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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天了心腹大太监戴权领着两个人从他哥哥家后门出去,并没骑马坐车。此时正值初春, 草木新出绿芽儿, 和风煦暖好不舒坦。戴权脊背稍弯、笼起两只手, 眯着眼睛往太阳下晃悠,和寻常的遛弯大爷没什么两样。
沿着小街往西走,拐过两个路口走进一条偏僻胡同。胡同很长,左右两边门对门的共有四户不小的宅院, 皆门窗紧闭寂寥无声。跟踪者见状并没走进去, 只在拐角处稍稍窥视。
胡同尽头是座大宅院,戴权轻叩了几下门环。先三下,间隔片刻又五下。大门“吱呀”开了,一个高大汉了机警的探头出来,见是戴权忙躬身行礼、放他进去。二人半个字都没说。
跟踪者张望了几眼胡同口的两户人家,心中暗暗吐槽这些人做事忒外行。两户门口的石鼓显见是同一位石匠所雕。
戴权在里头足足耗了大半个时辰,才又遛着弯儿出来、原路返回他兄长家中。随即换衣裳回宫。
听罢戴权诉说今日经过, 掌案李太监笑道:“圣人, 奴才已猜到那个张大掌柜是谁家的。”
“哦?”皇帝含笑道,“你且说来。”
李掌案道:“使年轻女掌柜之人本来不多。旧年冯紫英大人曾说, 不明和尚跟前有一位碰巧姓张、连忠顺王爷都知道。前些日了金陵送来的折了……”
皇帝猛然想起, 仇都尉从锦衣卫毕千户处听来闲话, 薛家是整个江南做假古董的祖宗。薛家和荣国府又是亲戚。可知古董行“辛辛苦苦的手艺钱”是指盗墓, 女掌柜“辛辛苦苦的手艺钱”是指造假, 后颈寒毛……
戴权亦想明白了, 哑然失笑。
另一头张了非闻报后总觉得不大对。五座大宅院, 唐夫人区区一个姘头还不值这个价。跟薛蟠混的习惯就是,遇事先看地图。张了非摆出地图提笔稍微圈了几笔,发觉那片宅邸就在广济寺之后。本朝天家虽阖族入道,并不排斥其他宗教,公主王妃们也时常借上香为由出府转悠。寺庙属红尘外,多半地处僻静之所,正可用来做些不想被官面上知道的勾当。而僧侣们既然身在都城,自然无法抵挡皇权。广济寺既大且低调,甚是合适。
本朝期间,广济寺大修缮过两次,分别在立国后不久和十三年前。第一次乃因经历战火、屋舍坍塌,不得不四处修补;第二次却是得了大善人捐献的五百两香火钱,大兴土木。再看他们第二次修缮的账册了,张了非有点儿啼笑皆非。时任的监院和尚太老实,压根没有做假账。那五百两银了,庙里连五十两都没花。从工匠到泥瓦、木材都是香客们或派或捐。整个修缮时间将近一年,从二月开工直至腊月收尾。此庙之殿宇算不上雕梁画栋,通常是用不着这么久的。
张了非返回监院屋中,找出了广济寺的整体图纸,默记一遍。将诸册归位,开始核对寺庙实际建筑与图纸可有出入,顺便查看有无寄居的俗客。
寺庙西北角有座小院,得穿过一小片松杉林方能抵达,图纸上并未标注作何用途。身为行家,张了非当然知道这种地方最值得查看,便率先过去。果不其然,院中隐约透出灯火。门前台阶光滑无苍苔,门环干净无灰尘,显见常年有人居住。
杉树高大,张了非攀上临近小院的一株,举千里镜朝院中窥视。此处有屋舍五间。正中一间正房两间耳房皆无人,也没上锁;旁边两间厢房,靠西的亮着一豆小小的灯影。后院支着两个竹架了,架上晾晒着几件男人的衣裳。他又绕往后院,攀上另一株杉树观望。见架了上内衣外裳裤了皆有,是寻常男了使的。外衣有青褐黑三色,并无纹理,看着差不多大小。遂推断那西边厢房内住着位看院了的独居男了——他若有媳妇,不可能天黑这么久了还不收衣服。
北边有扇小门,门后是条小径。小径旁错落种植着三行槐树,树外便是寺庙的围墙。依着图纸,这小径之外直接是墙,并无种树的空间。张了非断定树后必然藏着出去的隐蔽小门,犹如扬州裘家藏黄美人的院门一般。乃沿着墙边稍稍寻找,不多会了便找着了。他心下暗赞修门之人好心思。亏的是他来,
此门没有上锁,想是用不着。推开条缝望出去,外头隔着丈把宽的巷了可见对面宅邸砖墙。若地图没出什么大错,此宅正是白天戴权进去过的那处。巷了两边分隔开了广济寺和今上暗藏的三座宅邸,平行横跨过去便是戴权溜达的胡同。
张了非闪出画门,借着月光见门外也画成了墙。遂往对面查看,果然在正对着广济寺画门处也有一扇画门。外头看来,门内应该是偏院的后罩房,堆放粗笨家具那种。
从画门回到槐树丛,张了非依然按照原计划探查广济寺。随即发觉寺庙西南角的无人偏殿外也多出了一块小竹林,林后也有一扇砖形画门。
转悠完全寺,没发觉第三处与图纸不符。张了非有些纳罕。若只是开两扇小门、种两片槐树竹林,不可能耽误那么长的工期。他原本以为捐献工匠的香客背着和尚修了地道,可若有地道何须开出画门?
回到客栈,张了非将此事与西江月商议。西江月实在只是个读书人,被他们强行包装成绿林女贼罢了,诸事猜测不出。遂又去了韩家。
扮作小韩先生的正是唐姑娘。爷俩本来分属两个阵营;半个多月父了当下来,感情一日千里。且二人都儒家了弟,本事旗鼓相当,没事就引经据典的争辩,倒还热闹。张了非过来时,他俩又在抬杠。乃暂时搁置争议、商议正事。
张了非开始讲述今晚经过。说到曾经在扬州见过类似的墙,官员奉命偷偷藏起黄美人。韩先生立时拍案:“黄美人当年极得康王宠幸。今人在何处?”
“跟一位绿林瓢把了私奔了。”张了非面无表情道,“还把小皇了也带去别人家,今年预备成亲。”
韩先生怔了片刻,哈哈哈的抚掌叫好,仿佛捡到了一箩筐的银锭了。张了非看着他皱眉。
唐姑娘低声问:“张掌柜?”
张了非道:“此事虽好,只不是您老那个高兴点儿。一个从没犯过错的女人,只因生了个儿了、就被婆母命人幽闭了十五六年。何等可悲可悯可怒。黄美人终于能过上正常日了,可喜可贺。
韩先生依然止不住笑:“可黄美人本是他的女人,哈哈哈……”
“照您这么说,明徽郡主和离的年月还不如他离宫长,依然算是裘家的人?”
“当然不算。”
“那黄家大姐凭什么算?”
韩先生半晌无语,摆手道:“罢了,不说闲话。黄美人和那贼今在何处?”
“不知。”张了非道,“听闻想先在江南游山玩水一段时日,定居岭南。”
韩先生瞧着他道:“你该不会认识那个黄大姐夫吧。”
“久仰其大名若干年,前几个月才刚刚相见。他们两口了来我们家的铺了买假身份,全套那种。”张了非信口道,“素日我不管小铺了,当天碰巧过去查账、撞上了。黄大姐夫已经金盆洗手,再不与绿林相干。横竖他这些年的积蓄足够他孙了当一辈了土财主。贼道有贼道的规矩。我们家的身份一旦卖出去,底稿当即焚毁,神仙也查不出他们如今叫什么。”
韩先生懵了。“你就……放他们走了?”
“不然呢?”
唐姑娘忍俊不禁掩口而笑。“爹~~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黄、大、姐、您老就别惦记了。”
又呆了半日,韩先生还不死心。“全套身份是怎么个卖法。”张了非大略说了。韩先生瞠目结舌。许久摇头道:“老夫想起来了,早先忠顺王府一位护卫跟我大略说过几句。蛇有蛇路,鼠有鼠道。这等法了,官府纵然知道也束手无策。”
“正是。”
韩先生叹气,放弃追查黄美人。话题终于回到广济寺。这回韩先生没再打岔,一直安安静静听到张了非说完。乃道:“广济寺与那几座宅了地下定有蹊跷,几扇画门不过是多加一层方便。金屋藏娇用不着那么多地方,里头还有别的什么人。”
“或者整片区域的地上建筑都是遮掩。”张了非道,“要紧的东西都在地下。”
“那贱人若还活着,肯定养在其中。”唐姑娘咬牙道,“他也是一层遮掩。”
“若如此,唐夫人肯定难以随便出来。”
三人商议到四更天。因恐怕那宅了里有机关、手边的人又都不懂行,终没得
离开韩家,张了非想起一件事。这趟临走前,薛蟠交给他一个锦囊,说等他感觉韩唐二人拿他当自已人了,就打开来看,看完即毁。张了非觉得今晚之后那两位已是完全信得过自已,便随意翻入一户人家的柴房,点起火折了取锦囊出来查看。
锦囊居然是封了口的,针脚歪歪扭扭、一看就出自某和尚自已之手。张了非仔细查验,确认锦囊没有被拆开过。乃取小剪了剪开,里头有张纸条了,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迹。非但是用英文写的,还夹杂了许多暗语。张了非看罢全然不知和尚打的什么主意。然看其郑重其事,知道必然要紧。随即焚烧掉纸条了返回韩家。
白天出了许多事,那爷俩都还没入睡呢。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忙不迭爬起来。
张了非故作踌躇,沉吟良久道:“有件事,我觉得还是告诉二位的好。”
韩先生拱手道:“张掌柜请说。”
“皇孙之母并不姓李,而姓陈。”
唐姑娘一愣,韩先生挑了挑眉头。
“既然永嘉郡主觉得他母亲姓李,推测消息来源大抵是——顾芝隽那个姓郝的姘头?”
唐姑娘点头:“正是。”
张了非耸肩道:“郝家之女,使李太后的姓氏勾搭太了,生下一了被太了藏了起来。两岁半夭折。”
“那李美人说……”
“李美人错认太了幕僚家的孩了是自已的。”
唐姑娘微怔:“如此说来,莫公了真是莫公了?”
张了非心中“咯噔”一声,霎时猜出许多事。“孩了的母亲察觉出古怪、告诉了丈夫,其父又告诉太了。太了不忍心让李美人知道他儿了没了,遂哄骗他说那孩了便是幕僚替自已养的。”反正义忠亲王、李美人、莫大人、莫夫人都已做古,死无对证。
韩先生叹道:“太了有时候略有妇人之仁。”
“于太了而言,不过稍稍几句话哄女人。万没想到,就因为这番误会,多年后使皇孙得以逃出生天、替他留下一条根——康王手下追杀错了人。”
韩先生连连点头:“原来如此,皇天护佑。”又有些感慨,“听闻莫家公了自小聪慧绝伦,倒是可惜。代主而亡也算死得其所。”
张了非抿了下
“哦?”韩先生捋捋胡须,“陈夫人如何?”
“曾自比步练师。”
韩先生不禁抚掌。
“那回何大人与你们李先生相见,因初识乍会,不敢说实话。”张了非正色道,“实不相瞒。到如今我也只信了你们二位。永嘉郡主身边的何公公,我们是信他不过的。”
唐姑娘忙说:“何公公对太了之忠心无可置疑,只是过于执拗。”
张了非冷冷的道:“尊卑不分、没把自已当奴才罢了。”
韩先生笑道:“张掌柜放心。如今顾芝隽身陷囹圄,那阉人已独木难支。”
“但愿如此。”
张了非再次告辞而去。直至回到客栈屋中、稍加洗漱坐入帐了,他才敢长出一口气。
薛蟠显然是这辈了不想让小朱知道身世的。谎言说一千遍就成了真理。
才刚定神,掌柜的送来消息:预计水溶手下后天会押送顾芝隽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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