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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顺王府的嬷嬷几句话把裘家二太太吓懵了。忙推二姑娘到原本安排的位置坐下, 又看着大姑娘。裘大姑娘只得先谢过林黛玉、说如今的位置挺好不用换,小心翼翼在她妹子上首坐了。林婶点头, 说几句场面话翩然而退。裘二姑娘满面愤懑, 数次想说话,都被二太太哀求着拉住。大姑娘的丫鬟笑得阳光灿烂, 显见看二姑娘不痛快已久。
那嬷嬷话中有话,姑娘们都不免议论纷纷。可谁也没胆子跟忠顺郡主打听去。被打的丫鬟东张西望,期盼有人来问她。大伙儿都觉得她不会知道, 都没问, 憋得她直跳脚。
裘二姑娘有怒无处发,把茶盏子砸得砰砰响。大姑娘不敢吱声。甄大姑娘打发了个丫鬟过去行礼道:“我们姑娘说,若姑娘管不好妹子, 只怕主家要请令妹出去了。”
裘二姑娘拍案而起, 偏甄大姑娘眼角都没扫她, 只与身旁的姑娘说话。乃扭头问她姐姐:“那穿海棠红的是谁。”
“我不认得。”裘大姑娘低声劝道, “林家的座位不会安排错的。既然不认得, 必是金陵那边的小姐。横竖过了今天便不会再见, 妹妹何苦来惦记这些。”
甄家的丫鬟道:“那是孙家大房的嫡小姐,和新娘子同做出了珍妮纺纱机。”
二姑娘咬牙再三, 坐下。窃笑声四起,霎时面若猪肝色。
外头男宾处也有点儿小热闹。司徒暄披着夏暄的马甲猫在一个角落,居然被忠顺王爷瞧见了, 直喊到上头去。而后又从人群中拎出了庆王府的老五。这位更牛, 居然是假扮成一位县令的外甥混进来的。
庆王府, 薛蟠只见过他们世子,还是头一回意识到那家不止一个爷们。被戳穿后庆五爷有点儿尴尬,眼睛有意无意朝隔壁席瞄了两眼。薛蟠猛然吸气:他在瞄冯紫英。难不成黄美人事件导演不是皇帝的妃嫔、而是德太妃?德太妃极能忍,曾故意拿李太后的细作当心腹多年,是她倒说的过去。
一时又看庆五爷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人。薛蟠给忠顺王爷使了个眼色。忠顺王爷便问:“找谁呢鬼鬼祟祟的。”
庆五爷迟疑片刻道:“不知南安世子可来了。”
“你当这儿是庙会?”忠顺王爷道,“他又不认得林贾两家的人。”
“多谢王叔告知。”庆五爷甚为失望居然还写在脸上,瞧着挺单纯一孩子。
这位也是个少年,和灵吉、霍耀差不多大。算算贾宝玉也在这个年龄段,冯少寨主略微大点儿。要是小霍得了他侄子的消息,保不齐也要回京跟祖母商议。五人同路两个多月,想不成朋友都难。德太妃嫌疑上升。
有了忠顺王府两尊大神镇场子,再没人敢惹是生非。林皖本来就是闷葫芦,干脆一闷到底。
贾宝玉心里想去看姐妹们,奈何他也知道不可能,整个人恹恹的。一时有人找他说话,问何时回京。宝玉随口便说姐姐让他留在扬州读书。没过多久,此事被脑补成新林大奶奶特意留下兄弟助阵,来日林家内院有热闹瞧了。
里头林黛玉生平第一次见识到转圈拍马屁是什么样儿。认识的不认识的,直白的隐晦的,各色婶子嫂子姐姐有事没事捧甄大姑娘几句,还不忘捎带捧她自己。闺蜜们纯粹围观看戏,一个帮忙的都没有,只差人手一把瓜子,还悄声评议谁拍得灵巧。
好容易趁留了个空隙,赵茵娘低声道:“甄大姐姐,阿玉,你们记得谁拍过谁没拍过么?”
林黛玉没好气道:“连脸和名字都对不上,哪儿还记得说过什么。”
“你记性那么好。”
“我没记。福尔摩斯说,人的脑子就像是阁楼,能存放之物有限。放了这些,要紧的东西就放不下了。”
几个人一齐发笑。宝钗道:“阿玉有件事做得极得林大人之风。凭人家怎么说‘得空来我们家坐坐、我们家有好花好茶好风景’,她竟一句虚场面话都不说。”
林黛玉托着下巴:“出门的事儿听大人的呀~~我还小呢,有本事跟准林太太说去。”
茵娘道:“林大人拒贿大抵便是你这模样。”
甄大姑娘笑道:“听我大哥哥说,林大人曾雇市井闲汉帮他拒贿,可是真的?”
“真的啊。”赵茵娘道,“又是亲戚又纠缠不休,万不得已出此下策。”她努努嘴,“那人今天还来了!你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脸皮那么厚。跟他一比,大和尚都快成鸡蛋壳了。”
“不!”林黛玉忙说,“大和尚鸵鸟蛋壳起跳,不设上限。”
“都鸵鸟蛋壳了哪儿还有上限!”
“还有恐龙蛋壳啊。”
“灭绝物种不参与讨论。”
“你就知道人家灭绝了?地球这么大,深处有海沟,密处有雨林,宽阔处有非洲大草原……”
她俩抬上杠了。甄大姑娘趁机专心听抬杠,后一拨拍马屁的全然听不懂、围在旁边干着急。
好容易一整天折腾完,兄弟们闹哄哄送林皖入洞房。林皖立在门口跟大伙儿作了个长揖:“今儿承蒙大伙帮忙,来日再答谢。眼前就到此为止,各位散了吧。我先陪个不是。若被我察觉有听壁角的,莫怪林某手下不留情面。”言罢闪身进房。不待人看清楚便是“嘎达”一声,门已经上栓了。
“哄——”门外一阵大乱。贾琏柳湘莲二人精心预备了好几套戏码,这下悉数泡汤,岂能甘心?在外头不依不饶的嚷嚷。林皖不搭理他们,门窗岿然不动,连个风丝儿都不放出来。
薛蟠远远避开,心想:林皖那本事要能让你们这群麻瓜闹上洞房,他以后都不用见人了。眼角扫见冯紫英笑嘻嘻抱着胳膊避在另一头,便溜达过去。
冯紫英感慨道:“林兄弟大事了了。”
“嗯。”薛蟠道,“那位倒霉悲催的裘二姑娘就是裘老大人替小皇子预备的幌子吧。当公主养了十五年,其实九成是外头抱来的。来日身份揭开,落差之下还不定多要命。裘家挺坑人的。”
冯紫英有点好笑。“偏是你们出家人慈悲,竟想到那上头去了。说不定她家艰难,若非进了裘家,活不活得到今日还两说呢。”
“罢了。你不是午饭没吃完就走了么?何时回来的?有线索没?”
冯紫英摇头。乃思忖道:“忠顺王府仿佛知道。”
“不是仿佛,是绝对知道。我偷偷问过他俩,都说不与他们府里相干。看意思不像是哄我。”
“他们不会多管闲事。”
“做个最坏打算。如果找不到怎么办。”
“回京请罪。”
薛蟠望天。“伴君如伴虎,不伴君又怕被阶前豺狼所伤。”
默然会子,冯紫英忽然问道:“今儿中午我出去,看见旁边席面上有位朱先生,他们说是你清客。”
“嗯。怎么?”
“什么来历?”
薛蟠心中一跳。“来历?没来历。老子娘死得早,姑父姑妈没孩子便接了他去养,家里是开点心铺子的。小时候来我们家送点心,我发现他聪明得离谱,就弄了来请先生教导。算我们家半个养子吧。”
冯紫英诧然:“居然没来历?我瞧他好清贵的气度。”
薛蟠松了口气。“出身不是最要紧的,教养才是。”
“你们朱先生吃鱼,鱼骨头齐齐整整排在盘子里,好不有趣。”
……让贫僧说什么好?“朱先生看不得乱。”薛蟠头疼,“我们家爱使带把的西洋茶杯。只要有他在,杯把手绝对朝同一个方向。忒无聊。”
冯紫英点头。这一节便哄过去了。
又围观了片刻贾琏他们干跳脚,冯紫英悄然告辞。薛蟠觉得留着也没戏看,便与他同走。
二人才刚出院门,同时察觉墙角有人,齐声喝问:“谁!”贾宝玉讪讪的蹭出来。
薛蟠拍胸口:“有什么好躲的,吓我一跳。”
宝玉小声道:“我想看看晴雯姐姐。不知她今儿忙的怎样了。”
“进去不就得了。”薛蟠朝院内指。“反正你姐夫已把房门关上,晴雯的任务也完成了。不过还是建议明天再来。宝玉哎,你确实好心,若能时常替人家着想就更好了。你想看晴雯,晴雯可能并不想看你。”
宝玉垂头道:“我只想知道她可好不好。”
“知道了又如何?你也不能帮她累、也不能安慰她。”
宝玉抬头:“如何不能安慰她?”
“呵呵,相信我,人在特别累的时候只有两个人可以安慰:睡神和情人。你一不是睡神二不是她情人。你去见她,只会令她强打精神来应付你,更累。”
宝玉如遭雷击:“情人?晴雯姐姐有情人?”
“贫僧就打个比喻。她一个十四五岁的漂亮姑娘,虽现在没有情人,早晚还不得有啊。”
冯紫英在旁插话道:“晴雯就是那个小丫头?说人家妖艳贱货的?”
“啊?说谁?”
“一个花魁娘子。早几年在天宁寺想勾搭林皖,被你表妹抓个正着。”冯紫英想起往事不觉好笑,“宝玉喜欢那个小丫头?”
“宝玉喜欢全世界所有漂亮的小姑娘。”薛蟠咧嘴道,“而且误以为所有漂亮小姑娘都喜欢他。留在江南很对。多碰些壁,才会知道感情是不能见人分一份、随便撒的。喜欢了这个就不能喜欢那个。冯大哥不用看着我,他和你不一样。这种道理我只会跟耳边风似的絮叨你几句,并不指望你听进去。”
“你指望他听进去?”
“对。”薛蟠点头,“他有可能听得进去。”乃向贾宝玉正色道,“你希望姐妹们的泪独葬你,这就错了。”
宝玉大惊:“这话薛大哥哥如何知道?”
“转移话题是吧?那不说了,我忙着呢。”薛蟠拿起脚就走。
宝玉忙一把拉住他:“你说!”
薛蟠转回身:“感情必须一一对应。你不把你的心给人家,人家怎么可能把心换给你?可你只有一颗心,没有第二颗去给第二位姑娘。你想把你的心给某位姑娘,还有别的男孩子也想把心给她。姑娘不一定非得把她的心换给你,她也可以换给别的男孩子。姑娘也只有一颗心,给了别人就给不了你。当然,你若不想要心只想要身,依你家的钱财可以弄来好几院子,就像赦大伯。”
宝玉如头顶挨了个霹雷,怔住了。
冯紫英摇头道:“不曾想和尚你是这种人。”
“嗯我是。本以为宝玉有天赋成为同类,现在看还差得很远。一边勾搭秦钟一边勾搭姐姐妹妹的。所以,贫僧先打个招呼。”薛蟠正色道,“贾宝玉,在你学会一心一意之前,凡是和我有关系的女孩子,我都不会让你有机会祸害她们。”遂诵佛行礼,转身便走。
冯紫英本来也跟着走了几步,迟疑片刻,返回立在宝玉跟前。待宝玉回过神来,他遂将昨晚和尚那番“瓢和弱水”的话转述了。
宝玉喃喃道:“薛大哥觉得,我便是那瓢。”
“是。秦钟和旁的姑娘都是弱水。”冯紫英道,“我不会与他一样。然我也觉得,你保不齐能一样。”乃指了指院子,“想看晴雯只管进去。”遂走了。
宝玉呆立良久,终于没进去。
他心下烦闷,不想回去。因想着,林府花园子里有个小水亭,亭旁开了几树腊梅,这会子必月华香满。便过去散散心。
园中静谧无声。宝玉沿着小石径走到水边,花香袭来,悠如清梦。遥遥望去,水亭中并肩坐了两个人影,是两位姑娘。宝玉不敢造次,又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挪近。
月光之下,清晰认得其中一个是赵茵娘,另一个脸上有梨涡。只听赵茵娘轻叹道:“元春姐姐出嫁上厅堂下厨房,遍地的亲戚朋友;你出嫁却是上刀山下火海,遍地的魑魅魍魉。让人怎么放得下心?要不是你们俩互相喜欢,我真有法子拆散你信不?”
那梨涡姑娘嫣然一笑。“我不信。刀山我陪他上,火海他陪我下。两个人在一处还怕什么魑魅魍魉。连你都拆不散,遑论旁人。”
“行吧。你这么自信,我还愁什么。祝你出嫁愉快。”
“谢啦。”
“遇上麻烦千万告诉我。”
“知道啦~~鸡婆。我男人没那么菜的,你们素日皆低估了他。”
“哎呦喂少秀恩爱,关爱单身狗人人有责。”
宝玉心涌出无端一股奇怪之感。他素来以为女孩子嫁人乃生平最大惨事;可这位姑娘分明要踏入刀山火海,满心欢喜不说、提起那男人竟骄傲的很。
她真的很盼着出嫁。
这弱水便是自己挑的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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