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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皇子离京后不足十天, 婉太嫔终于没了。她位分不高, 没生儿子、女儿早死,兼久病多日, 在宫中没掀起多大水花。反倒是别处惹出了热闹。
京西广济寺旁有条小街,左近闲人爱坐在街口茶馆说话儿。今儿上午,有位老孺生架着鸟笼溜达进茶馆。众人齐刷刷站起来欢呼:“韩先生来了!”“老韩你来啦~~”“哎呦可等到你了。”
韩先生环顾四周见目光灼灼,不解道:“诸位, 这么大阵仗做什么呢?怪吓人的。”
“韩先生韩先生!”小伙计蹿过来竖起大拇指, “您老神算!让您算准了!”
“啊?”韩先生一愣,“老夫又不会算卦。”
一位老伯笑道:“韩先生莫要再装。你那个混沌演算是如何算的?时日、人物样样皆对。”
韩先生呆若木鸡。半晌低声问道:“老圣人宫中有娘娘没了?”
小伙计飞快道:“婉太嫔没了!”
韩先生眼中露怯,假笑两声:“老夫不过是信口一言罢了。没什么哈哈哈……那个, 老夫想起家里待会儿有人来送炭,先走了哈哈!”抓起鸟笼转身就走,一溜烟似的眨眼没了影子。茶馆众人面面相觑。二月见底了还送炭……
这韩先生是外地人, 月初跟着儿子来的京城。他儿子是一家大商行的账房先生, 原本在南边做事。因替东家追回了一笔大欠款得到赏识,调派进京。韩家颇有几个小钱, 韩老先生日子过得倒还舒坦。平素有四大爱好, 撸猫喂鱼遛鸟吃茶。出手大方, 时常给小伙计赏钱, 也给小孩子买糖, 街坊四邻都喜欢他。
韩先生来吃茶的头一天, 说了些神神秘秘的话。大伙儿多半没听懂经过, 却记住了结果:因为今上还是康王时勾搭了个标致女人, 四皇子成亲后半个月到一个月,太上皇宫中有位不怎么要紧的妃嫔会死。如今一看,稳稳的半分不差。
这茶馆的常客当中,便有大明宫内相戴权嫡亲的哥哥。老百姓瞎掰朝堂后宫的秘辛本不是什么稀罕事,时不时也有人撞大运、掰中了。老戴平素只听个闲热闹,从不往心里去。可今日此事他难免好奇。一则太准,二则皇帝勾搭女人与太上皇死妃嫔听上去风马牛不相及、如何能拉扯上,三则这韩先生听说自己算准之后的反应着实可疑。
次日韩先生再来,对婉太嫔之死绝口不提。人家追问他只管打哈哈,逼急了拿起脚就走。老戴就更想知道了,命人给他兄弟传信、烦劳戴权出宫一趟。
戴权听罢先是疑心这里头有坑,人家勾搭自家去查问。再一想,知内情者推算出来也不奇怪。圣人多少年前勾搭的女人,大抵指唐夫人。戴权反复琢磨了很久,愣是想不出她与婉太嫔有什么瓜葛。乃问他哥哥,“混沌推演”究竟是什么。
韩先生讲述这个说法时老戴可巧不在当场,不过他跟小伙计和旁人打听过。大概是说一件小事惹出另一件小事,这小事又惹出新一件小事,整个的长串因果叠加起来弄成大事。戴权还是不明白,遂问韩先生之子在何处任职。老戴说是一家什么精绝古董行。
戴权派人一问,那古董行开在哥谭客栈隔壁。哥谭客栈是个绿林人聚集之处,里里外外都是贼。戴权再安耐不住好奇心,打发个机敏的心腹太监过去探探。
办事的太监姓张,扮作土财主背着胳膊走进古董行。才刚喊伙计过去问了几句话,耳听有人长叹一声,柜台后走出位二十多岁的矮个子青袍先生,留着两撇山羊胡。此人愁眉苦脸告诉伙计忙别的去,自己朝张太监作了个揖:“客官想必是来找晚生的。咱们到那边净室说话。”
张太监打量了他两眼问道:“先生贵姓?”
“姓韩。”
张太监挑眉:“小~~韩先生好眼力。”
小韩先生苦笑:“公公请。”
二人寻了间安静的屋子坐下,小韩先生命人取茶炉子上来、他亲自烹茶。乃道:“家父性子有些不靠谱,时常把听来的话说出去。晚生早已千叮咛万嘱咐,奈何他愣是改不了。”
张太监道:“如此说来,那卦是小韩先生所卜,被令尊听了去、在茶馆说漏了嘴。”
“晚生不会卜卦,区区议论罢了。”小韩先生道,“晚生再来京师,与故友重逢,不免多吃了几杯酒,话也多说了些。”
“小韩先生曾来过京城?”
小韩先生慨然长叹。“晚生十三四岁时也曾想过考科举、读太学、当翰林学士。彼时业师进京赴考,因家贫养不起书童,我便充任此职、跟来长长见识。也认得了位好友,这些年多有书信往来。”
“原来如此。”倒是常见。“那事儿?”
小韩先生又叹:“醉后没了拘束,管不住嘴,偏又让家父听个正着。他老人家好颜面。因初来乍到,想在街坊跟前争脸,便说了出去。方才一看见宫中来人,晚生便知大事不好。”
张太监奇道:“先生如何瞧出杂家是宫中的。”
小韩先生微笑道:“我们这铺子虽小,素日也有不少公公来光顾生意。晚生说不清楚,横竖诸位身上有股子气度是宫外土财主没有的。”
他说得坦然,张太监便信了。因问道:“不知小韩先生与贵友是如何推断的。”
“并非推断,乃是知情。”小韩先生道,“前因后果,宫中自然都明白。我二人不过将几件事串联起来罢了,实在算不得什么。”
许多朝中机密张太监并不知道,看小韩先生这模样不像是在扯谎,又恐怕这铺子有什么来头,今日便暂且到此为止。
张太监回宫向戴权回话。戴权不禁皱眉:他竟没听说这个精绝古董行的来历。再者,胶州那一串事皆为机密,不该谁都知道才对。
次日张太监再访精绝古董行,寻小韩先生仔细追问因果由来。
小韩先生遂说:“早先圣人他老人家正值年少轻狂,勾搭个把美人本来不算什么;偏还留下了种,就是仇都尉府上那位二少奶奶。这位行事颇狠厉,不给人留活路,才把她姐姐西江月逼迫成如今的模样。后头便是胶州之事,公公自然知道。”
就是不知道啊!张太监道:“胶州与西江月何干。”
小韩先生诧然道:“西江月一单五千两的生意假惺惺打八折,反倒得了六千两,江湖中尽人皆知。怎么公公不知道?”抬手指道,“公公只管去隔壁哥谭客栈,随便问伙计或打杂的。晚生……额,终究是个账房,不方便嘴碎。”说着拱了拱手。
张太监有些好笑:“也罢。”
小韩先生恭送他出去,正好撞见有人走进铺子。耳听伙计欢喜喊“张大掌柜到了!”这铺子的掌柜和两三个伙计齐刷刷涌上前打招呼。“张大掌柜好!”“张大掌柜可来了!”“咱们可等张大掌柜有些日子了。”
张太监听此人与自己同姓,不由自主定睛望去。原来张大掌柜是个年轻的小姑娘,不论模样、气度还是身上的衣裳皆落落不俗。只见她似笑非笑道:“我可是跑了整整十七天的快马、披星戴月从金陵直接过来的。东西若不好,贵店只怕得赔我这一路风尘。”
古董行掌柜笑道:“张大掌柜放心。新开的宝匣,头一回见天日。管保你此行不虚。”又道,“贵东是个好朋友,我们东家才先给他去的消息。实不相瞒,连各家贵人都还不知道呢,你们家不在京城倒先挑了。”
“罢了,垛塑匠不敬泥菩萨——谁不知道谁。”张大掌柜哂笑道,“做生意莫谈感情,谈感情伤钱。左不过我们东家肯给多些银两,贵人肯么?”
古董行掌柜目光闪动道:“贵东家得了好东西,拔一撮后颈寒毛吹口气,岂止这么点子钱?”
“也不过几个辛辛苦苦的手艺钱。”
“哎呦这话说的。我们家不也是赚几个辛辛苦苦的手艺钱么?”
张太监听出此二位言语中皆另有所指,然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遂转身去了哥谭客栈喊来伙计,打听西江月的八折生意。
伙计才听个起头便忍俊不禁:“天下最冤大头的便是什么王爷、贵人。”他兴致勃勃说,旧年西江月卖给金陵的忠顺王爷一条消息,还说打八折。忠顺王爷财大气粗,非但没要折扣,反倒添加了一千两银子。那消息便是王爷相好、瓢把子萧四虎师门的线索。
张太监趁势询问精绝古董行之来历。伙计告诉道:“精绝国乃是西北边陲一个古国之名。三五百年前有几个盗墓行当的祖宗发觉了其踪迹、绘制出地图。后一直有人想去挖东西,一直有去无回。道上但凡提到‘精绝国’三个字,都知道是干盗墓的。隔壁家专职卖从坟墓里头挖出来的东西。”
张太监微微惊愕:“倒是有趣。他们家靠着什么人?”
伙计道:“凡想要地下好物件之人,都是他们家的后台。大爷,说句实在话。如今假东西愈发比真的还真,连老到行家都时不时走眼。”他下巴朝外头一抬。“那家,养着几百号挖墓的。摸金校尉、发丘将军、搬山道人、卸岭力士,个个身手不凡。从不卖假货,件件保真。与庆王府几个铺子交情莫逆。”
“原来如此。”庆王府也委实常年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下人的嘴又不严实,走漏消息倒不奇怪。
正说着,听见另一名伙计亮着嗓子喊道:“张大掌柜回来啦~~”
张太监扭头望去,果然是隔壁见过的那位女掌柜,手里提个不起眼的青皮包袱走了进来。忙问自己跟前的伙计:“这位张大掌柜是什么人。”
“从南边赶来抢货的。”伙计努嘴道,“就是隔壁精绝古董行的客人。”
“她东家是什么人。”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伙计假笑两声。张太监知道他不方便说,冷笑两声暂且搁下。
乃回宫禀予戴权。
戴权听罢心头一凛,越想越发憷:萧四虎的小师叔郭良志住在淄博,师兄郭总镖头则住在济南;旧年忠顺王爷去的却是胶州,满城踢馆来惹来了郭家两位。由此可知,西江月没给人家萧四虎实成话,只丢了个引子。不知那女人可是早已得知仇都尉要往胶州一带办案,特特掐在那个点儿引王爷过去的。若当真如此,她知道的未免太多太早,其谋划也定然不止如今这些——婉太嫔跟她没仇,跟她有仇的是那位没名分的公主。
念及于此,戴权不敢不上报天子了。
皇帝听了也大惊,取出仇都尉送来的全部折子书函从头细看,越看越觉得其中蹊跷太多。假冒海盗跟郑将军打了一仗、射死假海盗案罪首孙绍宏者,半点线索都查不出来。西江月神出鬼没,一忽儿在扬州、一忽儿在胶州、一忽儿又去了金陵,如今更是借着会试的举子闹出满京风雨,实在不像没有所图。皇帝心中渐渐不安。
次日,戴权领着两个人悄然出了西华门。门口的御林军头领同他打招呼,戴权笑呵呵说去看看兄长。他也当真往老戴家去了。
近几天老戴皆使人暗暗留意韩家。戴权刚进门不久,小厮来报,韩家门口来了辆马车,车上下来一个穿男装的女人。戴家兄弟互视一眼,同时想到那个张大掌柜。老戴命人再探再报。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小厮说那女人出来了,身后两个长随手里都捧着大包袱。马车随即离去。
戴权呵呵两声:“这个小韩先生只怕不老实,暗藏了东西背着东家跟客人交易。”
老戴点头:“必是如此。”又命跟着马车。
戴权本来今儿是奉命出宫办事的,被这么一搅和,连正经差事都暂时搁下了。
马车一路直奔哥谭客栈。那女人回去放下东西,换身女装且换辆华丽些的马车,重新走了。这趟她去的居然是荣国府后门!进去捧了东西,出来两手空空。荣国府的门子素来口风不紧,偏戴家的人愣是没问出此女是谁,显见受了主子吩咐。
戴权忽然觉得自己这趟运气不错。非但抓了小韩先生的把柄,说不定还能抓贾赦的把柄,哈哈直笑。乃高高兴兴换了身衣裳,扮作寻常百姓,与两个小太监从戴家后门悄悄溜了出去。
人心情好时难免放松。戴权素日最警觉不过,今儿不觉大意了些,没察觉有人在后头悄然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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