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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州城西郊外山神庙素来冷冷清清, 今儿却格外热闹。庙门大开,里头香火兴旺、钟钹嘈杂、诵经声催人入睡。偶有路过行人打听, 方知有位大户人家的老爷停灵在此大做法事。
时近中午, 门前土路上马蹄声疾,一伙大汉直闯入庙中。僧侣皆立在前院, 依旧诵经恍若无事。破神殿上停着一具棺材,几个在灵前烧纸的仆人急忙拦住,问他们有何贵干。为首的汉子拱手道:“此处风水不佳, 我等奉命移棺。”乃做了个手势, 手下人一拥而上,两个盖上棺材板,两个抬起棺材。守灵的自然不答应, 双方霎时战在一处。奈何来人武艺高强, 守灵的不多时便落了下风。
正打得热闹, 有个僧人长颂一声“阿弥陀佛”。和尚们齐刷刷撇去僧衣, 露出里头的武士行头, 刀剑出鞘。后殿闪出一个穿锦袍的, 冷笑道:“顾先生神机妙算,知道必有不速之客来此捣乱。尔等究竟是什么人, 还不从实招来。”抢棺材的汉子们微惊,然并没慢了手脚。
穿锦袍的喝到:“拿下!”假僧人们举起兵刃便往殿上走。
忽听上空有人笑道:“鬼扯蛋!这么点子人手也好意思充埋伏,学学兵法再出来混的好。”说的是官话。
众人抬头一看, 大殿房顶上不知何时冒出来十几个黑衣蒙面人, 个个手持弓.弩瞄准前院, 假僧人不敢妄动、止步阶前。
穿锦袍的大惊:“你们是什么人,哪来的弓.弩!”
方才那个黑衣人又笑:“我们跟他们可不是一伙的!喂,下面那群,做事爽快些!”忽然变成山东腔。
抢棺材的微愠道:“你主子分明知道有陷阱,让我们打头阵,亏的他好意思。”
黑衣人得意洋洋:“果然都不明白。哄你们过来的不是我们瓢把子,是别人。少问不该知道的,这是四五家子的活计。各领各的一份功,各拿各的一份钱,生意做完井水不犯河水。”还是山东腔。
话音未落,大门口又有一人抱着胳膊闪出来,不耐烦道:“哎,你们有完没完,午饭还没吃呢,快着些!”大伙儿定睛望去,见此人身高七尺、白净面皮,大半张脸藏在头巾里、圆乎乎的。他方才说的话却是一口地道京片子。
假和尚当中不知谁抬了下胳膊,一支袖箭朝门口那位飞去。这哥们随手一拨,“当”的一声袖箭落地,抬头骂道:“都是死的么!”
屋顶黑衣人忙不迭赔不是:“抱歉抱歉,略走了个神。”他口里说着,手中弓.弩一动。耳听风声骤起,放袖箭的假和尚闪避不及,生生中了一箭——正是方才抬起的那只胳膊。
抢棺材的头目又骂骂咧咧几句,喝到:“快着些!莫让人家小看,丢主子的脸!”手下人登时手脚麻利起来。守灵的压根不是对手,三下五除二让他们打趴下。遂抬起棺材便走。
假和尚但凡有想追的,劈头就是箭。人家占着高势,箭法又准,假和尚半点法子没有,眼睁睁看着那伙人扬长而去。
远远望见棺材捆在马上走没影了,门口那位朝上抱拳:“敢问诸位什么人物,来日有生意也好做。”
黑衣人又变回官话道:“拉倒吧,谁猜不出你主子身份,反手灭口也不是一回两回。今儿若非看天机老人颜面,且你们钱给的够多,我们也不会接。”
乃打了个手势。两个人跳下院中,捡方才射下的十几支箭,连最初射在人家胳膊上的那支都要了回去。黑衣人头目从怀内取出个竹哨子长长的吹了一声,这波人便走了。
两个假和尚想追,中箭的那位低声道:“外头怕还有接应!”遂没敢动弹。此人接着说,“他们使的是如意弩,箭为渔叉箭,非精兵不能有。箭杆上有字,军器局所造。”
说话间穿锦衣的已气急败坏跑出来。中箭的重说了一遍,他大惊:“这还了得!岂非要天下大乱!”
话虽如此,差事没法交,面面相觑。
半晌,里头又转出来个人,袖着手道:“抬棺材的那伙和射箭的那伙,都有人跟上了。”众人顿时稍安。
约莫小半个时辰,跟踪的两个人回来。抬棺材的进了一处客栈,客栈被一个来游玩的京城少爷包下了。射箭的半道上有所察觉,当中一个人与跟踪的打了半日,对方掉落了北静王府的腰牌。
虽办砸了差事,终究得去见主子。几个领头的赶到菩提庵,一五一十回话。婉太嫔又风中凌乱了。
昨天夜里,庆王府的大管事气势汹汹闯入兴隆票号,明明白白对假索公公起疑。事儿报到菩提庵,顾先生正在此处养伤。他道,近来每步棋落下必有人釜底抽薪,不如将计就计。从对方救走小姑子们便可知,凡有半点风丝儿出去动手极快、非寻常人可比。乃命以山神庙真索公公的尸首为质,逼迫三公公去票号帮假索公公圆谎。依着他们的行事惯例,迟则今晚快则明天白天,必然会来抢夺棺材。倘若赵茵娘仗义得着急、当即派人出去,便要落入埋伏了。
小朱是早起才闻听此事的。他因想着,顾芝隽再吃亏不长进,连着数招败在反应速度上,总得有所提防。随后索三又来了,说庆王府想夺走尸身毁掉。小朱登时觉得不对。
假索公公原本只是替真索公公金蝉脱壳使的,不可能瞒得过庆王府管事。人家既然没当场拆穿、还问什么“三公公”,便是放长线钓大鱼的路子。转过天明忽然变脸,八成受了什么人的撺掇。
既然司徒暄碰巧来了,就抓他帮叔父做件小事,倒也顺手。
山神庙抢棺材的工夫,司徒暄的人已将小姑子们过了一遍。他也没审问,只把人挨个儿喊去隔壁屋子,托明府的嬷嬷动手让她们换下身上的衣裳,果然从一位的亵衣角上搜出毒药。
没想到这姑娘居然来自一个久违之处,搬家去溧阳的朝廷女细作大庄子。郝家虽倒了,这庄子并没关门大吉。她上峰乃兴隆票号厨房的一位胖厨子。她还挺机灵,悄悄打听了厨子,合着此人也只来干了半年的活。
小朱登时明白,管细作庄子的头目当中混入了婉太嫔手下,这是在公器私用。不由得好笑。大庄子当年在郝家手里就私用得极其顺溜。如今婉太嫔都没有握个囫囵,竟也私用得欢腾。
司徒暄得知被坑了一道时正在明府用午饭。小朱因不想暴露、躲着没出来,还把大米粽子带去他屋里。索三则安排在郭良志客房待着。
听罢手下人叙说经过,司徒暄瞄了忠顺王爷一眼。王爷懒洋洋道:“不服气?”
“侄儿不敢。”
“不敢就好。本王也觉得你应该不敢。”
司徒暄又瞄了眼陶啸,心里猜测那主意是他出的,但也不敢问。
十三从旁边闪出了出来。他今儿也去了山神庙,旁人离开后还藏着偷听,得知抢棺材的客栈已经被人家找到了。司徒暄眉头还没来得及皱,忠顺王爷干脆让人家背锅背到底、待会儿就把小姑子们带过去。还是没等司徒暄答应,赵茵娘已当桌编排开了剧情。
一时大米忽然溜过来,蹦到赵茵娘跟前嚷嚷“有梯己话告诉赵二姐姐”。司徒暄得知他便是钱屠夫家的小儿子,仔细看了看。茵娘同大米出去,大米嘀咕了半日。回来后赵茵娘接着编排。司徒暄听着虽然离谱,眼下委实水越浑越好,便没反对。
吃罢午饭,小姑子们化妆成小子零零散散溜出后门。三条街外司徒暄手下弄来六七辆马车拉走,车上换回女装。离客栈还有大半条街时,小姑娘悉数掀开车帘露出脸。回客栈后安置住下,还让她们自己挑屋子,一副少说住半年的架势。
又过了两炷香左右,索三单人匹马来了。大声谢过“王三爷”,光明正大用马车接走棺材。
方才郭良志已经劝过他。与婉太嫔等人而言,索公公尸身是拿捏住索三的套索;于庆王和德太妃而言,索公公尸身是销赃的证据。与其让他被这么多人争来夺去受辱,还不如烧做灰的干净。以净坛装了请高僧高道超度,送回他老家安葬。索三虽想让索公公风光大葬,可也明白郭镖头所言在理。且索公公乡关万里,就算送回去、尸首必然腐坏。遂将棺材运到城外,择清净处焚了。
另一头,庆王府的长须管事也已逼问出真索公公停尸何处。当即随手杀了替身,亲自领人赶到山神庙。那块儿已只剩原先的庙祝在清扫庭院,空荡荡的不见先头热闹。这庙祝问什么说什么,还添油加醋、生怕他不信。
还没说完,有个十来岁的小子跑来,手里拿着封信,说有人给他七个铜钱让送给“二老爷”。长须管事忙接过信一看,是索三留的。他说已托人夺回了他家爷的棺木焚做骨灰,自会择地安葬,勿念。从此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再不与贵府相干、亦不与那家相干。
长须管事见之沉思片刻,马不停蹄赶回兴隆票号。幸而替身的尸首还在。他遂亲自挥刀将其面容砍得再看不出真容,装入麻袋运送出城,又亲眼看着烧作灰。松了口气,命手下人细查城中这几天的大事小事。
司徒暄的住处本来挺僻静。奈何胶州太小,他带小姑子们回去又太招摇,早已惹出许多看热闹的闲人在左近溜达。后来索三上门要棺材,旁人看着更是有趣,没过多久便传扬出去了。还有好事者跟着索三直至看他出城南门。
没过多久,庆王府和婉太嫔的人都已得知,还打听到索三烧棺材之处。两下里证实,谁都别惦记。婉太嫔处随即连替身焚尸也知道了。
入夜,司徒暄早早关门睡觉。手下几个高手悄然埋伏。果不其然,两家都派了人过来踩点。有间靠东的屋子特特布置成书房模样,两边的探子都去查看。案头长桌上拿镇纸压着两三张笺子,这两位都看了。看完后探子们都觉得恐怕有用,且都没找到其他线索,便回去了。
笺子上详细描述了数月前还红遍扬州城的花魁娘子西江月的来历。西江月姓杨,乃礼部杨侍郎之孙女、天子信臣仇都尉的儿媳妇,因着些没天理的缘故沦落风尘。为保贞洁,做了扬州绿林的线人,替贼盗打听、传送消息。她栖身的那座青楼名曰红云馆,背后的东家是庆王府。
西江月的身份,两家主子管事都知道;但两家都不知道她在替绿林做线人——因为这是假消息。
婉太嫔那儿更乱。世人皆知,北静世子水溶落入绑匪之手便是这个西江月出了大力气。李千户亲自走了一趟绿林人的地盘,打听到绑匪是山东冯员外。山神庙手持弓.弩的黑衣人身上掉落了北静王府腰牌。这几个人、几件事怎么看都像是拉扯在一起的,可他们的人、连同养伤的顾先生在内,愣是寻不出说得过去的缘故。
殊不知他们愁白头发之时,司徒暄那群人趁着夜色悄然搬离了客栈。自从霍世子跑来胶州,小朱觉得说不定哪天得把他丢到别处住去,便悄悄买了处屋舍。小霍没用上,给司徒暄用上了。
今儿中午茵娘告诉司徒暄,写西江月是为了扰乱对手的思路,其实并非如此。彼时小朱收到了封急信,忙打发大米过去、通知茵娘如此这般。信是金陵薛蟠送来的,薛蟠则是得了京城的消息。
山东那两次海盗大案,朝廷也疑心为官兵所做。圣人前月便已派了人来暗查此事。依着路程算算,那人半个多前就该开始干活了。敢明目张胆乱来的通常是偏僻些地方的官兵,钦差大人多半会从小地方查起。然近来胶州热闹极多,很可能会惊动此人,特意赶过来查访。
这位查案的钦差大人,正是西江月的前公公仇都尉。
既然要搅浑水,那就大家一起乱套才有趣。
西江月自从被熊猫会救出来之后,暂时在扬州闲养着。月初,徐大爷终于挑了个晴天告诉了她遭难的缘故。西江月紧闭房门不吃不喝。熬了三天,推门而出,决意复仇。她终究是个闺阁女流,且性情良善,愣是半点复仇之法都想不出来。遂依着大米他妈的建议,先正式加入熊猫会再说。
既然仇都尉送到三位当家眼前,不利用一下有点儿对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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