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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方回去后,一整晚没睡好觉,一闭上眼脑子里是脚边那个血淋淋的脑袋。他不是没见过死人,自己都动手过几个。可那是不一样的――
江左徒和他一道来的。
江左徒和他都是阳溪君的人。
江左徒和他,一个是来恶心太子的,一个是来制肘他再写信回去向君上说坏话的。
江左徒,就是另一个他!
“啊!”刚迷迷糊糊要睡着,王方脑海中忽然蹿过这么一句话,六月天里,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一股凉意从脚底心往头上灌。
“今天交回朝廷的奏报怎么写,王大人应该知道――”
那双略带凉意的星眸好像就在眼前一样。王方突然弹跳起来,跌跌撞撞跑到书案后,抖索着手抽出一张短简,上面印着“齐军”两个小字。
出了这么大的事,谢涵这一夜是别想睡了,他也根本气得睡不着。
安抚将士;计算真正可食用的粮草;安排打磨武器;盘问押粮军,看一路上粮草能发生什么意外,玖少卿说他检查过,就说明出扶突城时粮草武器都是好的,那只能是路上;再写信回朝廷――不管怎么样,这粮草武器是必须继续要的。
就是在这个时候,传来王方求见的通报。
“放进来。”谢涵冷冷道。一想到他是阳溪君的人,一想到阳溪君的所作所为,他就给不了好脸色。
不一会儿,王方就进来了,他小心翼翼地趋步向前,到谢涵三尺远时,递出短简,“殿下,下官的奏报写好了,请您过目。”
谢涵低头处理公文的笔一顿,抬头盯着他看了良久。
王方鼻尖沁出汗珠。
谢涵笑了,“孤没有看监军奏报的权利,您现在代表的可是君父的眼睛。”
王方扯起嘴角,“殿下说笑了。小人卑贱,怎么配做君上的眼睛,您是君上嫡子,血浓于水,才是君上最好的眼睛。”
谢涵凝着他,似笑非笑。
王方又近三步,把短简打开摊谢涵案上,擦擦脑门鼻尖上的汗,“疏不间亲,借小人一百个胆子,小人也不敢向君上暗奏殿下您啊,挑拨父子关系,这在民间,也是要天打雷劈的。求殿下您就当救救小人,好歹过目,免得小人写错什么。”
“也罢,那就如王大人所愿。”谢涵低头,一目十行,表情不禁微微凝了一下――
这是一篇非常翔实而具有文学价值的文章。
它从进城前江左徒叫城门开始写起,无论城上士兵怎么解释,他都不听,只顾谩骂,进城后又指手画脚,众军敢怒不敢言。过程中,平燕右将军,没错也就是谢涵,一直如沐春风地招待他,对方却横挑鼻子竖挑脸。
背景描写,身临其境,重在突出平燕军训练刻苦、士气如虹、一心报国;人物刻画,入木三分,重在突出太子是如何的善于治军又温文尔雅,江左徒是如何不识好歹脑子有病;最后――
引出本文高潮,粮草武器竟然有问题――两袋好米也没了,是砂石,武器都是豁口,甚至是断了的烂铁。
瞬间,平燕军大老粗们都红了眼眶。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与前文粮草武器刚到时众军兴奋的笑脸形成前后巨大反差,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进而烘托升华了主旨――江左徒死的好。
在本文中,他是这么死的:一开始他还梗着脖子洋洋洒洒说着不要脸的话,比他现实中傍晚对谢涵说的那几句送命符还要恶心一百倍。但是,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被谢涵有理有据地辩驳了,然后平燕军一个个哑着嗓子说自己有多饿,他们怕没命回去见爹娘,最后终于让江左徒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羞愤自尽。
谢涵:“……”
他抬眉望去,王方触及他目光,立刻腆脸笑,那山羊胡像流苏一样抖啊抖的。
“王大人不愧是四白宫出来的大家,一支妙笔能生花。”谢涵赞道。
“殿下满意便好。”王方明显得松一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吐出来,就噎到了,只听谢涵道:“不,孤不满意。”
王方:“……!”他脸上露出那种“我听到一个鬼故事”的表情。
“王大人写故事是极好的,只是这奏报……你说传回朝廷几人能信。你是想陷孤于不义,还是让所有人以为你被孤控制了,嗯?”
谢涵最后一个尾音上挑,连着嘴角都带起一丝凉薄的弧度,双眼定定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黑得像最深沉的夜。
王方腿一软,跪倒在地,“下官不敢,下官不敢,下官笨嘴拙舌,求殿下示下。”
“谅你也不敢。”谢涵收回目光,淡淡道:“如实就好。”
“如、如实写?君、君上那里?”王方舌头打颤。
他虽害怕,脑子却还是能转的,如何不明白君上派他过来,就是对太子撤徐芬一职不满至极。徐芬至少还算军中人,太子要撤也说的过去,江左徒身为押粮使,却不是太子部下,杀他就是杀朝廷命官,真的是逾越了。
“嗯。”谢涵鼻腔里发出一个音节,淡淡道:“江左徒此人,王大人一路同行,还不明白他吗,怎么可能羞愤自尽?反而死不悔改,被孤盘问后,怕暴露身后人,往孤剑上撞。王大人何必替他说好话?”
王方:“……是、是。”
“好了,退下罢。”谢涵挥挥手。
等王方抱着短简像失了智似的出去后,豫侠问道:“你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所以才放心杀了江左徒?”
“不,你这因果关系不对。应该说,杀江左徒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让他听话。”谢涵吹了吹竹简上的字,又指了指砚台里快干了的墨,“小侠,你是个将才,可是你对这方面太单纯了。”
豫侠:“……”他有一句小侠是什么鬼想问。却还是上前一步磨起墨来。
“孤杀江左徒:第一,为了平众怒,不然今夜以后,军心就要乱了;第二,为了杀鸡儆猴,王方是监军,又是阳溪君的人,对外,他传回去的话必定是不利于孤的,对内,他很可能干扰孤的决议,所以,他必须得听话;第三,为了以后,一个运了砂米锈器的人,孤还须尾放他回去,世人都要以为孤好欺了,江左徒一死,下一个谁再押粮过来,心里也要掂量掂量了。”
豫侠磨墨的手一顿,“从砂米暴露到你杀江左徒,最多不超过一刻钟。你们都是片刻之内想这么多的吗?”
“就像小侠在归来城外能片刻之内,从几块泥土看出燕军围城一样,在偏历城外,能片刻之内想三种作战方法一样。”谢涵淡然道。
豫侠静默片刻,道:“豫某今年,二十有二。”
谢涵“咦”了一声,“孤知道啊,何故再言?”说完,恍然,“听说民间里说年岁,都意味着想娶亲了,小侠是看上谁了,美织娘子?”
豫侠:“……”他拎起砚台,“豫某磨得太稀了,要倒掉。”
谢涵:“……”
一个时辰后,王方又带着他重新写好的奏报过来。大抵是冷静下来了,又或许是因为谢涵的“指点”,这份奏报还是非常符合主流文笔的,简而言之,就是没那么夸张,详略得当,还偶尔春秋笔法影射一下谢涵霸道,却没有涉及齐君原则性问题,可信度大大提高。
谢涵大手一挥,连着他要粮的信函一起命快骑送出去了。
他不知道的是,三天前,新一批的粮草武器、或者说之前被掩藏的粮草武器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事情的发生,得追溯到四天前,三公主谢婧素来苦夏,外出避暑时,途径一座山丘,发现山谷有大片被挖凿的痕迹。
她心生警惕,命随行侍卫挖掘,不想竟然挖出一个大大的地下仓库,里面是粮食和武器。
谢婧公室出身,这点敏感度还是有的,立刻想到可能有人要造/反――当今天下,窃国者还少了吗?粮草、武器,不是养军队的还能是干什么?现在齐国两线作战,扶突军防空虚……
她不敢深想下去,立刻假作身体不适,要回宫看太医,留下心腹侍卫把守后,匆匆回宫找到齐公。
对一个君主来说,国内篡位是比国外侵略更不能忍受的事,还是谢婧劝他不要打草惊蛇,先派人去查探。
随后查探的结果是令二人静默的――谢婧的人认不出来,齐公的人却很快认出来,这正是二十余日前送出城的平燕军粮草武器。
谢婧闻言,花容失色,“君父,舅舅、舅舅……”她呜呜哭泣起来,“舅舅还在面壁,他一定不知道,他一定不知道,都是下面人欺上瞒下……”
怎么可能呢?齐公再想自欺欺人,也心知肚明,阳溪君是想陷害谢涵。为了陷害谢涵,他可真是什么事都干的出来!他眼神微冷。
察觉到这一点的谢婧,擦擦眼泪,双眼却还红得像小白兔,“君父,现在当务之急,不是论罪,而是把这批粮草器械立刻送到三哥手上。但是,如果把这个消息公之于众,那就是个天大的丑闻,列国要如何笑话我国?天下士子谁还会仰慕我国声名前来?这押粮使是您亲自授的职,您在朝臣面前的脸又要往哪儿搁?”
见齐公渐渐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目光看来,谢婧眼眶又是一红,哽咽道:“君父,女儿确实有私心,那是女儿的亲舅舅,女儿能怎么办?”她又扑进齐公怀里哭啼起来,“君父,女儿怕啊,母亲身体一直不好,五月里的病现在还没好利索,女儿怕母亲受不住啊……”
齐公目光又软化下来,揉了揉她乌黑的发顶,“可君父是婧儿的父亲,是你母亲的丈夫,却也是这齐国的君。”
谢婧擦擦眼泪,抬头,努力对齐公露出个柔柔的笑来,“君父,女儿知道的,女儿都知道的,夹在那么多复杂的关系里,您、一直很累,却也一直是一个明君。女儿是母亲的女儿,是舅舅的甥女,却也是您的女儿,是大齐的公主,女儿的一身荣辱都系在齐国上。女儿确实想救舅舅,却也不敢损大齐利益一分。女儿刚刚所言,句句肺腑,绝非只为求情。”
这个……齐公不得不承认,谢婧刚刚的话是很有道理的。被列国耻笑,被士子非议,被群臣诟病,有损国威。
见他目露迟疑,谢婧脸上随之露出愤怒失望之色,“舅舅会这么做,确实太过分了,君父要惩罚他,理所当然。但君父可以网罗其它罪名没收他的爵位、田产。”
“婧、婧儿?”齐公吃惊看她。
谢婧笑着摇摇头,“舅舅已经是大人了,犯错了当然要承担起责任。女儿只盼舅舅能留有一命就够了,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呢?若是此事公之于众,舅舅怕是没法活啊,君父――”
她站起身,后退一步,对齐公直直跪了下去,“求君父饶舅舅一命,就当念在舅舅多年伴驾,母亲尚在病中的份上。”她目露恳求。
诸女中,齐公一向最爱谢婧,不只因为龙凤吉兆,也因为她贴心乖巧、明媚无瑕,更因为、她的样貌啊,像极了已逝的武公夫人,也就是他的母亲。
当初,鲁国没亡前,他母亲也是这样的明媚无瑕。这双眼睛这样看着他时,他很难拒绝,很不想让他失望――
这让他想起有一次,他躲在柜子里看到母亲对着他君父跪下,求他救救鲁国,但那个男人始终是那样冷漠。
难道,他也要变成那样了吗?
谢婧明亮的眸子一点点暗下去,齐公攥紧五指,终于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公之于众,这批粮草该怎么送出去?”
那黯淡下的眸子瞬间点亮,“君父可以令舅舅的人手送出去,那就是舅舅的私下往来了,谁会在意?至于,怕舅舅的人不可靠,女儿恳请君父让女儿做这回的押粮使。”
齐公大吃一惊,“这如何使得?”
“派君父您的其他心腹,怕舅舅人不服,但他们却是不敢不服我的。而女儿也会保守秘密,有何不可?至于女儿是女儿身,无妨,女儿可做男子打扮,女儿也是从小骑马习箭的,不会堕了我国威风。”
“你那小打小闹,怎么走得了那么多路,上得了前线,哪怕漪儿……”话到此处,齐公一顿。
谢漪未必不会做和阳溪君一样的事。齐公喜爱他,不意味着他不清楚他的缺点。
谢婧心知齐公所想,却微微一笑,道:“可是哥哥十五生辰马上要到了,那时候回不来可怎生是好?女儿就不一样了,只要称病,去别苑静养,就没关系了。至于女儿的功夫,恳请君父找一个卫士,让他在不知女儿身份下与女儿比斗,如果女儿赢了,就请君父准许女儿押粮。请君父饶舅父一命。”
齐公看着她娇美而执拗的脸庞,叹一口气,“寡人竟不知,你心里这样刚强。”
谢婧:“有想保护的人,就必须要刚强。多谢君父。”她拜下。
不过一刻钟,齐公就让人带她换了装束,还涂黑了皮肤,找来宫中好手与她比斗。
谢婧使剑,剑势轻灵,却快不可当,霍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不肖片刻,那卫士已是落败。
齐公不敢置信,“婧儿你的剑术……”
谢婧抿嘴一笑,“和三哥学的,三哥剑术好。”
太子剑术好,齐公当然知道;但他不知道婧儿和太子这样好。
他又多放了一层心。
迎着小女儿企盼的目光,他点了点头,目光却像透过她穿越时空看着遥远而冷漠的人,心道:君父,我与你,不相同。
“事不宜迟,那女儿先去准备,也请君父安排人手。”说完,谢婧匆匆就跑了。
半个时辰后,猗兰殿内。
“啪――”的一声脆响,整间室内瞬间落针可闻。
甩完一巴掌后,动手人似乎耗尽了气力,趴在床沿低咳起来。
刚刚还英姿飒爽的谢婧却跪在她床边,脸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可见是用了大力的。
但她却不露丝毫痛色与难堪,就那么平静的跪着。
趴在床沿的人抬起头来,哪怕病中,不减姝色,更添楚楚可人,正是宠冠齐宫的鲁姬。
在这猗兰殿,自然也只有鲁姬这个做母亲的,敢打谢婧。
此时她的眼里却没有一点做母亲的怜爱,而是一片冷然,“你现在翅膀硬了,敢去告你舅舅的秘。”
“即便我不告密,难道纸包的住火?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谢婧抬头,别有深意道。
她脸上没有平常的一点明媚,更没有在齐公面前的半分柔弱,有的,只有和鲁姬如出一辙的冷然。
鲁姬盯着她,浑身发起抖来,“你放肆!”
谢婧却就事论事,“女儿说的是事实。母亲难道以为三哥是泥捏的,任由你们弄这些砂米锈器过去?”
“监军都是我们的人,他又能奈何?君上一直当王方是心腹,他莫非不信王方而去信一个动了储君印鉴的逆子?”
这逻辑看似很对,谢婧却呵呵一笑,“母亲,您也是经历过战乱的人。鲁国国破后,听说您东逃西蹿后好几年……”
“住口!”心底最不堪的记忆被挖出来,鲁姬抓起手边的东西就往谢婧砸去,那是一个铜制香炉。
铜炉撞到额头带出血迹,染料掉在衣角烧黑了一圈。
谢婧却只轻描淡写地掸了掸,继续道:“母亲也是经过大场面的人,怎么还是这样天真。没错,王方是我们的人。可他一个人,在一整座军营里,难道还会和三哥对着干?还是说,您觉得三哥没那么强势,或者王方有那么赤胆忠心?女儿看他,怕死得很。粮草的事,早晚会被发现的。”
鲁姬不是笨人,相反,她比阳溪君还要聪明许多,只是连日病中,拖慢了她的思维。
她低头强忍身上不适思考,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言发生的可能性很高。
但是,她并不觉得高兴,目光反而越加愤怒冰凉,“你早知道,为什么不早说?你是不是就等着现在?”
谢婧没有诚意地“噢”一声,“因为我刚刚才想到啊。”
鲁姬美眸中是怒火,“你就是等你舅舅失势,你好自由。”
“母亲你错了。”谢婧站起身,冷漠道:“你们答应过我什么你们忘了吗?我要的,你们谁也不许动!这只是一个警告。”
“你要的,你能要什么?”鲁姬的脸上露出讥诮鄙夷的神情来。
谢婧眸色一暗,转身道:“时间紧急,女儿现在,要出发去北境了。”说完转身,毫不留恋地走了。
那背影既笔挺又决绝,早已脱出掌控,鲁姬攥紧五指,目露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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