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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之中,蒙学幼子其实不少的,不过能进观水书院的孩童,多是各位先生带着学子游学途中带回来的。

观水书院有个习惯,就是学子们一旦过了十二岁,就得跟着一两位先生去行走游学,短则一两年,长则四五年。不光是到别处书院学堂,也会到那名山大泽。

按颜夫子的话说,就是读书人,不能短了见识。

虽然刘清在观水书院,一个朋友都没有。但不妨碍刘清觉得,观水书院门风极好。至少他待在这里的几个年头儿,没见着过德行不佳的人。

雅河山,如今已经成了学子们早晚拿着儿静读之处。

没有那朗朗读书声,只有偶尔的纸张摩挲声音。

清晨,天蒙蒙亮,略微有些凉风拂过,倒也算不少冷,就是有些清爽。

松针草尖儿皆有晶莹露水落下,有一条给人踩出来,好似将雅河山从中间隔断的小路,还有那给调皮学子将两侧松枝折弯扭在一起,形成的小拱门。

刘清独自登上雅河山,零散四处的学子们如同没瞧见这位师叔似的。

这也是多年的老规矩了,读书之时,哪怕来了颜夫子,学子们也不用起身作揖。在颜夫子看来,读书一事,有如炼气士之顿悟,确实如此。有个看过不知多少遍的句子,有一天重新翻看,冷不丁就觉得悟到了什么,也是常有的事。

走去那块正山巅的黝黑大石头,刘清笑着摇头,伸手过去将其按住,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是猛地想起先生与师弟还在长安,要是按往年习惯,殿试早就过了。亏的今年秦国与别国不同,将那春闱推迟到了五月份,若不然自个儿还真错过了。

走去大石头右侧,在石头根部,拨开一缕野草,这才瞧见几个歪歪扭扭的刻字。

刘清微微一笑,一屁股坐在石块儿旁边,摘下酒葫芦,小口灌了一口。

取出一方印章,一块儿与印章篆字相同的牌子,刘清苦笑着摇了摇头。

赵前辈真就放心把这么重的胆子交给自个儿?我刘清何德何能,况且还不是个正儿八经的人族。

无论心中

怎么想,可自个儿娘亲是那古神,这是改变不了的。

怎么下了一次天下渡,自个儿就有了这头衔儿?赵前辈也真是的,这不是小瞧我刘清么?难不成我回乡之后,就会抛下天下渡,眼睛一闭就再也不回去了?

还有大师姐走之前说的那番话,自个儿到底该如何是好?

因为自个儿喜欢漓潇,与漓潇走到了一起,惹得漓潇很可能要接替丈母娘与大师姐,成那守山人。这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极可能大师姐与潇潇都要将自身所怀剑道,散落人间。

自个儿想要代替,还必须要做成那件事才行。

可他刘清连炼成第一柄本命剑,都不晓得要到猴年马月去,哪儿就那么容易能做成那件事?

唉!路漫而远啊!

不知不觉就走了神,呆坐至一缕阳光洒落雅河山,四处读书声,缓缓响起。

有个怯生生的声音传来,“师叔,地上湿,小心着凉了。”

回过神,刘清抬头看去,原来是个十四五的小姑娘,手里捧着一本圣贤书。

刘清笑着说道:“没事,我除了是读书人,还是个练武的,哪儿那么容易着凉?”

少女掩嘴而笑,眼前这位年纪不大,却实实在在是自个儿师叔的年轻人,在观水书院的学子之中,那可是名人。

几乎每一批学子入学,季农都会去授第一节课,每次都把某人说出来,告诉大家引以为戒。

后来大伙儿都感觉到了季先生的严厉,便也都觉得,这位刘师叔是大英雄了。

刘清面露疑惑,轻声道:“笑啥呢?”

少女赶忙摇了摇头,笑着说:“匡扶正义,真我之下,惩恶扬善。师叔自小儿就是个想做游侠儿的孩子吧?”

正是怪石底部,刻的歪歪扭扭的那些字。

刘清笑道:“这都能发现,你这丫头,保准也是个没朋友的。”

少女点了点头,笑道:“我是先生从北边儿雪原带回来的白狐,我很努力的去学做个人,可学来学去,总觉得哪儿还是不像,总是缺那一丢丢。所以我不太敢跟同窗来往,怕害了他们。然后先生

就说了,说师叔你也是个没朋友的,天天往雅河山跑,让我也来看看。结果我没多久就发现这些刻字了。”

刘清无奈道:“所以他老季就让你来找我了?”

好你个季农,仗着官儿大就欺负我?这不是骂人吗?

只不过眼前这小白狐,却是搞错了一件事。

刘清叹气道:“你先生是在骂我啊!说我原来不是人,现在才是个人了,让你跑来跟我学学怎么做人是么?”

少女被逗得笑个不停,摆手道:“师叔别乱想,我家先生可不会这样。”

刘清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觉得,你的想法已经错了。既然本就知道自己不是人族,学人族干嘛?再怎么学,也变不成真正人族的。你知道人于草木鸟兽不同之处在于何处吗?书上所写也极有道理,你可以去看看,但我觉得,有人性才能称之为人,没人性的,即便是人,那也不是人了。”

少女作揖道:“谢师叔教诲。”

刘清一愣,没好气道:“你是来教诲我的吧?”

少女咧嘴一笑,扭头蹦蹦跳跳的离去,高声喊道:“我叫白语,师叔要记得我。”

刘清摇了摇头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尘,无奈道:“你们费心了,我真没事儿。”

这两位读书人,生怕自己知道娘亲是古神之后钻了牛角尖,让这白丫头作此一问,其实是替刘清发问,让刘清自己作答。

起身走下雅河山,季农一脸笑意,咧嘴问道:“师弟啊!我这弟子怎么样?”

刘清撇了撇嘴,叹气道:“这恐怕是副山长头一次管我叫师弟吧?”

季农哈哈一笑,淡然道:“这不是怕你骄傲自满,如今都是一山之主了,叫你师弟也是理所当然啊!”

刘清竟是无言以对。

季农传音道:“说个正事儿,离去之后,若是真要去长安,帮我带一封信如何?”

刘清眼神古怪,轻声道:“莫非季师兄,有相好的在长安?”

季农板着脸,沉声道:“你怕是没挨过打。”

……

有两个有钱人在此,刘清干脆就祭出核舟,柴黄

掏钱便是。核舟就在河水之上的云海。已经行驶了好几天,足矣看出秦国版图之大。

漓潇登船之后就在闭关,上次南山一趟,她的本命剑只差一步便能炼成,如今跻身分神之后,再不炼化从龙丘家拿来的那样东西,会有不小的隐患,不过漓潇一旦将那物填补到本命剑,此后便不会再有不可出剑之尴尬,且如同当年在沐鸢郡所说的,再不缺什么飞剑,要多少有多少。

溪盉趴在核舟船楼下方那洞厅,左边儿放着一本儿幼学,右侧是一沓纸,正在抄书。

按小丫头说,懂不懂什么意思,没所谓的,先记下了再说。

柴黄则成了教书先生,蹲在一旁,给溪盉查缺补漏。

槐冬独自一人在船尾,也不晓得在干嘛。

船头甲板,刘清与龙丘桃溪齐身站立。

龙丘桃溪笑问道:“还不破境?上次破境还是两年前在赡部洲吧?有时候不一定要多夯实根基,要讲究个水到渠成。”

刘清点了点头,笑道:“快了,到了长安城,待亭声师弟出了考场,我便破境。”

此次破境,我刘清要瞧瞧,除了人世间这十三座洲与妖族所栖息的那半座须弥山之外,人世间之外还有什么。

你秦国要与我结仇,我便让你们瞧瞧,我刘某人破境之时,何等景象。

龙丘桃溪取出一封信,一脸笑意,显得满不在乎。

“我想了痕久,有些事自欺欺人可不行,所以给你这封信。你破境之后,我就返回神鹿洲了。”

刘清接过信,点了点头,并未开口。

龙丘桃溪也没说什么,依旧是一脸笑意,只不过笑的有些僵硬。

“我其实觉得,漓潇漂亮的也就那样儿。”

刘清开口道:“反正在我这儿,漓潇就是最好看的。”

龙丘桃溪便再没话说,只是站在青衫剑客身旁,依旧是一脸笑意。

柴黄暗自叹了一口气,却被溪盉抬头问道:“跟你有啥关系,你叹个啥子气?”

柴黄板着脸,“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少管。”

溪盉只得吐了吐舌头,接着去抄书。

其实柴黄心中在想着,什么狗屁情情爱爱,耽误修行。

槐冬猛地跑来,到龙丘桃溪身旁,咧嘴一笑,轻声道:“桃溪姐姐,送你个东西,不许嫌弃啊!”

说着递去一个花环,是由先前路边儿采摘的桃枝所做成。

给龙丘桃溪戴在头上,槐冬哇了一声,说桃溪姐姐戴桃枝儿,可真好看。

刘清未曾回头,只是心里暖暖的。

自家的小丫头,都会给当师傅当哥哥的解围。

我清漓山,最有人情味。

好像我刘清,又最无情。

猛地御剑而起,悬停核舟之外,刘清轻声道:“你们在后面来,我先走,去一趟潼谷关城。”

溪盉扭过头,苦兮兮道:“师傅自个儿去玩儿玩,又不带我。”

刘清笑道:“你们在风陵渡等我,我去一趟潼谷关,立马儿折返回去。”

如今来说,御剑是比核舟要快的,当然说的是在陆地。

两万里而已,用不了多久。

一道剑光顺着河水西去,眨眼间便已经瞧不见,小溪盉撇了撇嘴,抬头道:“老柴,我要去练剑了,不许拦我知道吗?”

柴黄笑道:“你师傅才出去几百里,眨眼就又回来了,你可以试试。”

小丫头撇了撇嘴,苦兮兮道:“柴叔叔,你最好啦!”

结果龙丘桃溪转头,瞪眼道:“写不写,不写给你从船上丢下去。”

溪盉哼哼唧唧,嘟囔道:“师娘干娘,没一个脾气好的。”

早晨御剑,走走停停,尚未午时,刘清便已经走到了潼谷关。

如今御剑,比之寻常渡船,还是要快的。

当然了核舟只是钱没到位,要是大把大把往里头撒泉儿,刘清怎么都追不上的。

估计漓潇御剑,如今穿越胜神洲南北,也要不了几天。寻常渡船,十天起步。

若是一旦到达炼虚,就能赶上大渡船速度,破入登楼,便可跨洲御剑了。

不过还是极少人会选择只身跨洲,因为海水之凶险,向来没有什么定数。

过了渭水与河水汇集之处,瞬间便

到了那城门之下。

按大师姐说的,师傅那柄佩剑,是开天辟地之后的第一柄剑,乃是那位剑神手中之剑。

古之天廷,杀力最高者,独剑神一人。

而那位剑神的转世之身,就在潼谷关,还与刘清同姓,叫做刘小北。

此地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东进长安的重要关隘。

大师姐说了,能不能给漓潇分担过一些,就看去那座神女庙一趟之后会怎样了。

走入潼谷关,还没有走几步,迎面便走来一队黑甲,刘清见过,正是当年独自南下,在江北见着的那队黑甲。

有个年轻人翻身下马,走过来,抱拳笑道:“见过刘山主,在下白骆,在这儿等刘山主许久了。”

刘清抱拳回礼,轻声道:“将军可能不记得我,我倒是记得将军,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白骆哈哈一笑,“刘山主真会说笑,咱俩怎么可能见过?”

刘清笑了笑,轻声道:“现在说起来,已经是近六年前了,冬月前后,在大江北侧见过将军。”

那时的白骆,曾经转头,与刘清对视一眼。

只不过时隔多年,只是南下路上匆匆打了个照面而已,不记得也正常。刘清记得,是因为当时太过小心谨慎了。

白骆想了又想,还是想不起来,只得抱歉一声。

“苏先生在长安城,与陛下商议了某些事情,拟了一道圣旨,我拿来给刘先生。”

是拿不是传。

说着便将手中圣旨递过来,然后小声说道:“我打小儿就想把赵桥的腿打折,可君臣有别,没法子下手,刘山主此举,大快人心。若是不嫌弃,交个朋友如何?”

刘清笑道:“白兄可是白老将军的孙子?”

如同冶卢的齐远父子,秦国白家三代,均是虎将。眼前白骆最多也就是二十五六,已经是一身三品将军甲。

白骆笑道:“刘兄交朋友,还得看家世?”

刘清也笑了笑,“生为秦人,哪个不敬仰白老将军?”

没去看那道圣旨,刘清笑着递去一壶酒,轻声道:“我要去一趟神女庙,估计得

耽误个把时辰,白兄若是不忙,安顿好兄弟们,寻个酒楼等我,到时我再找你便是。”

白骆笑道:“不忙,忙个球,歇小半个月就要南下去打越国了。”

刘清点了点头,抱拳离去。

神女庙在潼谷关西头儿,倚着渭水而建,据当地传说,是这位神女护佑一方平安,极其灵验。

不大不小的一间庙宇,与小浊天那青艾山的山神庙差不了多少。

一步踏入,并无异常。

这庙宇尚未荒废,香火极好,只不过并无庙祝在旁。

刘清先是取出一柱香,点燃后手持作揖,然后插进香炉。

退后三步,青衫背剑的年轻人拱手道:“刘清见过前辈。”

一声落下,未见响动。

刘清再此拱手,大声道:“晚辈刘清,见过前辈。”

依旧没什么动静,刘清苦笑一声,抱拳道:“木秋山关门弟子,见过前辈。”

猛地一阵光华,熟悉的感觉,如同被一只大手拉扯离开,刘清瞬间消失不见。

再看清时,已经身在一处玄妙之地。

东南西北,依次是春夏秋冬。

正东边儿花香四溢,万物生发。南边儿是那大片林子,树木郁郁葱葱,蝉鸣不止。西边叶落枝枯,地上野草都是枯黄无比。北边儿是茫茫雪原,除却白色,再无旁的。

唯独一条小河贯穿四方,划了一个圆,处处是源头,处处是结尾。

正中间有一座巨大石台,占地方圆三百丈,高九十九丈。石台之上有个裸足白衣的女子,懒洋洋趴在一张木桌上,只不过身形虚幻。

刘清在南方,往前跨出一步,便已经在那石台底下。

“晚辈刘清,见过前辈。”

话音刚落,一股子巨力便将刘清拉扯至石台之上。那懒洋洋趴着的绝美女子,微微抬眼,笑问道:“你是小家伙的徒弟?见过小红豆没有?”

刘清一脸疑惑,心说什么小红豆?师傅在这位前辈嘴里,都是小家伙了?

还不等刘清作答,那女子猛地皱起眉头,“你是她的儿子?”

刘清只得苦笑道

:“我娘亲叫何雅茹,我也没见过她,我大师姐说你们应该相识的。”

白衣女子缓缓起身,身形高大,足足比刘清高半个头。

“认识是认识,只不过算不得朋友。”

刘清苦笑不停,不是朋友,估计就是仇人了。

谁知那女子又是微微一笑,轻声道:“来,叫句小姨听听。”

刘清皱眉,沉声道:“前辈,莫要戏耍我。”

谁知那女子瞬身过来,随手一巴掌便将刘清抽飞,直直落在雪原。

饶是他归元武夫的体魄,都冻的瑟瑟发抖。

白衣女子咧嘴笑道:“跟小家伙一样,不听话。我要是活着,就跑去给他们小夫妻松松骨头了。”

刘清爬起来,沉声道:“我只是想问问前辈,能不能把给漓潇的担子,交给我,我担得起。”

“还有,我想问问前辈,漓潇是不是前辈的转世身。”

又是随意挥手,刘清便被一股子剑意扯回石台之上。

白衣女子笑道:“那是我给后辈的馈赠,反正我也活不成,留着一身剑术干什么?不如传给她。方葱小丫头,得了四成,漓潇得了六成,外加她爹身上的剑神真意,估计如今是人世间剑道资质最好的。”

刘清沉声道:“那为何要让她献祭人间?就这么当长辈的?”

白衣女子面色冷冽下来,眯眼道:“谁说的要将漓丫头献祭人间?”

刘清也皱起眉头,按大师姐说的,得了这剑神的传承,日后天地之门再开,漓潇是要散去一身剑道,反哺人间的。当然了,大师姐也要将一身剑道意气散去,同样反哺人间。

白衣女子冷不丁开口,啧啧道:“方葱脑子灌了浆糊了?也不想想李幼耳是什么人?她能让自己闺女给人算计?”

刘清疑惑道:“李幼耳?”

白衣女子淡然道:“就是离秋水,之一。”

对了,丈母娘是半个九天玄女。

白衣女子摇头道:“我不会害漓潇,毕竟我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你看到的,只不过是遗留在光阴长河的一缕残魂而已,现在没那本事。若真有人算

计,要将她二人散道祭天,还须得你自己去查个清楚。”

刘清点了点头,眼前前辈实在是脾气有些不好。

结果白衣女子说道:“你娘亲是小红豆,我是小黑豆,没想到她都嫁人了。我自然不是她的朋友,我是她妹妹呀!”

什么小红豆小黑豆的,刘清是半点儿不信。若娘亲真是剑神的姐姐,自个儿的剑道天赋,肯定没这么稀烂。

白衣女子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咧嘴笑道:“小家伙,喊句小姨听听,不喊打死你。”

刘清黑着脸,心说这又是哪根筋搭错了?

结果又是一巴掌,直接给刘清拍去了秋天。虽然只是小伤,可滚了一身泥巴。

又被扯回石台,白衣女子叹气道:“我这残魂,见一次人就少一次,你当后辈的,真就不愿喊一句小姨?”

好家伙,这说打死,是真有打死的可能啊!

不得不认怂,赶忙喊了句小姨。

白衣女子这才作罢,笑着说道:“你可以去百越问一问盘瓠,他应该还活着呢,那只小狗狗估摸着晓得一些内幕。”

“还有,见着你娘了,记得帮我告诉她,小黑豆寻了小红豆几万年,很想小红豆。”

不等刘清作答,又是一巴掌,回过神来时,已经又在神女庙。

刘清叹气道:“好嘛!一个个都这么脾气不好,让我叫小姨还拳打脚踢的?”

耳畔响起一道声音,刘清拔腿就跑。

惹不起惹不起。

……

夜里,核舟也到了风陵渡,没有收起来,因为漓潇还在闭关,只得由柴黄唉声叹气的交了一枚泉儿,用以暂时停靠核舟。

看了看槐冬,又看了看溪盉,柴黄叹气道:“唉!你们的哥哥与师傅,真不是一般的抠门儿啊!让我开船,一枚泉儿都不给。”

溪盉嘿嘿一笑,“那还不是因为柴黄叔叔有钱啊!”

说话时便有个商贾装扮的中年人走来,一脸笑意,轻声说道:“几位仙师远来,需不需要在下介绍一下我们这古渡?”

龙丘桃溪撇了撇嘴,指着不远处那硕大石碑,随口道

:“用你?那石碑不是有写吗?”

中年人抢先说道:“咱们这儿早先是归潼谷关管辖的,就在河渭相汇之处,早在不知多少年前,就已经是仙凡两用的渡口。最早还没有仙家渡船停靠之时,这就有那官船十一只,水夫八十四人。”

柴黄摆了摆手,抛去一枚贝化,将这灵台境界的中年人赶走。

龙丘桃溪却面色古怪,轻声道:“我就晓得书中那句话,旁的不太清楚。”

槐冬与溪盉对视一眼,齐声问道:“什么呀?”

龙丘桃溪轻声道:“风陵渡口初相遇。”

下半句却没说出来。

柴黄咧嘴道:“我小时候可是最喜欢捧着那位的话本小说看,如今家中还有孤本珍藏呢。”

其实这本但凡心中住着侠客的人都看过的书,少年人瞧着就是微微发愁,长大了,看着有些气不过,心说这位先生咋就能把两人写成这样?这不是给那大侠戴了帽子么?

可如今龙丘桃溪想起来,便觉得自个儿更像里头的小姑娘。

龙丘桃溪不知不觉就独身一人往前走去,刚刚下过雨,河水有些浑浊,人心也有些浑浊。

此地是古渡,年月极其久远,只不过也没有多繁华,只不过一旁有个与渡口同名的古镇罢了。

柴黄轻声道:“趁着漓潇不在,你们两个赶紧上去哄哄她。别看现在风轻云淡的,逛完这一遭,夜里指不定在哪儿哭鼻子呢。”

两个小丫头对视一眼,一个喊着干娘,一个喊着桃溪姐姐,说这黄嘟嘟的水有啥好看的?不如带着咱俩去那小镇,瞧瞧有无什么好玩点好吃的。

待龙丘桃溪离去,漓潇才瞬身出来。

柴黄惊讶道:“这就闭关完了?”

漓潇看傻子一般看向柴黄,微微摇头,御剑而起,过河水渭水,直朝潼谷关。

关城里头,刘清正与白骆在一处酒楼,桌上摆着肉夹馍、鸭片儿汤,更多的自然还是酒水。

白骆手中是先前在南地买的黄酒,刘清喝的还是裸花紫珠酒。

本来是给了白骆,可这家伙喝了一口,死活不肯喝第二口

,说着不如来点儿花雕。

刘清便也没劝酒,自个儿又喝不醉,非把白骆灌醉作甚?

白骆笑着说:“你可不晓得,我听说有个猛人打断了赵桥双腿,下半身都已经废了,我有多高兴么?我自小长在长安城,算是质子,我爹跟爷爷带着大军各在东西,没个人质,任谁也不放心的。我打小儿就跟那些皇子公主一起长大,最瞧不上的就是赵桥了。小时候还敢给打一顿,现在却是不行,长大了,自然尊卑有序了。”

也确实,年幼时哪儿管你什么皇子?惹我生气了就得揍。长大了却不一样,世俗人心,有些明知是不对的规矩,也得遵守。

刘清灌了一口酒,取出那道圣旨,当即被逗得大乐。

什么情况?这大秦皇帝,要给自己封侯?

将圣旨抛给白骆,刘清笑着说:“烦劳白兄将这东西带回去,就说刘某才疏学浅,担不起什么三等候。”

这皇帝脑子里灌水了?我废了你儿子,你却要给我封侯?

白骆哈哈一笑,刚刚啃了一口肉夹馍,这会儿满嘴油光,笑道:“瞧瞧,我爷爷跟苏先生都说了,封王你也瞧不上,别说是侯爵了。”

很自然的将那圣旨丢在一旁,白骆左瞧又瞧,叹气道:“皇上身子不好,估计要……这么做估摸着也是讨好你,毕竟如今你是给好几座大山头儿罩着的。”

“还有一件事,到长安城之后,记得到我家一趟,我爷爷想见你。”

刘清点了点头,猛地转过头,一道绿色身影已经在他身后。

不等刘清开口,漓潇一把拉起刘清,二话不说便消失不见。

留下白骆一人,目瞪口呆。

“狗日的神仙!了不起啊?我好歹也是山河境武夫,咋就这么不给人留面子呢?”

……

小镇那边,槐冬与溪盉吃得还是肉夹馍,鸭片儿汤,只不过龙丘桃溪却是没什么胃口,只是笑咪咪的看着两个小丫头,一只手肘着下巴,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两个小丫头交换眼神,溪盉转头,苦兮兮说道:“娘唉!你开心点儿嘛!”

龙丘桃

溪回过神,笑道:“我这笑的多开心,哪儿不开心了。”

槐冬一本正经,指着左侧心口。

龙丘桃溪伸手各自摸了摸两个小丫头的脑袋,轻声道:“没事的,只是冷不丁想通了一些事情。”

就在刘清雨中教剑,溪盉雨中学剑的时候。

不再喜欢腰悬双刀的女子,像是与两个小丫头说话,又好像在与自个儿说话。

“好些事情,我以为的,不一定就是真的我。我以为我可以不喜欢他,我以为我可以潇潇洒洒说放下,可我以为,终究只是我以为。”

又看了看两位小丫头,龙丘桃溪轻声道:“你们两个,过不了多久肯定又会是祸国殃民的美人儿胚子,到时候一定要记得,喜欢谁这种事,不是你够喜欢,人家就会喜欢你的,千万不要步我的后尘。”

溪盉放下筷子,埋头说道:“对不起,师傅喜欢师娘,溪盉不能帮着娘去在中间捣乱。我其实想着,师傅要是能娶两个媳妇儿多好?可我也知道,师傅不是那样的人。”

龙丘桃溪摇了摇头,“傻孩子说什么呢?这有什么对不起的?我跟朝云聊过一次,那个不爱说话的家伙,那天夜里与我说了好多,先前没太懂,其实是不愿意懂。如今愿意懂了,所以一下子就懂了。”

朝云曾经说道:“刘清这个人,怎么说呢,初次见面,我们还算是结仇了,后来梨山捉鬼,只是因为栾溪跟丘禾让他赶紧跑,他便觉得我们四个是好人,拼着性命留在原地,也许是运气,反正就是给我们救下了。他与漓潇,不是单纯的喜欢不喜欢,好像就是天生注定要走到一起的。我至今印象深刻,一个闭关出来,拿起刘清佩剑便只身北上,一个人杀到一座山头儿半山腰。另一个重伤初醒,第一句话就是问漓潇在哪儿,然后谁也拦不住,拖着重伤就要去寻漓潇。”

其实最让龙丘桃溪在意的,是朝云说的。

“我长这么大,在凡人中间都是快要当奶奶的了,可就是没喜欢过谁。或许旁观者清,反正我觉得,情爱之事,远不是月老给谁与谁拴上一根儿红绳子那么容易,有些人碰到了

,仅仅需要一个眼神,便能知道这就是自个儿以后的身边人,有的人再如何喜欢,挡不住流水无情四个字。”

那时的龙丘桃溪,其实不信什么流水无情。她始终觉得,刘清是喜欢自己的。

现在她知道了,有些事,没必要自欺欺人。

龙丘桃溪笑着说:“我还是会时常来胜神洲,看你们两个可可爱爱的小丫头的。”

两个小丫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心中觉得不是滋味儿,却又不晓得为何如此。

被硬拉着来到风陵渡的刘清,其实就与漓潇在漓潇的本命剑之下,隐藏在门口。

刘清头一次对漓潇板着脸,“你什么意思?”

漓潇沉声道:“问你最后一次,喜不喜欢。”

刘清摇了摇头,言语坚定:“说了无数次了,真的不喜欢。”

漓潇忽然抬手,手背挡住眼睛,低声道:“是不是我害的桃溪这样不高兴?”

刘清深吸一口气,拉下漓潇手臂,帮其擦掉眼泪,轻声道:“我害的,与你无关。”

就如同那本书上所写,一见误终生。

对于刘清与漓潇,互相如此。对于刘清与龙丘桃溪,只是后者如此。

这些事,又怎么说的清楚?

漓潇低声道:“这种事叫我怎么大方嘛!我可大方不起来。”

刘清笑道:“你要是连我都能大方,估计我也不会喜欢你喽!”

漓潇瞪眼道:“你敢!”

不远处的龙丘桃溪咧嘴一笑,自言自语道:“我堂堂龙丘家公主,哭个屁!”

刘清只是看了看龙丘桃溪,立马转头,拉着漓潇往河水边去。

走到柴黄那边儿,这家伙正与个渔夫侃大山,说要花三文钱买六条黄河大鲤,气的渔夫直想打人。

柴黄站起身子,似乎是为朋友打抱不平,朝着刘清说道:“世间就你刘清最无情。”

刘清淡淡开口:“那就无情好了。”

……

一行人没有再以核舟赶路,中途顺便去了一趟秦国西岳,据说这险绝天下的旧西岳,如今都已经算是一洲东岳了。从长安直达东海

,以后都算是东岳山神管辖了。

其实剩余新岳悬而未定,是因为秦国大军还没有退回。估摸着南岳,会在灭了越国之后,在百越附近,极可能是日后刘清要去寻盘瓠的那座凤凰山。至于西岳,想都不用想,肯定是要先灭贵霜,再立西岳。唯独一座北岳,一座中岳,刘清还真是猜不着。

下山之时,碰到一位山中高歌的樵夫,嘴里唱的该是道韵,晦涩难懂。唯独精通琴艺的漓潇听出来些什么。

结果想来想去,漓潇只说了句:“人来此世间走一遭,路上闲人少。”

当时刘清转头看了看周遭众人,又瞧了瞧上山下山的香客、文人,也笑着说道:“果真是路上闲人少。”

都是人间过客,一生一死,又生又死。

如同那位名家前辈所说:“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又如同那句:“生者以死为死,死者以生为死。”

各自在人间大道,各自匆忙。

活人忙着死,死人忙着生。

如此一看,世间真就没有闲人了,闲鬼也没得。

结果在那长安城东又叫奈河的滋水上方,那座销魂桥头,刘清便见着一个最闲又最忙的鬼。

大夜游神。

刘清回头说道:“先生在那游方客栈,你们可以先去歇着,我与乔前辈聊一聊。”

漓潇点了点头,拉着两个小丫头,与龙丘桃溪跟柴黄,一起离去。过桥时朝着那位岁数极大的大夜游神点了点头。

柴黄心惊胆战,过桥之后小声道:“娘咧!这才是真正的鬼神啊!一身阴气吓死个人。”

漓潇笑了笑,轻声道:“这前辈神位不高,却是比地府阴间岁数更大,说是人世间最早的鬼之一,也不为过。”

游方客栈,好像爹爹提起过这个客栈。

张木流年少之时,尚未踏入修行之路,头一次离乡,牵着一头毛驴,跟着个一路上有说有笑的同龄人一起来的游方客栈。

一路上俩人都是灰头土脸,头一次离开家乡,到了长安城的张木流,其实就是个土包子。

当他见着一个明明与自己一般

灰头土脸的少年人,换上一身锦衣,满是富贵气时,一下子就觉得,人和人真的有区别。

自那儿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张木流满嘴扯谎,花了本就不多的路费,买了一身算是富贵的衣裳,好像这样,他才抬得起头。

后来一场大梦,梦醒之后,泛舟彭泽,张木流最愧疚的不是旁的,而是南下路上,他觉得自个儿说出家在何处便有些丢人。

刘清自然不晓得这段往事,只是记得万鞘山巅峰插着的断剑,就叫游方,也是师傅的第一柄佩剑。

乔坤笑着开口,轻声道:“温讳这人本就没溜儿,跟那望火马给人诟病多年,风评不好,不过人不坏的。”

刘清笑道:“乔前辈也算是如今的秦人吧?”

乔坤点点头,“封神之处在北山,算是秦人吧。”

顿了顿,乔坤笑道:“好一个路上闲人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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