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仉南垂首窝在沙发里,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几种他最近的常用药,茶几对面,是从刚开始进门便一直犹豫着不敢开口的三个人。

仉父仉母和江河,三个人六只眼,目光灼灼,看得仉南想去再测一次体温。

“所以……”相顾无言后,秦佑之率先打破沉默,“小南,你真的想起来了?”

仉南揉了把脸,哑声回答道:“妈,让您担心了。”

秦佑之眼眶通红,隐忍着眼眶中迅速弥漫的水汽,仉墨文拍拍她的肩膀,是无声地安慰,自己开口时,却仍然欣喜之中带着半分不确定:“那……能跟爸爸说说,你叫什么名字吗?”

这是什么问题……像是在询问走失幼儿,仉南无声叹息。

实际上,老爸不过是不敢相信劫后重生般的惊喜而已。

“爸。”他喊了一声,答非所问,却更让仉墨文动容不已,“这段日子,您受累了。”

挚友大病转好,江河按捺不住激动,绕过茶几扑到他面前,指着自己,问:“那我呢?我还是那个‘动机不纯’的拼桌酒友吗?”

仉南回想了一下,自己陷入妄想的这段时间,江河三番五次上门,并不多留,只是看他一眼,确定他的状态尚可后便离开,于是膝盖不自觉地动了一下,感动道:“起开,压着我脚了。”

“你他妈……”江河愣了一下,起身大力将他抱住,声调之中甚至带上了一点哭腔,“你他妈终于醒了啊!”

确实是太不容易了。

一个漫画家,为了创作灵感失落而患病,将自己想象成笔下的漫画主角,这种事……荒诞离奇,又——说不出的丢脸。

仉墨文长吁一口气,说:“这次真的要好好感谢付医生。”

付医生,付宇峥。

这是仉南清醒以来,第一次真切地听到有关于这个人的只言片语。

他蓦然动了动嘴唇,却发现自己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感谢?

恐怕在道谢之前,应该先道歉比较合适吧?

就……硬逼着一个之前素不相识的男人,配合着自己演了这么一场惊世骇俗的大戏,这件事,怎么说呢——根本不能

说,多说一个字就是原地社会性死亡的尴尬。

仉南不自然地垂下眼睫,心说再见面,他不会被那位付医生打死吧?

再叫一声“陆医生”,他还敢答应吗?

“要不……”秦佑之观察着仉南的脸色,适时给出建议,“咱们现在去医院找林医生聊聊?毕竟突然醒了过来,小南现在看医生才是最主要的,而且……也能和付医生当面道个谢。”

“别!”仉墨文和江河应声附和,仉南却想都不想就在第一时间拒绝,他心虚地清了清还在发炎的嗓子,遮掩道,“我那什么……现在挺不舒服的,还、还是等烧退了再说吧……”

说到发烧,仉墨文疑惑:“为什么突然就生病了,热伤风?”

“不是吧……”昨晚的情形眼前闪过,仉南故作镇定道:“可能是着凉了。”

六月天着凉,江河觉得他在侮辱自己的智商:“这个现在这个天气,除非你去跳人工湖了,否则怎么会着凉?”

“啊……”仉南点点头,“是跳了。”

“??!!”三人震惊,秦佑之不可置信地重复一遍:“你刚才说……干什么来着?”

“跳人工湖。”仉南郑重其事,一字一句,“浪里白条听说过吗?和付医生一起,夜幕之下双人泳。”

“……”

江河回忆了一下付宇峥那张始终拒人千里之外的冰霜雪脸,喃喃道:“他就真的……和你一起跳了?”

不跳能行吗,不跳我就嗝屁了!仉南深沉地点点头:“是的,他跳了。”

江河呆若木鸡,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爱情真他妈令人疯狂!

知子莫若父,同样沉浸在震撼之中的仉墨文发现了华点:“可是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不会游泳的啊?”

仉南心说那能记错吗,嘴上却刚硬逞强:“爸,不要低估一个精神妄想症病人的无限潜力。”

“……”

“厉害了。”江河是真的服气,由衷竖起拇指点赞,“能让清海神外科首席主任医生陪你夜跳人工湖——这力度,这豪气!”

跳湖算什么,我还抱过呢,还……亲过了呢——思维有点停滞,仉南当机立断

阻止自己展开遐想,捏了捏眉心,说:“行了爸妈,我暂时没事,状态稳定,你们放心回去吧。”

“那怎么行!”秦佑之不悦道:“你刚好,还发着烧,我和你爸留下来照顾你,等烧退了陪你去医院。”

“真不用。”表面的冷静从容都是假装,时间一久,心虚一定无处遁形,他瞒得了别人,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骗得过父母的眼睛,于是哀求道:“我……我觉得没什么事了,而且这段时间过得太乱,给我点时间,我想……自己梳理一下。”

秦佑之不赞同地驳回,仉墨文却从椅子上起身,安抚地拍了一下妻子的背心,温声道:“听小南的,让他自己消化一下吧,咱们先走,等他整理好情绪再过来。”说罢又嘱咐仉南,“慢慢来,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我知道。”

送别了一步三回头的几个人,仉南失魂落魄地回到客厅,脑子还是晕沉,温度却似乎降下来了一些,起码太阳穴不再一跳一跳地蹦着疼,四周皆是熟悉的装潢,卧室、书房、客厅,一切陈设都原封不动地摆在眼前,而仉南却突然萌生出阔别许久的怅然。

窗外是六月蝉鸣,房间中却安静异常,这样的独处时光里,他内心竟体会到了一丝茫茫然地空洞。

像是做了一个离奇而瑰丽的大梦,醒来方知是黄粱一场。

要做些什么呢,目光逡巡掠过,最后落在了那间画室的门上。

半掩的实木门仿佛带着某种魔力,仉南的脚步不受控地被吸引过去,门推开,画室中央挂着的画稿随风轻动,整个房间流淌着和屋外一样的寂寥。

他打量着那些手稿,有线条铅色单一的素描,有色彩华丽的油画,还有素雅俊逸的水墨丹青,最后,他看见画板旁边,被细心整理好的一叠手绘。

他知道那是什么,毕竟前段时间,这些画是他唯二的精神寄托。

一张张翻看过去,面纸上全部都是同一个人。

付宇峥。

仉南从幼年拿蜡笔在白纸上画彩虹开始,到现在蜚声画坛,将近二十多年的时间,他对于自己作品的笔触是最为熟悉和了解的,这些手稿线条温柔

到了极致,就连阳光的虚影都透着真实的暖意和温度,画中的男人明明生了一副凌厉的眉眼,气质冷漠,但是跃然于他笔下之时,眼神却又是说不出的柔和从容。

看来,当时画下这些画稿的时候,自己的心情一定很好。

沉陷在臆想之中的情感时,他是有多喜欢这个人?

窗外的骄阳悄然隐匿在大团云絮背后,仉南坐在画板前的椅子上,凝视着那些手稿,许久未动。

*

一连三天,仉南消失地无影无踪,付宇峥两个白班连加一个大夜班值完,都没能看见他的人影。

下午门诊,预约人数又达到了上线,这大半天忙下来,嗓子已然干哑的不成样子,助手小梁在最后一号病人出门后,拿起付宇峥的水杯重新接了一杯温水过来,放到桌边,尊重道:“付老师您辛苦,喝水润润嗓子。”

“受累。”付宇峥颔首道谢,端起水杯喝下大半,而后从电脑上调出一个不久前看过的电子病历,说:“来看一下这个患者的情况,为什么在神经内科做过脑部加强核磁和血管成像发现了阴影后,却仍然不能确诊为脑血栓,内科医生会建议神经外科介入?”

无论是哪个年龄哪个层级的学生,老师当堂提问始终是绕不开的噩梦,小梁走近一步,看向电脑屏幕上的病情主述,思考片刻,说:“通过患者自己的描述和各项检查结果来看,肢体发麻向上蔓延到腰部,存在继续发展倾向,行走出现拖拽,平衡障碍……嗯,右腿无力,间歇性肌肉抖动……虽然核磁结果显示左侧顶叶大脑镰旁呈现片状低密度影,但是也可能同时存在腰段病变?”

付宇峥点了下头,肯定道:“长进了——根据患者病况,不排除腰椎及脊髓神经病变。”

能听见付老师亲口表扬,着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小梁欣喜笑道:“我还差得远呢,是老师带得好!”

半天门诊时间结束,大厅各个诊室逐渐归于安静,付宇峥拿起自己的水杯,起身往门外走去:“我回病房,你做好交接后下班吧。”

穿过门诊楼和病房楼相连的长廊,付宇峥回到神外病区,进自己办公室

之前,先到值班医生那里问过几个重症病人的情况,得到一切平稳的回答后,又核对确认了一遍明天两台手术的准备情况,终于可以安心下班。

脱下白大褂,去办公室抽屉拿车钥匙,一进门,就见林杰抱臂靠在他办公桌旁,虎视眈眈,眉目不善。

付宇峥将白大褂放进消毒柜中,说:“你这架势有点像兴师问罪。”

“那您眼神还真是不错。”林杰抬抬下巴,问道:“你又把我患者怎么着了?”

付宇峥拉抽屉拿钥匙的手微微一顿。

原来是为了仉南而来。

不过他这诘问好没道理,三天了,仉南人影不见,一开始付宇峥也自省,觉得会不会是那晚车中最后的交流对仉南产生了什么影响,以为自己无法明说的沉默再一次伤害了他的情绪,也曾想过试着给他打个电话,侧面了解一下,但转念一琢磨,应该不会到那个程度。

长久的相处下来,付宇峥能清晰地感知到,仉南并不是那么脆弱的人,而且——那晚他下车前临别时的神情,不是受伤后的退缩,反而像是志在必得笃定。

再者,他吻了他的嘴角。

而且,他向他要一个答复。

这样的情境下,素来冷静果决如付宇峥,也确实生出了一丝踌躇。

而直到现在,回想起仉南那一刹那的靠近,付宇峥还是觉得恍惚而不真实。

他这个被吻的人都没怎么样,占便宜的那个又凭什么落寞?

付宇峥口吻不变,无波无澜:“没怎么。”

“没怎么?”林杰才不信他那套,怒道:“没怎么他会无故旷掉这次的康复治疗?”

“什么?”

“今天上午是他做心理康复的日子,但是他没来。”林杰皱眉道:“我按照原来登记过的号码给他打电话,但是一直没人接听,等到下午这都要下班了,还是没有消息。”

的确不同寻常,哪怕是他第一次以沉默拒绝的时候,仉南第二天尚能如约来看医生,而这次……

付宇峥静默半晌,握紧车钥匙,转身出门:“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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