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贫的梦幻（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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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卿玄朝二仙一揖道:“咱们继续谈论刚才的事情。”二仙点了点头。

鸳仙先道:“禀上仙，洞门外十里骸壁髅墙乃是小仙等从荒山野地，荆榛朽槁等地所获，俱是历代改朝易世或战乱灾祸而死的无数曝尸野冢。小仙等之所以这么做，乃因二百年前道乾御福仁寿大天尊不顾众神正阻抗邪魔凌虐苍生，突然建议昊天上帝陛下:严令各处宫场洞府的神祗私自下界，违者重罚。小仙等在南极长生极乐大帝的金阙宫池眼见苍生饱受冰击霜打，情实不忍，便私自下界济难恤苦。为了掩仁寿天尊及其耳目，不得不昧心，不得不干天和，惊犯于生无宁日的亡灵，不敬于死无葬身之所的衔冤，以枯骨朽骸作为蔽仙气，诈为妖雾。以期能长久居凡，为佻黎尽点绵帛之力，不意今日得遇上仙。上仙慧心朗目，仰息间便知小仙等良苦用心。异日乾澄坤清，小仙等问心无愧。”

徐卿玄一揖道:“不敢当。两位上仙竭力阻妖贼，倾智佑一方，贫道感佩。”

鸯仙续道:“禀上仙，洞门外十里石室所槛囚的童男童女，尽是为其父母所弃的孩子。他们有的身患重疾难愈而被抛弃；有的因家里重男轻女而被抛弃；有的因家里子女众多难以养活又无人救济而被抛弃；有的因官府刻苦压榨，私立税赋，百姓不堪苛捐杂税而被抛弃；有的因疾疫、蝗旱、洪涝大作，连镇串村时或道馑相属，或背井离乡时所抛弃……他们来自大明各地及其他各邦国，小仙等把他们收集是用来冒充阳男姹女，助人皇献给久据王畿的血魔，此诚上仙所知。这般虽是形势所迫，小仙等素知作为上干天和，下悖人伦，有违吾辈衣被万物之初衷，小仙等不敢避上仙责罚。”

言毕，二仙对视一眼，满脸忧郁。

徐卿玄内心不禁泛起悲凉，哀伤形于他俊美冰肌的面庞，星目泪花闪烁，和声道:“二位上仙的苦衷和不得以贫道明白，这些苦命可怜的孩子若非上仙收留于此，恐怕早已为饥人恶兽所食，或膏身草野，成为孤魂飘荡。若能以他们的薄躯单身能够救赎保全千万家合满幸福的门户，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来世他们定能托生良家，一世康乐。”说到最后，徐卿玄嘴唇颤抖，几滴眼泪夺眶而出。

二仙亦酸鼻凄切，低下头去。

徐卿玄拭去脸颊泪水，大义凛然地道:“劳烦二位上仙将洞门外所槛囚的童男童女尽数放了，为他们寻个收留处。上天有好生之德，凡界亦有悲天悯人者。贫道今晚擒伏蝎钺后，将立即赶外应天拿下血魔！为四十年来因血魔而家破人亡，当作祭品惨死妖腹中的无数童男童女讨回公道！”

鸯仙拱手道:“上仙昆山片玉，姜桂之性，刚肠疾恶，温润而泽，小仙等愿效犬马之劳，捐身从命。”

鸳仙亦拱手道:“请上仙宽心，在白昼时东岳帝君、西岳帝君与小仙等奉上仙之命，分别镇抚闽北、闽南、闽中，一如上仙在武平县扬塘村、林圩村之策选出了各府各县各乡各里中天弃地抛，穷凶极恶，万死难赦者五千人已经登记在册，以俟上仙之令。东岳帝君与西岳帝君羁押着妖贼旱昊、蛛蜾在福建布政使衙门福州府说谕布政使狄晖，按察使岳浩，都指挥使林健武斩隔妖贼愚弄闽人，重振人心。二岳帝君已传来消息，三台大员已经决意听从上仙的安排，雁荡山真君正率领浙闽的山神地仙护送各府县主官前往福州府。现在二岳帝君正在福州府藩台衙门，一切准备就绪，就待上仙下令。”

徐卿玄不矜不伐地道:“承蒙诸位上仙看重，列位方域之长抬爱，贼寇迫凌，贫道不敢辞劳，斗胆令上。如今天、人二界众擎易举，磐石之固，妖贼凶丑不足忧也。劳扰二位上仙移驾福州府告诉三台大员，让他们按名册，速令府台、县堂将人聚集于福州，伪称送彼等往仁山，彼等必深信不疑，星驰电掣。待贫道星夜前去仁山擒拿蝎钺押往福州后，再合议击破仁山移巢。不知二位上仙意下如何？”

鸳仙拍手道:“上仙妙策，小仙等无异议。另外小仙等亦可助雁荡山真君、浙闽诸神、官府差役将凶徒聚往福州的步伐。”

徐卿玄起身拱手道:“如此甚好，此外再劳烦二位上仙转达东岳帝君:希望帝君派遣驾下侍仙、兵将俟命在仁山。”二仙亦起身拱手道:“上仙的话小仙等定转达于东岳帝君。上仙请了，咱们福州再见。”徐卿玄朝他们一揖后，化作一道红光，眨眼间已去千里。

二仙看到他远去后，相视一笑，慢条斯理地坐下，浅尝低斟。鸳仙颇具玩味地微笑道:“多亏了大帝的崆峒印，我们才既可以以假乱真，欺诈妖丑，又可以助四御天帝，以及门下立功于人皇，布德于人间。以助异日推倒仁寿天尊这座滥据台衡两千年的冰山，我们扬眉吐气之日不远矣。”

鸯仙冷笑道:“如今有徐卿玄这柄利剑为我们所用，对我们可谓是神龙入海，快意纵横。五岳帝君已经多次试探过他，知其乃狷介之士，风骨峭峻，贤良方正。可四御天帝仍旧忧心他如经中所言:彼富我仁，彼爵我义，故君子不为君相所笼牢；人定胜天，志一动气，故君子不为造化之陶铸。依我看来是多虑来，此仙虽拥有改天换地的修为神通，然而不过弱冠之年，又是性情中人，貌刚心软易因苦难而激动；虽有仙体，可凡骨未尽，再加其倾冠三界的容颜久履人界，不久定陷尘缘，何足挂齿。”

鸳仙赞同地点了点头，轻抚她的手背，温柔地笑道:“还是我的鸯儿冰雪聪明，直指症结。”二仙深情款款地对视而笑，继续品尝仙酿。

徐卿玄到达鹫峰山主峰仁山上空时，已是亥猪二刻。南北走向，群山连绵，危石险峰的鹫峰山被掩没在黑暗之中，好似一头窥伏的巨兽；而其主峰仁山则是灯火通明，熠熠生辉，好似这头窥伏巨兽的眼睛正阴阴地注视着苍穹的风吹草动。

此时，在仁山山顶金碧辉煌，雄伟壮观的宫殿里依旧如五年前敖鑫来到这里拜谒“闽武天帝”时一般无二。大殿正中的亭台舞榭上十六个舞女鹊笑鸠舞，身段优美，胴体若隐若现；左边吹笛弹琴，弹琵琶吹箫，右边妖歌淫吟；两侧食客四千，男女混席，左边八珍玉食，色香味全；右边珍馐美味，香飘十里。虽然依旧如五年前，贪女醉男，女淫男欢，秋词靡靡之音未曾一丝凝固；但是醉男贪女亦非五年前的醉男贪女，欢男淫女亦非五年前的欢男淫女；所有奴婢俱非昔年的音容；唯有正北中间的玉榻上正与十六个妖媚透髓，衣不敝体的美女享受着酒池肉林，淫糜极乐的方伯升还是和五年前一样嗜色如命，荒淫无度。

徐卿玄遽睹宫殿内迷心昏智的欲海贪焰，勾魂摄魄的艳舞美姝，醉骨靡节的男女颠凤倒鸾。别过头去，毫无波澜，心朗神澈，目光移向宫殿下方。他六感窥天伺地，很快就看到在仁山溺志销魂，富丽堂皇的宫殿下尽是层层叠叠，难以计数的尸骸骷髅，可以说高达六百余丈，阔近百里的仁山几乎是用尸骸为岩石，骷髅为砾土堆砌而成。在腥风飒飒，惨雾兮兮，磷火灼灼中影影绰绰，成千上万的孤魂野魄，青面厉鬼正用凶毒暴怨的目光死死盯着山顶上已极乐忘己，沉欲海、陷贪焰的数千食客、舞女、婢仆，恨不得急驰电骋而上将宫殿内的一切撕碎啃尽。

妖贼蝎钺在仁山底下的地底九千丈的洞穴内静坐修行，对他的近在咫尺毫无察觉。五百个身如山丘，披甲戴胄的妖将全神警备。

在大殿筵席上常人眼中的八珍玉食，珍馐美味尽是凡人的肢体、五脏、血肉所烹调，而一个个沉迷欲海淫焰的男女正大块朵颐，意兴飞扬。徐卿玄叹道:“世间的皇族国威，权阀豪右，士绅恶霸吃百姓的肉，喝百姓的血却为史官美化为自古如此，理所当然；但百姓迫于天灾人祸，迫于饥饿死亡，不得不自相残食，自相倾陷，却为上位者所谴，肉食者所诮，附权者所丑。”

叹了一口气后，徐卿玄又扫了一眼山顶上百间宫殿楼阁，亭台水榭，看到了:所有房屋的玉砖乃一个个骷髅，金柱乃是一根根骸骨捆束而成，墙体瓦块亦由骷髅、尸骸、人皮、头发、人筋糅合砾土粗岩堆砌而成整片建筑群阴风飒飒，腥雾缥缈，呜呜的凄泣声不绝，唯有正中妖歌淫舞，盛筵热烈的宫殿确实由檀木、沉香木、红木、大理石、花岗岩、珍珠、翡翠、玛瑙堆砌构筑而成。大门内是骄奢淫糜，载歌载舞，宛如天堂；大门外是尸山血海，凄泣惨雾，宛如炼狱，说不出的诡异，说不尽的森怖。

徐卿玄摇了摇头，目光直视正南方，内心筹划道:“先召唤一些孤魂厉鬼让它们托梦阳世的亲威故交:仁山的真情实貌，希冀以此来斩断闽人对仁山的痴迷，对蝎钺的膜拜，达到一传十，十传百的效果。同时晓谕彼等果能劝阻阳世亲戚故交再因仁山而血拼，可由东岳帝君的使者酌情裁判，入冥界待轮回。然后将仁山彻底封埋，至于山顶宫殿的原貌便交由诸仙在明天昭示于众人，希望借此教诲沉迷贪海欲洋已久的人们。最后探查宫殿厨房一番，再下地底擒拿蝎钺。”

斗计议已定，徐卿玄站在祥云上，手拈法指，凝神启口念咒:“收回附体，筑起精神；明死暗死，冤曲屈亡；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贱，自汝自招。”咒语，徐卿玄面前一丈外，陡然间鬼气森森，阴风阵阵，腥气冲鼻，出现了数以千计的孤魂厉鬼，一齐朝他跪下磕头道:“小鬼等冒犯上仙，死罪，死罪，求求上仙念在小鬼等误听贼言，糊涂犯浑，无端造恶，终食恶果，悔恨无及的份上救救小鬼等脱离贼寇毒掌！小鬼等愿为上仙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呼声如雷，一个个懊悔求生之情形于色

徐卿玄和声道:“贫道此来正是为了擒拿蝎钺，解救你们。你们若能为贫道做件事，贫道可以协助你们进入冥界裁定，俟转世投胎。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数千鬼魂听后，一个个喜形于色，互相观望，最后一致向徐卿玄叩拜道:“上仙请示下，休说一件事，就是一千件事，小鬼等万死亦当为！”

徐卿玄和声道:“想必蝎钺的用心你们已经明白这件事不难，只要你们能托梦在阳世的亲属故交，告诉他们仁山的真实情况，能够劝止他们再听信蝎钺谎话。那么大家便可进入冥界，重新为人。”

数千鬼魂听后寂静了一小会儿，趁这短暂的工夫，又有成群结队的孤魂厉鬼赶来，估摸在数万。那些后来的鬼魂显然也听到了徐卿玄的话，庞大的青面獠牙的厉鬼虽惧忌徐卿玄强大无比的力量，仍梗着脖子硬声道:“俗话说:先验货，再交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天神不顾我们闽人久矣，蝎钺横行无敌，我们凭什么听信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一面之辞！即使你真能降伏蝎钺，可阳世的皇族、贵胄、官绅、地主、豪右对我等百姓百般勾剥掊敛，税外有税，役上加役，这个暗无天日，凄风苦雨，小民永为上位者盘中餐的世道不来也罢！我们宁愿永远做个自由自在的孤魂野鬼总比子子孙孙为奴为婢的世道强万倍！”声如惊雷，震撼山野，可下方宫殿中享乐奢湎的数千人，山道上的卫兵却毫不知情。

此言一出，立刻触动了在场海量孤魂厉鬼的衷肠，一齐吼道:“没错，我们再也不入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

徐卿玄默然。海量孤魂厉鬼虽鼓噪骚动，但摄于他无与伦比的力量也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离去

这时，从东边天际飘来一片祥云，金光灼灼，瑞彩缤纷，转瞬即至徐卿玄面前，原来是南岳帝君的驾前将军郝炎带着五百天兵，护卫一个身穿紫霞直裰，足踏珠履，头戴唐巾，腰系玉带，秀雅飘须的神祗，那个神祗左侧一个雄伟侍仙抬着一杆青色锦旗，金线绣着的“东岳帝君”斗大的字在漆黑的夜晚也格外显目。

海量鬼魂一见这面大旗，绝大部分心存生念者一改之前的强横暴恣，傲凌徐卿玄，不由自主跪下欢呼道:“东岳大帝君来了，他老人家掌管十八层地狱，我们有救了！”只有极少数憎世怒人的青面獠牙的厉鬼不屑一顾，立而不拜。

众仙不以为意，郝炎与那个神祗上前来，徐卿玄迎上前去，当三仙相距三步时止住了，郝炎朝徐卿玄一躬身，那个神祗亦躬身道:“小神乃东岳大帝君座下掌书文记左令使拜见上仙。上仙尽可专意降伏贼首，这些屈死的亡魂就由小神安抚。”徐卿玄还礼道:“有劳上仙了。”众仙叙礼毕，各司其职。在海量鬼魂对郝炎、左令使的膜拜，天兵对凶强青面獠牙厉鬼的鞭挞中，徐卿玄瞬移到了宫殿西南角一座独立靠山崖的厢房北窗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