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啊!”

这位薛掌柜自然知道是眼前女子的神仙手段,便走过去扇了伙计一巴掌,没好气道:“滚去睡觉,今晚上我盯着。”

年轻伙计摇头似拨浪鼓,“别介,你先回去睡吧,本来就有心痛病,熬一晚上非得熬坏了。”

漓潇轻声道:“你们都去歇着吧,我等人就好了,放心,偷不了你们任何东西。”

薛掌柜点了点头,一把扯住伙计耳朵,就从后门出去,往后院儿去了。

槐冬这才开口:“嫂子,意思是这客栈,开了有一万年了啊?”

漓潇摸了摸小丫头脑袋,轻声道:“赶紧吃两口,吃完了去睡觉。你哥哥估计很晚才回来,我主要是等苏先生。”

槐冬摇了摇头,笑着说:“虽说嫂子是大剑仙,可嫂子实在是太漂亮了,我可不放心。”

漓潇气笑道:“小鬼头!”

只是心中想着,这游方客栈寄放了一柄木剑的事儿,爹爹可从未提及。将一柄木剑放在这凡俗客栈足足万年,为什么呢?

……

那位大夜游神与刘清算是翻墙进的长安城,虽然不设宵禁,可夜里还是会关城门的。

行走于街市之中,两人如同走马观花,市井之中那游魂野鬼、精魅之类的,一览无遗。

凡俗市井其实游魂野鬼极多,只不过都是等酆都渡船来接引的,并不怎

么害人,多半是在自个儿家中。

乔坤笑着说:“以后分封神灵,也会有那门神灶神,反正民间信仰的神灵,大半都会有的。以后这些个游魂想要回家再瞧瞧儿女后辈,不容易的。”

也的确,如今人世间没有此类神灵,所以市井之中精怪极多。光是一路走开,瞧见的成了精的猫狗,就有一大堆。

刘清笑着说:“十年之内要将这么些山水神灵分封完毕,还是有些累啊!这门神之流,是不是也是一国有文武两尊大门神,以下各州郡,都会有小门神?”

乔坤点了点头,轻声道:“大概会是这样,总之每一国都会按情况分封,如同秦国这种,估摸着七十二万鬼神,一个都不能少。”

笑了笑,接着说道:“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若是这七十二万鬼神由你一个个去封,猴年马月也封不完。你要做的,大概就是分封各国五岳山神,大门神,大城隍之类的,还有各洲江神河神,其余的,只需在名册盖上你刘清大印就行。”

刘清这才舒了一口气,心说这样还行,这天下十三洲,两百多王朝,每国七十二万,那得封到啥时候去?

“五岳山神与一国城隍,还有那门神,前辈可有人选?”

说是由一国提名,事实上一国皇帝,哪儿有那么多精力干这事儿?估摸着三省六部之外,会有一个新衙门来管这事儿。

乔坤摇了摇头,叹气道:“哪儿那么容易?秦国是个试行之地,如今我也只有个文武门神的人选,五岳山神,半点儿头绪都没有。按我跟温讳的想法,秦国的五岳山神,最低也得是炼虚境界。一洲江神水神,更得是入了合道三境才行,可哪儿有那么些个高阶鬼修挑选?还得兼顾品性,不容易的。”

刘清笑道:“我倒是有些人选,就是不晓得人家愿不愿意来,还的前辈去询问一番才是。”

乔坤轻声道:“说来听听。”

刘清便说道:“瘦篙洲光一座邶扈渊,我就有一个人选。邶扈渊中北部,有个叫鱼骨城的地方,一副小酆都的模样,城主小暮姑娘,虽是鬼修,却有一颗大好人心。赡部洲北部,有个荒芜小镇,也

有一位姑娘,不过境界都不高,可在那处小国担任一国中岳山神。我心中人选,最好的,其实是小浊天的一位青艾山神。”

说着顿了顿,询问道:“妖族精怪,是否也能担任?”

乔坤点了点头,说道:“可以,唯独活人不能担任,因为无法承受香火,鬼修精魅,哪怕是土生土长的妖族,都可以担任。”

刘清眨了眨眼,传音道:“我这儿有一条真龙,合道境界的大妖,品性尚可,我觉得完全可以担任人间水神一职,统领四海。”

乔坤却是摇了摇头,“不行,暂时不能有这种能左右天下气运的存在,最多能担任一洲江河其中之一的水神。”

刘清点了点头,只是说说而已,怎么将青龙从人身山河揪出来都是大问题。

既然自个儿要管这封神一事,那有些话,不说也得说。

“我觉得,酆都城那些先贤鬼灵,不一定都适合放回各自家乡,最好是将他们打乱。”

总会有一族运道旺盛的,如同那游方客栈一般,血脉传承不断的氏族,到时极可能会好事变坏事,人神勾结也不是没可能。

又不是那种无喜无悲的纯粹神灵。

就如同先前潼谷关见的那剑神残魂,瞧着七情六欲俱全,可刘清总觉得,那是一种强加进去的人性,随时可以摒弃的那种。

乔坤笑道:“这个到时自会征求你的意见,倒是你,就不想知道那文武门神会是谁吗?”

刘清笑了笑,轻声道:“白老将军岁数大了,极可能撑不了多久,他一生勇武,为秦国守土扩土,是武门神的不二人选。至于文门神,我是真猜不出。我更在意的,其实是一国城隍的人选。”

乔坤轻声道:“城隍掌管一国阴司,日后稳固阴气,捉拿引渡游魂,为冤死之人做主,的确极其重要。所以暂时还悬而未定,毕竟城隍爷,最少也得是那清正廉洁之人。”

刘清倒是又有个人选,只不过没说出来,他希望那位老爷子,能多活些年。

乔坤冷不丁问道:“封侯都不要?白得一份国祚,倒是给你清漓山,不是极好。”

刘清摇了摇头,“我倒是的确

以自己是秦人而自傲,可实在是不想与这些王朝有什么牵扯。让我当皇帝都不干,别说什么三等候了。”

乔坤哈哈大笑,“今个儿就是与你闲聊,谈谈封神看法。你说的那鱼骨城的女鬼,明日我便去瞧瞧,若是真的可行,便将她引来胜神洲,先给个东岳山头儿,让其试试。境界低没什么关系,只要她能在封神之前于一地有益,功德在身,到时你封神,她一步便能跃上登楼。毕竟封神之事,算是真正的天道加持的。”

说着抛来一壶酒,两人已经走到一处小摊,卖的羊羹烤串儿。

刘清便坐在那摊子前,冷不丁就想起一位手持长枪南下寻死的老者。

“前辈,我以天下渡人身份,恳求前辈,能否让酆都分派一艘接引渡船,常驻天下渡。”

乔坤疑惑道:“为何?难道死在战场上的,就没有心术不正者?”

刘清沉声道:“我只要重返天下渡,便管辖春夏秋冬四司四官,我下过天下渡,自然知道那些赴死之人,不全是德行好的。我也知道,能为天下而死的人,不一定就能为天下人多做些什么。只是我觉得,莽夫有时候不一定比君子差的。”

乔坤转眼看去,笑道:“依照上古天廷官位所置的四官?春官青龙,夏官赤龙,秋官白龙,冬官黑龙?所以你便是那伏龙?为何不置中官?”

刘清沉声道:“无百姓教化,无臣民管理,就是一群等死与向死之人,要中官黄龙何用?”

刘清取出一枚印章,一副令牌,皆篆刻“伏龙”二字。

“恳求前辈帮这个忙!”

乔坤笑道:“帮了,你破境之后,我带你去一趟酆都罗山,到时那四大鬼王要是不答应,咱们想办法让他们答应就好了。”

此刻一碗羊羹端上桌子,方才谈话,摆摊老者并未听见,只模糊听着两人说话不停罢了。

此刻端着羊羹肉串走来,见刘清手中那精致无比的印章,称赞道:“我年轻时也刻过几天闲章,这章子一看就是大师手笔啊!”

刘清笑道:“朋友送的,也不晓得值钱不?老先生既然懂,何不帮我瞧瞧?”

说着就将那印章

递给摊主,老摊主借着微弱灯火好好瞧了瞧,叹气道:“这位大侠,容老头子说句真心话。文玩之流,从没有定价,若是碰上喜欢的,天价多的是,要是不喜欢,哪怕这印章是神骨所铸,也不值钱。”

收回印章,刘清哈哈一笑。

“说的对,物价人赋嘛!”

此后这天下,神由人封。

……

丑时前后,刘清终于走到游方客栈。

一袭青衫手提酒葫芦,一脸笑意。

漓潇不由自主的跟着笑起来,轻声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刘清灌了一口酒,笑着说道:“好事,好事,大好事。”

惹得漓潇翻白眼不停。

槐冬是个凝神修士,本没这么容易犯困,不过给漓潇略施小小术法,小丫头这会儿已经趴在桌上,微微鼻息响动,口水流了一大堆,估摸着又做梦梦到肉了。

苏濡还未归来,刘清便传音漓潇,将方才之事说了个大概。

漓潇眼神古怪,看了看刘清,轻声传音道:“一想到你要担任封神之人,还要去天下渡做那伏龙,我就觉得有些奇妙,好像昨个儿你还是个二境小小武夫呢。”

其实更多是担心,毕竟前者极其容易惹来天下目光,后者几乎天天要在战场上。

说着板起脸,沉声道:“什么时候破境?需不需要寻人来遮掩天机?”

刘清笑道:“这次不用了。”

这次就是要试试这天地深浅,吓唬吓某些没憋好屁的人。

破境之后,刘清一定是要去一趟酆都的,是以天下渡伏龙魁首的身份,造访酆都罗山,求得是酆都城在天下渡常驻接引渡船。

回乡之后,估摸着还是待不了多久,待天下渡那边派人过来了,几家还是得有一场议事,确定某些生意。

他刘清虽说手持伏龙令牌,可未曾重返天下渡走马上任之前,还是得天下渡那边儿派来个人的。

信早已送出,估计战事略有停歇,就会有人上来。

刘清希望如果是年轻人,最好是是自个儿相熟那些,好说话点儿。要是陆道亭那家伙,指不定要给自己揍成什么样呢。

毕竟以后成了那家

伙的道:“以前先生没钱,买不起好刻刀,如今还算混的过去,补给你的。”

话音刚落,刘清猛地转头,一下子就觉得眼睛干疼。

苏濡笑着说:“呦呦呦,我这是养了一闺女是么?”

刘清这才回头,沉声道:“多谢先生把那个不学好的刘清从岔路口拉回来。”

苏濡摇头道:“没走岔路,又怎能知道哪条路是正道?再说了,我们自以为的正道,对走在另一条路上的人来说,会不会也只是岔路?”

又将手中半壶酒水递给刘清,轻声道:“清儿,其实先生也觉得,人也好,神也罢,但凡心有人性,便是人。就如同将来你要帮着分封的山水神灵,哪个不是人?相比早先那次,不同之处在于,乔坤温讳之流,被封赏时,封神之人便自称是受命于天。只不过他们那所谓的天,与咱们头顶清清白白的天是

两回事,不过是一些与你一般,有着古神血统的人,自立的天庭罢了。而这次,不会是什么受命于天了,而是受命于人。所以说,不必心中那么抵触,咱们封的,是人,而不是视人间生灵为蝼蚁的后世神灵。”

说着便咧嘴一笑,“给你个重担子,日后若是碰到极其喜欢的后辈,可以给自个儿寻个小师弟的。不过一定要说清楚啊!是学问一事的小师弟,与你那拳法剑术无关。”

漓潇从二楼走下来,十分别扭的施了个万福,面向苏濡,轻声道:“苏先生放心吧,我会看好他的。”

说完便落座于另一侧,与刘清面对面。

中年人喝着酒,有些开心,十分开心。

“一晃神儿的功夫,小家伙成了大剑客?还带个媳妇儿回来,真不错。”

刘清笑着说道:“亭声是哪儿人啊?家中诸事先生都可以与我说一说,日后能照拂的,尽量照顾些。”

也就这么一个师弟,能照顾自然要照顾些。

漓潇又给苏濡倒了一杯酒,一副贤惠儿媳妇模样。

苏濡摇头道:“亭声比不得你,自小就是苦命孩子,是越人,小时候爹娘给越国兵卒随手杀了,留下他一个人,一路往秦国逃难,跑了三年才到秦国边界,给我碰到了,就带回来了。”

刘清沉默了片刻,沉声道:“知道了。”

所有他人的不幸,不好去当面说,更不好背后说。自以为的直率言语,传去他人耳中,很可能会变做一柄两边儿开刃的刀子,伤人又伤己。

想着去同情他人时,得先想想,人家需不需要你的同情。

苏濡笑道:“没关系,亭声从没觉得这是不能说的,他就是觉得,以身为越人为耻。”

或许怕漓潇听不懂,苏濡又转头对着漓潇,轻声道:“人世间有那些偏执之人,瞧着心善面善,却偏偏觉得穷人就是过得不好,身有残疾之人就是没法儿在人前抬起头了。美其名曰是关心人家,事实上,不过是在人家面前显摆罢了。”

刘清接着说道:“以寻常眼观不寻常的人,才是最大的尊重。”

先生学生一齐点头,漓潇只得低下头。

其实心中叹了一口气,心说我就这么像个傻子么?

苏濡笑着起身,往二楼走去,未回头,只是轻声说道:“为何是伏龙而不是束龙,这个值得你多加思量。”

刘清灌了一口酒,也未转头,冷不丁开口问道:“先生,生而为人,我当如何?”

苏濡笑道:“当笑看人间。”

生而为人,自有诸多不幸。

有人三餐压倒脊梁柱,一文钱极可能救活一条命。有人锦衣玉食,躺在钱窝儿里,却夜夜难眠。

有人穷也不生奸计,也有人富也不长良心。

有那踏入仙途的炼气士一刀切干净与俗世的诸多羁绊,也有明明已经破开十二境,扶摇九霄之上的山巅人,每逢那已经不晓得多少年没过的生辰时,十分想念家中一碗简简单单的臊子面。

有那游侠行走人间,剑虽无锋,但见不平,也要拔剑。有那武夫敢为不平事出拳,意气长鸣。

有和尚不愿成佛,不念佛号,不吃斋饭,却靠着双脚,要走出个众生平等。

更有那读书人,为着心中一点浩然,竭力治学,只想给人世间留下些教人不得不点头称是,如同明光大道的道理。

有一处渡口,一座小岛,两处牌林,三处战场。

虽无城墙,却有向死之心,坚不可摧。

有一场大战,死伤无数。

死了的恨自己未能多出一剑一拳,活着恨自己未能以身赴死。

人有三万六千思,人又何止三万六千种。

如此斑斓,善恶并存,故为世道。

那些个说死就死的,谁的心里还没住着个不会变老的姑娘,谁的心中还没有一处小院,几间屋子?

少一院亮光,却换天下万家灯火通明。

为的不过是聚起星星之火,澄清这天上地下。

漓潇笑问道:“想什么呢?”

刘清深吸一口气,“想着自己能做些什么?”

……

今年推迟的春闱,在五月初五,端午那天开始,连考三场,每场三日。中试者则与寻常惯例相同,于次月殿试,由皇帝亲自作为考官,点出头名状元,以及探花榜眼。

初五那天,众人起

了个大早,天还未亮,那位薛掌柜便端来了粽子。

说是今年赶上了,吃了粽子,必中贡士,然后殿试一过,必是甲榜头名,以状元身份吃那琼林宴。

一句吉祥话而已,却令众人心情大好。

特别是溪盉,当时拉着杜亭声,笑着说道:“不说什么状元郎,师叔只要中了会元,我以后就也来考,做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状元。”

刘清倒是没开口就是会元状元,只是拍了拍杜亭声肩头,笑道:“大秦如今纵横九万里,日后还会更大,九万里挑一,考个什么都已经极其厉害了。你师兄都二十有一了,连个秀才都不是。”

苏濡轻咳一声,瞪眼过去,没好气道:“臭小子骂人是不是?”

待送杜亭声进去考场,刘清便跑去寻白骆。那家伙要立刻带兵南下平越,得去送送才行。

还是在那座销魂桥,数十万秦军就在东侧,刘清青衫背剑,拎着一壶酒来此。

“也不晓得送你个什么,这是我开的酒仙庐,自产的槐冬酒。”

白骆笑着接住,将酒壶挂在腰间,朗声道:“南下平越,也不晓得到猴年马月才能再见,酒我收下了,日后再喝。刘清,我白骆算是你的朋友吧?”

刘清笑道:“你不是谁是?”

白骆退后一步,抱拳道:“烦劳以剑气为我三军开路!”

一袭青衫瞬间拔出长剑,转身向南,左手持剑划向天幕。

一道青色剑光往南直下,沿途云朵皆被斩碎散开。

“三千里剑气,送将军南征。”

白骆微微一笑,再次抱拳,然后猛地转身,上马直往大军扎营之地。

刘清以心声说道:“谢了。”

马上之人撇嘴道:“谢个屁,如此见外?瞧不起我这山河境武夫?”

刘清再此传音,“不用担心,白老将军只会以另一种法子活着。”

白骆纵马东去,并未言语。

越国国土甚至要大于秦国,白骆这一走,很可能赶不及见着老爷子最后一面了。

三代忠良,老将军白齐,大将军白城,少将军白骆。

起、承、落。

按白老将军的意思,白骆以后

,白家便不再从军。

白家三代,皆在扩土。守土之责,就留与后人了。

灌了一口酒,刘清转身抱拳,轻声道:”见过姜夫子。”

一位拄着拐杖的中年读书人,其实来的比刘清早,是送后辈。

这位只身下冶卢,面对十万冶卢铁骑面不改色的中年人,此刻微微皱眉,问道:“既然是苏先生的学生,为何抱拳作礼?”

刘清并未回答,转而问道:“不知姜夫子有何贵干?”

言语之间的生分,表露无遗。

中年人笑着摇头,“只是想问问你,明明对皇室感官不佳,为何却又不太讨厌秦国?”

刘清笑道:“我是秦人,也走遍了秦国大地,从未见过饿死之人,也极少见那真正的贪官污吏,唯独最让我看不惯的,是那赵桥。再者说,身为秦人,心怀秦国,这不是应该的?只不过对秦国感官极好,对赵氏则一般般。”

姜夫子摇头道:“随你怎么想吧,你家先生让我帮忙给你寻个僻静处,就在城南一座寺院,住持是秦国供奉,神游佛修,到时过去报你姓名便是了。”

刘清点了点头,再次抱拳。

那位姜夫子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小子,我不太想当那文门神,能不能给我换个?”

这位国子监大祭酒,不到五十岁,却已经时间不多了。

“守了一辈子门,真不想再守了。”

刘清摇了摇头,笑道:“这些事,我真做不了主。”

中年人笑着转头,没走几步呢,背对着刘清说道:“给一个毛头小子当那伏龙大人?你觉得你担得起么?”

自从拿到那印章令牌,头一次有人这么问。

刘清笑道:“背着半座匡庐登了三千阶,与扛起天下渡四脉,其实差距极大。不过我倒是没想过担不担的起,压碎肩头又如何?”

老者缓缓转头,弯腰作揖。

刘清也终于作揖面向这位读书人。

……

“唉!这当师傅的,就晓得丢下一堆书,到底是教文还是教武嘛!”

又是一个多月不见刘清,溪盉本以为能偷偷懒的,可杜亭声不忙着自己准备殿试,却跟个小夫

子一般,天天盯着溪盉课业。

小丫头嘟囔道:“明明明儿个就要去皇宫见皇帝老爷子了,却一点儿也不着急。”

杜亭声只是笑着不说话。

早在漓潇嘴里听说了,溪盉是个与自己遭遇差不多的,所以杜亭声不自然的,就与溪盉感同身受了。

杜亭声觉得自己与这师侄都很幸运,因为自己遇到了先生,溪盉遇到了大师兄。

苏濡在国子监讲学,也约莫小半个月没回游方客栈了。

那位薛掌柜自打知道漓潇是恩公之后,便不再开门迎客,一座游方客栈,如同给一行人包了似的。

漓潇转头瞪了一眼溪盉,没等出声呢,龙丘桃溪便淡然道:“你信不信我给你丢去观水书院?一年才回清漓山一次?”

溪盉哼了一声,接着埋头抄书。

有时小丫头会觉得,师傅是个不会找媳妇儿的,干娘与师娘,一个比一个凶。

柴黄则是哀叹不止,这家伙几乎天天出门儿,也不晓得干嘛去了,反正回来时就带着一兜子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每次都给槐冬与溪盉瓜分了。

没忍住就开口道:“还有没有天理?漓潇这样就算了,二十岁的分神剑修,要吓死个谁?现在那家伙也要破境,也不考虑考虑我们的感受?”

槐冬眨眼道:“我哥哥如今是什么境界?”

漓潇轻声道:“炼气士嘛,你跟他同境界。只不过马上就是第六境的神桥武夫,武道大宗师。”

龙丘桃溪笑道:“那他不就能撵着神游修士打了?”

漓潇想了想,轻声道:“若是寻常神游,估摸着是可以的。只不过如同你们这般的,若是以神游境界打他神桥境界,不出剑的情况下,他也不敌。”

毕竟踏入炼虚三境之后,本就可以分出两道真身,一旦踏入神游,是金丹之后第二个分水岭。刘清再想要一拳一个,不大可能。饶是他已经破境,碰上顶尖天骄的分神境界,也真不一定打得过。就如同各洲年轻魁首,刘清或许真会不敌。如若错失先手,给人家施展术法神通,刘清很难赢。

衡量杀力的,从不是境界,而是人。

柴黄嘟囔道:

“他才多大?”

那位薛掌柜又端着一盘子吃食过来,满嘴吉祥话。

“虽说杜小夫子没争到那会元,可明日殿试,六月初六,六六大顺,杜小夫子还是有机会以状元身份去吃那琼林宴。”

杜亭声气笑道:“薛掌柜,你这话是好话,可天天把状元挂在嘴边儿,到时我要是连个榜眼都讨不到,岂不是没脸回来了。”

薛掌柜挠了挠头,自个儿还真没想到这层关系,只得端起手中盘子,笑道:“天气炎热,不如吃瓜吧?”

说话时,有一位年轻人夺门而入。

这年轻人一身锦衣,胸口绣着一只大蟒,走进了直朝着杜亭声,笑着作揖,“杜小先生,明日殿试,今年天气怪热,我特意从府上冰库取了些冰块儿,给小先生送来解暑。”

杜亭声赶忙作揖还礼,“亭声何德何能,让二皇子费心了。”

赵傅升摆了摆手,笑着转头,轻声道:“不给我介绍介绍?”

不等杜亭声开口,漓潇一把拿起风泉,轻声道:“我去你师兄那边儿,要是苏先生回来,叫他不用担心。”

说完便离去。

杜亭声苦笑道:“这是我师兄的……妻子,江湖人,不喜见外人。”

这位二皇子连忙摆手,干笑道:“原来是刘先生的道侣,果真是性情中人。”

龙丘桃溪可不惯着他,冷声道:“赶紧走远点儿,摆个笑面虎模样给谁看?”

饶是这赵傅升脾气再好也有些要翻脸了。

杜亭声只好轻声道:“二皇子美意,亭声心领了,只是明日殿试,在下还需温习,不如改日再与二皇子畅谈?”

赵傅升只得硬挤出个笑脸,放下那冰块儿,转身离去。

柴黄走过去拍了拍杜亭声肩头,笑着说道:“亭声啊!你不会真想留在秦国当大官儿吧?还不如回观水书院或是去你大师兄那座清漓山呢。你大师兄,如今躺着挣钱,缺的就是个管钱的。”

杜亭声摇头一笑,轻声道:“我从来就不想当什么大官儿,只是想替先生圆个梦罢了。”

有个读书人,年轻时就有个状元梦,只是三次乡试,一次都未过。后来就只

能放弃仕途,游走天下。

也不晓得过了多少年,最被人瞧不上的读书人,成了个鼎鼎大名的年轻夫子,各种头衔儿有了一大堆。

可苏濡觉得最可惜的,是自个儿当年没有坚持应试。

其实苏濡自个儿,倒不是对状元郎的头衔儿很在意。他在意的是,年轻时想做些什么,苦于各种阻挠,偏偏就没做成。

所以他格外护着杜亭声,想要这新收不久的学生,安安心心上金殿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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