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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册内容庞杂,难以详录。
前面大半本为叶鹤尧所写,时间起自武成二十四年三月壬寅变法之初,也就是陈梁起兵前一个月。原文基本为南疆通用语写作,有涉及证人口述时则混用各地方言如实记录。
【壬寅变法中,梁王在明,叶家在暗。】
叶鹤尧随后记录了叶家在京中的种种运作。也正是从这里,他在父亲创立的死士制度的基础上,开始构建后来的情报线。
【世家实在猖狂!五月二十三日、七月初九日、八月十六日,致明三次被刺,近乎丧命。连月来多地异象频发,有暴民入府衙生乱。新擢官员接连被举私德不端,抑或家中亲人被害,余者惶然不安,皆称病告假。太史局连发预警,世家联合朝中要员施压。变法寸步难行。】
【……。活尸事关重大,即刻上达天听。二十四年九月初四,臣奉密旨,遣心腹深入南疆调查。……】
(以上为国语写作,原文誊抄。以下开始为南疆文写作。)
【……。十月初,卧底断联。……】
【十月中,再遣心腹卧底。】
叶鹤尧在此处另外加页,记录了这十几个人的信息。他们都是叶家死士,多数没有留下名字,只有编号和样貌小像,后面跟着卧底的地点和身份。从字迹上看,记录时间前后不一,并且有过多次修改和补充。大多数人名字旁都已经画了红圈,剩下的几乎都是点。红圈代表确认死亡,点代表断联。
【十一月初五记。……,活尸愈发猖獗。朝中已与南疆展开合作三月有余,然拉锯扯皮,久久未果。朝野上下与百姓之中不满之声甚嚣尘上,对南疆亦渐生敌意。】(原文直译应为相互推诿,叶臻译作拉锯扯皮,叶瞻淇保留此译)
这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是用国语写的大白话。叶鹤尧写道:“那陈梁哪里来的活尸?南疆王说自己无辜就真的无辜了?这合作分明是在拖延时间,混淆视听,实在荒唐!”
【十一月十七日。悲愤难当。致明何罪之有?早前便该制止合作。】
十一月十七日,叶臻记得,那是苏凌远下狱的日子。看到父亲如此义愤的记述,想到哥哥在狱中吃的苦头,她翻译时手都是抖的,尽力克制,才让自己写下的文字客观冷静。
【……,变法却已无指望。西南气焰更甚。……,致明入狱,与南疆合作陷入僵局。……,苏勒牧竟反疑我朝居心,欲终止合作,当真可笑至极!……,南疆情报线建立受挫,死伤惨重,暂缓计划。】
【十二月初三,见致明于狱中。】
这一段,叶鹤尧详述了与苏凌远狱中会面的对话。苏凌远让叶家无需为他奔走,他愿意留在狱中吸引西南世家注意力,为叶家争取时间。苏凌远不同意叶家接手与南疆的交涉,但叶鹤尧坚持己见。二人争吵,不欢而散。
叶臻看得五味杂陈。叶鹤尧坚持己见,难道是因为没有预见后果么?她无从考据苏勒牧当时的立场,但事后来看,苏凌远因为勾结南疆的罪名入狱,说明当时的政局齐国和南疆已经势同水火,无论苏勒牧原本是不是真心想要帮忙解决活尸,叶家此时明哲保身的做法应当是切断与他的联系;哪怕要和南疆方面交涉,也应该是在明面上,通过外交手段来解决。然而,以当时朝中的情况,明面上和南疆交涉无非是延续之前相互扯皮的局面,于解决活尸问题毫无助益。而南疆方面情报线屡屡受挫。就算叶鹤尧知道苏勒牧居心不良,也只能通过他来打开局面。
她据此猜测,一开始,南疆方面,至少南疆王庭并没有勾结陈梁、勾结世家在齐国境内作乱的想法。但猖獗的活尸让他们百口莫辩,舆论把他们推到了与齐国对立的位置,渐渐的,他们很可能就这么顺势而为,正式下场要从齐国国内分一杯羹。
【……,利用苏勒牧的人脉,使情报线进驻南疆十二城,与国内成合纵连横之势。兵分两路,其一追查陈梁,其二追查活尸。】
利用苏勒牧的人脉。叶臻感到很难过。她不知道当时叶鹤尧和苏勒牧之间到底达成了什么样的利益交换。这个举动虽然让情报线得以建立,但确确实实给政敌留下了叶家通敌的把柄。
【陈梁其人,虽有画像,难觅踪迹,唯阊闾二将代传其令,当有异。】
(二十四年十二月至次年五月,多次寻找陈梁均未果,证人口述摘录如下,详见原文)
【……】
【或并无陈梁。】
叶臻翻译到这句时大为震撼。父亲竟在那时就怀疑陈梁身份有异?陈梁当真是个虚构出来的概念?
【自三月起,再遣死士入南疆中枢潜伏。然此计耗时日久,恐变数甚多。】
这里叶鹤尧要求死士彻底把自己变成南疆人,一步步接近南疆政治的核心。但南疆十二城实际各有其主,且世家大族权势滔天,此计难如登天,即便成功,也可能收效甚微。叶臻翻看了前面死士信息的记录,其中并未提到这个计划成功与否。
【查实:活尸起于南六城。……,发现陈、代走私军火,来源同为南六城。……】(原文中写为chen、dai,叶臻认为此处应指陈崇绪及代元熙,至少是指这两家)
这一条是武成二十五年七月底的记录。后面贴了好几页纸,是情报线上传来的调查记录,有证人口供和账目等。
【十二月二十三日,确认火器来源为南海Wenn。】
叶臻拿着这部分原文给苏冉看:“你看这个Wenn是不是有点熟悉?”
苏冉看了片刻,说道:“应该就是那个Wenn。我们一般叫他们温家。”
这个温家,苏冉做生意的时候和他们打过交道,是南海那边一个富可敌国的大家族,手里有很多黑白两道的生意,敢做这样跨国的军火走私也不奇怪。
既然开始讨论,苏冉便也拉着叶臻看她手里的那几段,“你看这个Sullerm,是不是南疆大王子苏勒牧?这个Wuu家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叶臻就着她的手看去,只见叶鹤尧写道:
【二十六年二月初四。乔装赴平城,与Sullerm于Wuu之别院会面。】(Wuu:原文如此,推测为家族姓氏)
叶鹤尧随即叙述了见面的详细过程。他说自己找到了这个Wuu家的小公子为他们牵线搭桥。到了Wuu家后,经过一番谈判,Wuu答应了帮他们揪出制作活尸的人。他们说,他们也很看不起这种兴风作浪、破坏和平的小人。而苏勒牧则表示会在南疆王面前说项,缓和齐国与南疆的关系。
叶臻皱眉思索许久,摇了摇头。
叶瞻淇这时抓着两张纸过来,说:“这段是谁翻译的?这个当克蒙自是什么人?这里就出现过Wuu这个家族了,说当克蒙自去Wuu家拜访过,想要拜当时任大祭司的Wuu家家主为师,不过Wuu家拒绝了,说自己不想牵涉政治。原文在这儿。”
叶臻回过神来,说:“当克蒙自是我写的音译,忘记批注了。原文写的Dangk Meenz,那个人是当时平城的少主。”她看了看原文,说道:“对,就是这段。陈、代两家走私火器,就是通过这个人。当克蒙自在南六城很活跃,想要壮大平城的实力。这个Wuu家看起来是南六城很有名的大家族,等回头查查书应该就知道了。”
三人觉得如果再各自译写的话可能会漏掉许多关键信息,于是干脆凑到一起往下看。然而,接下来的内容却让他们遍体生寒。
【Wuu竟早与当克蒙自串通一气。……,事已至此,退也无用。……,活尸之后,走私之军火亦在陈梁叛军中出现。……,由此推测,我国境内,陈、代二人早有异心。……,此军火不知何故,威力远胜寻常,且数目之巨难以确证,故不敢妄动。……】
叶臻蹙眉道:“我记得,这时候安宁侯和襄阳侯他们确实出兵了,都是帮朝廷打叛军的。为了保护当地百姓,他们两家死了不少人,民间都很感激他们。”
苏冉道:“可不就是会演么?”她接着说:“若说保护百姓,谢家军才是真的死伤惨重。老侯爷就是这么没的。”
叶臻不由想起谢幼清。谢老侯爷马革裹尸,谢幼清作为独子袭爵时才十九岁,后面平乱时更是数度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这正是他那柄御赐折扇的来历,也是谢家至今得以保留十万兵马镇守一方的缘由。而全国各地,诸如汝南折冲府楚家这样满门忠烈的也不在少数。大家都忙着为死去的亲友伤心,忙着对付活尸,忙着对抗叛军,只有真正的凶手才有闲情逸致作秀。而满门忠烈的功勋无人诉说,流亡的百姓又只需三言两语,便能对凶手和救命恩人确信无疑。
“你们看!”苏冉指着后面的文字道。
叶臻看了这一段的起首,瞳孔震缩,当即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去。
【林弟竟同陈家如此亲密。……,始觉陈害我叶家之心,然木已成舟,……,料我叶家不久将逢大难。然调查未尽,须留后手。……,遂令叶明逐步叛出叶家。计划如下:……】
“……”叶臻沉默了。这是什么操作?她一点点看下去,放任叶鹤林亲近陈霖和陈震,让叶明接待陈震等等,竟然都是设计好的?
“这是说崖州么?”叶瞻淇忽然指着一处道。
叶臻看去,只见叶鹤尧写道:
【……,家母丧期将毕,令吾弟远放崖州任知县,此为后路。……】
叶瞻淇听着叶臻翻译,深感震惊。他早有疑问,他父亲堂堂状元,虽有母丧,却也不至到崖州做知县,这与流放何异?原来这竟也是计划的一环?
这却已经是武成二十六年春夏之交的事了。
叶臻紧接着便看到与自己已经知道的内容互相印证的记述:
【令林弟问尸毒解法,陈崇绪回信道‘枭首可解尸毒’,吾已基本确认其居心不正。……】
【九月末,梁王案重审。……,新证据果真指向叶家。……,吾停职在家,阿宁也上交了禁军符节。……,梁王案重审实为萧家助力。十月十日,梁王出狱,旋即被派遣南下平叛。】
【十一日,阿宁竟被温家来人所伤,浑身筋脉俱被震断,碎片也被夺走。】
此处字迹十分潦草,可见叶鹤尧当时心神俱裂。而他随后又写道:
【叶明来报陈家异动。此时已觉诸事异样,恐大祸领头。遂让叶明丁忧回家,暗中带走叶家精锐。】
【十二日,叶明南下。】
【十三日戌时初,吾奉急召入宫,惊闻陛下重伤,昏迷不醒。消息即刻封锁。】
“陛下昏迷不醒,就在出事的两天前?”苏冉惊道,“如果这样的话,出事那天陛下闭门不出,诏书下达……会不会诏书就有问题?”
“十三日的大朝会上还是好的,应该是晚上出的事。”叶臻闭了闭眼睛,脸色煞白,喃喃道,“十四日从乾元殿发下去的是十三日批复的折子,所以一切正常。十五日又是休沐,没有特别重大的事不会有人面见陛下。十四日和十五日的折子要十六日才发。他们都是算好的。”她却暗暗地想道,怎么女帝从来没提起过她受伤昏迷的事?
叶瞻淇却是问:“碎片是什么东西?”
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叶臻道:“是《阴阳诀》的碎片。温家想要也不奇怪。”她着急地又往下看去。
这里的叙述已经很简短了,字迹也不再端正,连笔很多。
【十四日晚,召集死士下达命令。……】
【恐怕来不及了。接下来交代两件事。第一,这是我与阿宁绝不叛国的缘由,也是陛下对叶家的承诺。答案就是臻儿的存在。保护好她。】
“你的存在?”苏冉看向叶臻,“该不会是指你和苏凌兰……”她瞥一眼叶瞻淇,压低声音,“交换的事吧?”
叶臻沉吟不语,脸色已是雪白。
“什么承诺?什么你的存在?”叶瞻淇见她们没有往下翻,脸色也微微变了,“这难道不是把叶家交给妹妹的意思么?”
叶臻沉默许久,说:“瞻淇哥哥,这件事……我告诉你吧。我和淑和公主换了身份。公主才是真正的叶臻。”
叶瞻淇今晚已经接受了太多冲击,此时听到这个秘密,倒也没有那么惊讶了。半晌他苦笑,“当真是……良苦用心。”
可不是良苦用心么?叶臻这时也有点糊涂了。难道,这就是他们必须换身份的缘由?恰好她与苏凌兰同年同月同日生,于是互换身份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会成为女帝与叶家合作最无懈可击的证据?而如果她是被秘术封印回到儿时,连这同年同月同日生也根本不是巧合!
此时却容不得她想开去。她平复心情,接着翻译。
【第二,当克蒙自在京中拥有一个很高的身份,能够自由出入宫禁。一定要查下去。】
若放在过去,叶臻应该会如获至宝,顺着这条思路查。但现在她只觉得这个线索很恐怖,又根本无从查起。万一傀儡人真正的幕后之手也是他,那岂不是他想变谁就变谁?嘶……
【此书册随无字书寄出,交付吾弟敏行。】(敏行为叶鹤庆字,叶瞻淇注)
叶鹤尧的部分到这里就结束了。
书册在事变前一晚寄出,故而没提到十五日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已经足够证明叶鹤尧一片为国之心。而如果能和苏凌远与玄天承那边通了消息,应该能对上更多的内容,补充更多细节。
这后面开始就是叶鹤庆写的了。开篇第一句用的是不太熟练的南疆文,字迹晕染,当是书写时落了泪。
【吾叶敏行,承兄之遗志,潜于崖州,续未竟之业。二十七年十二月五日记。】
这个时间,已经是事发后一年多了。叶臻猜测,这段时间里叶鹤庆可能忙于安家,以及学习南疆文。
但叶鹤庆留下的文字实在不多。叶鹤尧基本是有话就写,哪怕一二不成熟的想法也尽数着录;而叶鹤庆或许是因为困在崖州,更具体的情报都在叶明那里,写下的多为概述推断之言,两次记录之间总是间隔数月甚至长达一两年。
【二十八年二月初四。惊闻臻儿死讯,欲遣死士赴西北收敛遗骨,然代价难以估量,思虑再三,未能成行,深愧兄长所托。】
叶臻看到这里,吁了口气:“幸好没来找我。”
【三十年九月初五。Wuu家灭于派系斗争实为误传。然,Wuu家一夜全数消失,过于诡异,或需再查。】
【三十年十二月十一日。Wuu家灭门超出理解,近于天罚。】
“……天罚?”叶瞻淇嘴角一抽,“父亲最不信天地鬼神,竟然会写这种词?”他这时莫名想起他和苏冉迷路一事,思维便荡了开去,说道,“不会跟我们迷路道理一样吧?怎么也不写详细点……”他说着眼泪要掉下来了。像大伯那样,把证据有用的没用的一条条罗列下来多好。哪怕他看不懂南疆文,哪怕不是为了真相,让他能多看看父亲留下来的字迹也好啊。
叶臻也不知道这写的是怎么个意思,只好暂且搁置,继续往下看。
【三十二年十月十五。第六年忌日。】
这是唯一一篇写了具体事件的。那天晚上,他在山上悄悄地烧纸祭奠。每年他都这么做,从来没出过事,但这次恰好有一队官兵巡逻到附近发现了火光。他是个文臣,逃脱不及,被抓走刑讯逼供。但没过几天,他突然又被放了,说搞错了。他打听得是一位姓佟的都尉做的主,就记在了心里。
姓佟,应当是佟风华了。但后面却再也没有与佟风华有关的记录。
【……】
【三十三年十一月初六。消息来自十六。当克蒙自奸/淫亲母,弑父夺位,如此罔顾人伦,实因其乃养子,竟为齐国流亡皇室子弟。然其掌权后大开杀戒,此事已无人证。】
苏冉神色凝重:“我记得,这个代号十六的是死士甲申,身份是平城贵族之子。他的名字旁边没有红圈和点。”
叶臻点点头,又道:“我朝皇室人员稀少,哪有什么流亡的皇室子弟?”她心道,该不会是哪个外室子私生子吧?要真是这样,从哪查起?
再往下看,时间线密集了起来。
【三十三年十二月十六。情报线信息泄露,多地卧底遇害。急需重新布局。】
【……】
【三十四年元月十七。平章府内又出现活尸,冒险派人追查,似为Wuu家余孽。】
【……】
【三十四年二月初七。收到叶明消息,始知臻儿仍在世。此行凶险,然不得不为。兄长言破局之道在臻儿,此为其一;情报线失守,不若以身入局,使兄长拳拳之心得闻天下,此为其二。】
叶臻轻声念出这段话,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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