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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惊春将所有的借口都在脑中细细思索过一遍,无言许久,最后只是干巴巴道:“没有为什么,就是我不喜欢你了。”

杨惊春说完,有些不敢看祈伯璟的脸色,她盯着他黄袍上栩栩如生的威严飞龙,和那龙目四目相对,做好了承受帝王之怒的准备。

然而祈伯璟定定看她半晌后,却只是有些无奈地道了四个字:“胡说八道。”

祈伯璟在风谲云诡中长大,听遍了谗言,见惯了众人脸上的假面,怎么会看不出杨惊春拙劣的谎言。

杨惊春下意识想狡辩,可一抬头对上祈伯璟潭如黑渊的眼,又哑然失声。

祈伯璟捞起她的手,握在宽大温暖的掌中,静静等着她开口解释。

她是个大方的姑娘,可也没有慷慨到心甘情愿地将他分享给别的女人。

祈伯璟知道,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二人之间安静下来,街道上嘈杂的人声和车轮滚滚而前的声响传入车内。

祈伯璟闭上眼,有些疲倦地靠在榻中,仔细回忆着二人的相处,抽丝剥茧地分析起来。

上次二人见面,是在宫变那夜。再上次,是在他的别院。

别院相处时她同他亲密无二,和以往并无任何不同,那便是在宫变事后她才改了心意。

那是血流成河的一夜,鲜血腐烂了皇宫表面辉煌的荣华与金贵,露出其中深藏的污秽和不堪。

祈伯璟出生在宫中,长在宫中,知道宫里是个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牢笼。

他早已习惯了宫里的明枪暗箭,见识过宫里腌臢的一切。

可杨惊春没有。

祈伯璟握着杨惊春的手,问她:“是害怕了吗?害怕入宫后再不如在宫外快活?”

杨惊春没说话,但手指却轻蜷了蜷,祈伯璟察觉到了,他睁开眼望着她,没有松手,反而握得更牢。

他缓缓开口问:“是怕我像我父皇一样盛宠妃嫔、扶持其他皇子吗?叫你最后像姜锦一样因恨逐权,为权势争得头破血流,最后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疯子。”

他语气平缓,但言辞却又刺耳。杨惊春下意识抬眸看他,祈伯璟望着她的眼睛,轻声保证道:“惊春,我与我父皇不同,也非滥情纵乐之辈,你所担心之事,绝不会发生。”

他轻轻叹气:“若我贪图声色,早在你之前,就该纳了数不尽的妾室,叫她们背后的家族为我所用。可你知道,在你之前,于情之一事,我亦白纸一张。“

他说得很慢,言语真挚,说话时,他握着她的手一直没放开。

杨惊春听罢,终于肯开口:“……我不是害怕这些。”

祈伯璟追问:“那是怕什么?”

那夜的血雨腥风再次浮现在杨惊春脑海,她思忖着这些日想了又想的话,慢慢道:“宫乱那夜,你带兵来得好及时。”

她没有看他,自顾自般说着话:“你晚来一步,菀菀和奉渊哥哥或许便会命丧祈铮的刀兵之下;你早一步现身,亮明兵力,祈铮有所顾忌,便不敢冒然入宫。可是,可是你就是来得恰逢其时。”

恰逢其时,便是早有应对,早知姜锦和祈铮会造反。

或许也早料到姜锦会以她和菀菀做人质,早知她有危险。

可即便知道,他还是选择顾全大局,而置她于险境之中。

他置办别院,出宫与她私会,请旨立她为妃,人人都知素来不近女色的太子对杨家的那位嫡女动了真情。姜锦又何尝不知?

祈伯璟在意之人寥寥无几,除了谢真、老皇帝,便只得一个杨惊春。所以姜锦才设局拿住杨惊春以胁迫祈伯璟。

老皇帝与她,都是祈伯璟刻意暴露在外的软肋,是祈伯璟故意让姜锦以为他毫无戒备,让姜锦错以为他对秦王谋反的计谋一无所知。

深宫少有真情,多是算计,杨惊春知晓他多思多谋,可没想过祈伯璟也会将她算在计中。

祈伯璟听明白了她话中之意,他紧紧握着杨惊春的手,有些急切地解释道:“姜闻廷是我的人,有他在姜锦身侧,你不会有性命之虞。”

“我知道。”杨惊春说。

她知道,可她还是觉得难过。可她也清楚,若祈伯璟防备周全,那姜锦又如何会上钩。

她看得太通透,知他身处险境,明他难处,所以才对祈伯璟如此难爱难分。

祈伯璟难得慌了神:“惊春……”

“我是棋子吗?”杨惊春忽然道,她直直望着祈伯璟的眼睛,不遮不掩地问:“我是吗?阿璟。”

她微微红了眼睛,祈伯璟看着她委屈蹙着的眉,喉咙紧涩得发痛。

良久,他才叹息着道:“是。”

她是,谢真是,李奉渊是,他的父皇是,就连他自己也是。

在这生死局中,所有人都是棋盘上布局多年的子。祈伯璟没有别的选择。

杨惊春抽了抽鼻子,她明白他的苦楚,所以不怨他,可是却难消心中芥蒂。

祈伯璟用拇指蹭去她眼睫上的泪珠,安抚道:“今后再不会了,惊春,我保证,此事再不会发生了。”

杨惊春声音有些低:“我没有怪你。”

祈伯璟听她这么说,心头愈发慌乱。他从未见她这样难过,不如怨他得好。

杨惊春平复片刻后,开口道:“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年少时许下过一个愿,我要做天地间最厉害的女人,浪迹天涯的侠女,路遇不平,惩恶扬善。”

祈伯璟怔了怔,他下意识紧紧扣住她的手:“你要走?”

杨惊春看了眼他用力的手掌,没有回握住他,但也没有松开。

她抿了抿唇,抬头看着他:“我想离京,阿璟,我想去看看这天地。”

祈伯璟没有答应,而是问:“会回来吗?”

杨惊春点头:“我的家人、朋友……还有你,你们都在望京,我自然是会回来的。”

祈伯璟闻言,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提心吊胆。

他静默须臾,问她:“想去哪?”

杨惊春也没有头绪,她道:“不知道,揣上剑,带上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祈伯璟没有接话,他靠在软榻上,似在思索究竟要不要放她离开。

他是天子,只要他想,他可以永远困她于金丝笼中,不允许她离开半步。

可爱不是私藏,也不是占有,爱当令心爱之人欢喜,而非叫她愁苦。

可祈伯璟自诩并非圣人,做不到当真就此放手。

祈伯璟闭了闭眼,沉默良久,低声道:“天地之宽,游历一生也不足够。你何时回来?”

杨惊春早已想过这个问题,她道:“五年。”

祈伯璟不假思索:“五年太长,两年。”

杨惊春坚持道:“五年,我算过了,要将这世间糊涂走一遭,至少也要五年。”

五年,他们相识都不及这样长的时间,祈伯璟怎么肯放心让她在外游历五年。

他神色微沉:“一年。”

杨惊春听他一年比一年短,觉察出他不是当真想和她商议,闭上嘴,低着脑袋又不肯看他了。

祈伯璟见她如此,一颗心仿佛泡在了烈酒缸子里,又涩又痛。

他看着她脸庞,伸手去抚她焦愁的眉眼,苦笑一声,妥协道:“三年,最多三年。多一日都不行。”

杨惊春听他没得商量的语气,最终也退了一步,点了点头。

说定此事,她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只细长的红木盒,递给祈伯璟:“这个还你。”

她迟疑着道:“你若愿意,等我回来,你再给我吧。”

祈伯璟拧眉看着她手中的盒子,良久没有说话。

他记得这盒子,也知道这木盒中装着的是什么——是他当初送给她的白玉簪。

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她离开三年,此刻把这玉簪给他,便是想告诉他若他在这三年里有了其他心仪之人,也可改意令立皇后。

祈伯璟伸手打开盒子,漂亮的白玉簪静静躺上柔软的丝布上,和当初他送她时一样,剔透无暇。

祈伯璟取出簪子,杨惊春见他收下,说不出是该高兴还是难过,她只觉得心头堵得慌。

然而下一刻,又察觉头上一重。

祈伯璟伸手扶着她的发髻,和那年一样,轻轻将白玉簪簪在了她发间。

杨惊春愣愣看着他,祈伯璟放下手,缓缓道:“我这一生所求不多。真正想要的,除了皇位,便是娶你为妻。想了多年,不曾改过,今后也不会改。”

杨惊春有些怔忡地摸了摸头上的簪子,祈伯璟捧着她的脸,低头轻轻吻她的唇,低声道:“我等你回来,做大齐的皇后。”

马车缓缓驶入皇宫。这一夜,帝王违背了他的金口玉言。

杨惊春留宿宫中,没有回府。

杨惊春离京这日,是个天清云白、春风和煦的良日。

杨惊春不喜离别,不愿他人泪眼相送。城楼下,只祈伯璟一人执意来为杨惊春送别。

祈伯璟今日微服出宫,没让侍卫跟随。他戴了当初同她初见时的那张面具,白袍玉冠,看着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一位送妻子离家的儒雅夫君。

杨惊春离京所带之物不多,祈伯璟替她准备的千里良驹、李奉渊和李姝菀给她准备的袖箭和一把钢刀、家里人给她准备的盘缠……

最为贵重的,是祈伯璟亲手所书的玉玺加印的文书。

有这道文书,杨惊春可在大齐畅行无阻,无论在齐国哪片地界,都可以祈伯璟的名义差遣当地官员,使之相助。

除此外,还有祈伯璟暗中安排在她身边的护卫。

不过暗卫一事,杨惊春暂且还不知。

晨风拂面,扬起祈伯璟颊边发丝。他看着杨惊春调整罢马鞍,将身上的小包袱系在马背上。

她摸了摸马儿的脑袋,回头看祈伯璟。

“阿璟,我要走了。”

祈伯璟微微低头,抬手摘下脸上的面具,上前轻轻戴在了她的脸上。

他曾拥有过这只勇毅无畏的鸟儿一段时日,如今不得不放手,亲眼看着她飞往她向往的天地。

杨惊春摸了摸脸上的面具,祈伯璟垂眼,隔着面具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

很轻,但那温热的触感却似乎透过面具传到了杨惊春的皮肤上。

祈伯璟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沉稳但快速的心跳传至她的手掌。

他看着面具下她明亮的眼睛,道:“三年。三年之后,你若不回来,我便去抓你。”

他是皇上,是天下之主,他说抓她,就一定能抓到她。

他言语分明是在威胁,可杨惊春却并不觉得生气,她点头:“好。”

祈伯璟又道:“记得写信给我。”

“嗯。”

“照顾好自己。”

“嗯。”

她越是听话,祈伯璟越是不放心。他叮嘱道:“天地辽阔,除去游历山川林原的盛景,你也一定会结识许多的朋友。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这一路必定会有人对你献殷勤。”

他语气不安,杨惊春抬起眼眸看他,祈伯璟伸手虚点了点她的心脏:“别动俗心。若你和别的男人生了情意,我立刻叫人带你回来成亲。”

堂堂皇帝,竟也会为情之一字担心。

杨惊春本觉得难过,听他这么说,又忍不住想笑:“噢。”

她乖乖站着,耐心听他叮嘱了一句又一句。最后直到无话可说,祈伯璟才终于松开了手:“去吧。”

临到离别,所有的情意倒变得比相处时更加清晰明了。

杨惊春认认真真看着祈伯璟的眼睛,忽而用力抱住了他。

她踮着脚,柔嫩的脸颊贴上他的,她在他耳边柔声道:“阿璟,谢谢你。”

祈伯璟很浅地勾了下嘴角,侧首在她耳廓落下一个吻,什么话都没说。

杨惊春松开手,转身上马,她回头看了孤身而立的祈伯璟一眼,道了一句“我走了”。

祈伯璟微微颔首,示意她去吧。

杨惊春不舍地深深看了他一眼,眨了眨有些湿润的眼睛,手持缰绳,轻呵一声,朝着晨曦初现的方向驾马奔去。

骏马踏起尘土,驰行在宽阔的官道上,头也不回地奔向了辽阔的天地。

街道角落,一辆不起眼的木马车中,杨修禅掀起车帘偷偷望着杨惊春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眨眼。

他眼里有泪,但更多的是为杨惊春如愿的欣喜与骄傲。

祈宁握着他的手,安静地陪着他。

城楼上,李姝菀与李奉渊看着尘土飞扬的宫道,一直等杨惊春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才收回视线。

好友相别,李奉渊本以为李姝菀会不舍地哭上一哭,没想到她却一直笑着目送杨惊春远去。

正逢春时,城墙下花飞如雨,随风而上,于云天下飘舞,仿佛倒浮在天幕的灯花。

李姝菀看着这眼前的话,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除夕夜里,他们曾在河灯上许下的愿。

时过境迁,今日想来,虽然这些愿望都抱有遗憾或残缺,但大多都已实现。

李奉渊见她笑得双目弯弯,问她:“笑什么?这样开心?”

他握着她的手,和她一起慢慢往城楼下走。

李姝菀伸手接住一朵细小的花朵,偏头将花轻轻簪在李奉渊耳侧。

她伸手轻轻拨了一下他耳侧花瓣,笑着道:“因为春色盈盈啊,大将军。”

李奉渊低头看着她明媚的笑意,也忍不住轻轻勾起唇角:“嗯,春色盈盈。”

春景满城,天地盛大。世间人忙忙碌碌,历经无数离别。

而这春色去而复始,不曾真正断绝。

相信在某一个花开之际,相思离别之人,终会如这春色一样,再相逢人间。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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