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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叶臻想起了这句诗。

这是个必死之局,但一定要有人入局。如果不是叶家,折的便会是苏凌远,甚至是陛下。

活尸的确不是最重要的,却足以引起各方利益纠缠。就在壬寅变法的档口,世家对朝廷心生不满,此为厝火积薪;而活尸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向南疆,无辜的南疆王庭与齐国朝廷争论不休,陈梁兵乱难以遏制,有心之人在其中运作,怎能不使民怨沸腾,更增加了世家反对朝廷、反对变革的底气?而南疆王庭面对如此大好机会,怎可能忍住不下场分一杯羹?

可活尸的根,毕竟在南疆。要查活尸,先要进南疆。要进南疆,就绕不开南疆王庭派出的代表苏勒牧。可苏勒牧那时占尽天时地利,怎么可能不拿乔?一面是停滞不前的合作和日益加深的两国矛盾,一面是烧杀掳掠的叛军和骇人听闻的活尸,政客谋利,高层扯皮,世家倾轧,百姓受罪。

叶臻根据叶鹤尧的笔记推测,一开始他打算的是派死士潜入南疆建立齐国自己的情报线,逐渐查清楚一切的原委。可情报线建立屡次受挫,情势实在危急。苏勒牧当时提出了帮助他在国内坐稳王位的条件,作为他将叶家死士安插进南疆的交换。叶鹤尧同意了。而Wuu家这个线索正是这些死士传来的。当然事情结果表明,苏勒牧也被摆了一道,这次会面除了给叶家留下了叛国的铁证之外,还给苏勒牧也安上了通敌的名头,导致他在南疆的政治地位一度岌岌可危。叶鹤尧那个时候只认为苏勒牧害他,但没过多久就发现还有第三方当克蒙自在幕后的运作。

叶鹤尧无疑是极为敏锐的。无论是陈梁的身份,还是活尸的来源,甚至温家、Wuu家、当克蒙自等人,他在那时便已经发现了。叶臻不清楚女帝知不知道这些。倘若不知道,那便是叶鹤尧觉得要查清楚了才能上报,但按照女帝和叶家的关系,这种可能性很小。

更有可能的是,女帝一直知道。之所以八年前没有为叶家平反,应当有两个缘由。第一个,她遇刺重伤,事发时她并非清醒状态,但那几天里具体发生了什么,叶臻不得而知,必须当面问问她;第二个就是情势所逼。

时人习惯把武成一朝目前三十四年的政治分为三段。

第一段是武成元年到武成七年,以镇国公主和梁王的出生为界。

女帝刚上台时,是想过把魏朝的政治框架全部打散然后另起炉灶,但毫不意外地遭到了剧烈反对。一来是她原本并非皇储,没有自己的班底;二来苏璎当年能做皇帝,还要归功于各世家大族和旧制度的支持,开国时定下的基调就不支持变革;三来是到处都打仗,没钱,没人,这是最直接最现实的问题。所以女帝妥协了,这一妥协,很难说是不是把毒瘤越养越大。

但不妥协也没有别的办法。女帝首先处理的是各地打仗的问题。当然,打仗得靠世家捐钱出力,这就让她后面对付世家的时候始终差着一口气。直到武成七年,魏末留下的割据势力和农民起义军才基本被清扫或收编干净。收编的诸侯与初步清洗后的世家大族一起,该封的封,该赏的赏。其实给的都是虚爵,但架不住他们底子深厚。女帝虽知不妥,但彼时改革是空中楼阁,只好作罢。

第二段是武成七年到武成二十四年壬寅变法,或也有人认为是到二十六年末陈梁兵乱平定。

在这十几年中,女帝首先做的最重要的就是培养自己的人。后来世人皆知心生畏惧的无极阁,最初只有女帝从蓝家带出来的寥寥几个心腹,通过多年的筛选和培养才逐渐壮大。而就朝中来说,竟就叶家对女帝表示了绝对的效忠,连萧家可能都是因为姻亲关系被迫和女帝绑在一起。除了太傅崔知节和督察院张宗敬这样的纯臣,女帝就只能着眼于新贵的选拔。这一选就过去了很多年,才得像刑部侍郎吴平云和大理寺卿封嘉懿这样的贤才。即便是这两人,在武成二十四年之前还在被排挤打压。

其次是休养生息,发展经济。农商为国本。还有修桥修路修堤坝,建学校、惠民医署、济慈院。好在发展经济是各方能够达成一致利益的,办事官员为了给自己多捞点,怎么也会尽心一些,只要在合理范围内,女帝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原本的私营生意愿意让公家入股的,还会减免税收,一时朝廷手里的生意就多了起来。

再是军队。齐国的官兵实在复杂,有旧时留下来的折冲府,也有新朝建立后才有的州军。各地折冲府多由某个家族把持,与当地势力盘根错节,一时也动不得,只能靠时间慢慢迭代。州军是原本追随高祖打天下的军队和后来收编的军队打散重组的,经年来逐渐由当地选拔的民兵补充,实际执行过程中,官员、权贵、世家、乡绅轮番下场,可想而知其中派系斗争有多混乱。而中央军虽原本有飞凤十二将坐镇,但随着各将领年纪增长,后来更是出了飞凤案,便逐渐没了压制力。反倒是岭南都护府和西北神策军在抵御外敌的过程中声名渐显。另外还有谢家和萧家等家族一直保持着自己的军队。

从结果来看,壬寅变法是势在必行的,失败也是合理的,而变法的失败正使得其在某种意义上成功了。

在这长达两年的动乱中,齐国国内的政治格局迅速洗牌。

叛军所到之处不分敌我摧枯拉朽,以极其惨烈的后果完成了女帝一直想完成的清扫。自此之后,折冲府经历了大规模的改编重组,数量从原本的六百余锐减至三十四个。州军的势力大大削弱,新的人才在各地冒尖,逐渐掌握了话语权。西南世家在这次动乱中也损失惨重,不得不暂时修整。而谢家的效忠更是让女帝大喜过望——当然,这还要追溯到谢幼清在文华殿求学时和镇国公主与镇北侯结下的深厚情谊。

此外,镇北侯不负厚望,孤身一人在神策军闯出了基业,从此使得神策军也归顺中央,而永嘉公主大义和亲西夏,凭借聪慧勇敢成为了王后,这兄妹二人一内一外,守住了西北江山。苏凌远建立的镇南军与岭南都护府通力合作,内平陈梁兵乱,外慑南疆强敌,归拢了岭南都护府,发展了与南疆的通商关系,后面白狼军则成为了女帝绝对的嫡系军队。

而经过前面二十余年的铺垫,终于也等到了旧日权贵老去,新的贤才崭露头角的时候。

女帝没有否认那道诏书,没有当时就给叶家翻案,正是不愿意辜负了叶家拿命搏出来的这个机会。正如叶鹤尧所言,事已至此,不若孤注一掷。正是有了叶鹤尧留下的情报,后面对活尸的调查和处理才会如此顺利。而对西南世家和南疆的布局悄无声息地进行下去,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女帝的势力已经让他们捉摸不透了。时至今日,女帝终于有了跟他们谈条件的资格,也终于有了给叶家翻案的底气。

然而,叶臻是站在事后角度,纵览历史发展,才能想明白这些,才能感慨叶鹤尧何等见微知着、高瞻远瞩,又能赞他一声舍生取义、忍辱负重。

叶鹤尧当年,什么都不确定,却什么都做了。

而叶鹤庆事先毫不知情,知晓兄长遗志后,毫不犹豫地继承了这番事业,才能将这书册送到叶臻手中。

天已经蒙蒙亮了。

叶臻擦干了眼泪,站起身来,看着一地的稿纸,沉声说道:“我们先整理下吧。等整理完了,多抄几份……能抄多少算多少。一定要让更多人看到。”

三人此时情绪都不是很好,沉默地收拾着。

叶瞻淇收拾着便停住了,看着叶臻,神色复杂。半晌他还是开口了:“妹妹……殿下?这件事,你当真有把握么?”他犹豫了下,继续问道,“陛下,真的会为叶家翻案么?”

“会。”叶臻说。她之前是有怀疑的,此刻全消了。她看向叶瞻淇,心情也很复杂:“哥,你……不用这么叫我。”她有点无所适从,片刻说道:“那个,阿兰在江州呢,等我休沐,我就带你去见她。换身份的事她也知道的。”

“早知道……算了。”叶瞻淇不知想到什么,又摇了摇头,“你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以后的事,也以后再说。这些年吃苦的毕竟是你,过去在叶家,我认的妹妹也是你。”

他酷似父亲,是个端方自持的君子,此刻心中百般滋味,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来。叶臻见他这般模样,心中难受得很,就听他又说道:“等天亮了,我还是出城吧。留在这里,给你跟常和添麻烦。”

“哥,我接到了你们,就没有再让你们走的道理。”叶臻想起望川楼的事,声音到底还是哑了,“……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你们也不能一直这样躲躲藏藏。都尉是个讲理的人,而且他可能早就看出来我的身份了。我找个机会和他说,他会理解的。”她又说,“你们想去宣城也行,我等会儿就给公主写信,无极阁会保护你们。”

叶瞻淇沉默许久,说道:“也好。”他轻哂:“父亲把我们保护得很好。这些事,他叫我们不必知道太多。我原以为余生都会在山中这么过下去,所以就顺了他的意,反正以后叶家也跟我们无关了。若早知如此,我该多上心的。”他顿了顿,又说,“我直到此时,才感到父亲真的不在了,往后家里要我做主了。”

叶臻很能理解他的情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说:“想到他们,你自己便没时间伤春悲秋了,也是件好事。”

她这几年倒不是说有亲人要扶养,但也有很多东西要学,很多事情要干,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来使,大多数时候情绪都有点麻木。此时拿到了父亲留下的书册,悲愤固然有之,却也没有想象中的释然,只觉得肩上担子更重了。

答案在她,却不单指她和苏凌兰的交换。

她是一切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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