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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大力十五岁生日时, 因忙着欧阳三郎的事儿,薛蟠没顾上说声生日快乐。既是田二老爷给大力母亲下了休书, 他便过去一趟,告知此事顺便补个生日礼物。礼物是套彩绘版的上古神话故事,小少年喜欢得很。
田二太太听说丈夫看上了个黄花闺女, 笃定他倚仗权势相逼,直替姑娘惋惜。外祖父是个懂行的。非但当场撕掉休书, 还四处张罗着请讼师去衙门告状。田二老爷想摆脱婚姻没那么容易。大力听说父亲没有死, 松了口气——自己不克父。因眼下依然不方便抛头露面。大力给外祖父写了封信,通知老人家来客栈相会。
正经事说完了,田大力眼巴巴的看着和尚, 问起裘大哥和欧阳大哥——他自小被扮作女孩子关在院中, 没有玩伴。这两位是他最早的朋友。
薛蟠摸摸下巴, 露出狼外婆式微笑:“他俩去了金陵, 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田大力霎时失望,嘀咕道:“为何要去金陵。”
“因为欧阳——对了, 他行三, 你应该叫欧阳三哥。”
“哦。”
“欧阳遇上了点小麻烦,想躲避些讨厌的人。小裘那身体素质你也看见过,实在差得不能更差。我帮他在金陵找了位好大夫调理。”
田二太太忙说:“可否烦劳那位大夫帮我儿也瞧瞧?”
田大力眼睛登时亮了:“去金陵么?”
“这个容易。”薛蟠道,“有件事我想跟你们商议商议。田大老爷再如何也是个五品官,田家又富贵。若留在扬州, 来日大力考学的时候, 不好说会撞上。女眷往来, 田二太太你也不大方便。要不要考虑下搬到金陵去。欧阳和小裘都有读书的心思。租住了庙里的屋舍,自己种菜,清净且舒心。欧阳的学问极好。要是跟他们做邻居,他能顶半个先生。”
母亲尚未答话,田大力先喊:“好哇好哇~~”
田二太太思维简单。她近来一直犯愁离开客栈后如何过日子。若有靠谱的街坊帮衬教导,还能避开田家,自然是极好的;半分没考虑过城际搬迁会不会麻烦。遂点头道:“四当家所言有理。”
“娘~~你答应啦?”
“我答应了。”
田大力欢呼一声,直奔院子里撒欢儿跑。
薛蟠悄悄比了个“V”:诱拐成功。脑补下他们三人在一处,很是喜感。不过往事就别太早揭开了。遂叮嘱田二太太,到了那边、扬州之事莫跟人提起。人的口风皆不紧。传出去惹来田家不是好玩的。田二太太眼中,丈夫犹如洪水猛兽、大伯子更是天灾级别,吓得连声答应。
又说了会子话,薛蟠告辞。田二太太送他到院子门口,又叹:“好端端的姑娘,如何没早些许配人家。”
薛蟠眉头一挑。那女子嫁给田二老爷虽为计策,定计之人却是婉太嫔,当事人八成不愿意。“此事我想想法子,说不定有转机。”
“那四当家便是行善积德了。”
回到林府不久,门外有人找不明师父。当时他正幸灾乐祸的围观林黛玉写数学作业。门子说,来人是个黑大汉,不肯通报名姓,前几日新龙门客栈见过。客人称在扬州城赫赫有名的绿杨春酒楼设下宴席,想请师父赴宴。薛蟠微微一笑,答应说略作安排随后就到。林黛玉当场撂下圆规三角尺,目光炯炯的想逃避学习。
薛蟠道:“已知此人很可能是庆王府豢养的杀手头目,绿杨春酒楼乃扬州知府太太的产业。你有什么推测。”
林黛玉想:“庆王想跟你联手对付婉太嫔?”
“哦,有件事没告诉你。”和尚迟疑了会子,没隐瞒,连欧阳的来历带他这些年的经历、还有前几天自己在陈家别院所说话,简略介绍。
黛玉少不得泪流满面,咬牙咒骂。半晌忽然说:“你会看星象?”
“不会,我吓唬他们的。”薛蟠道,“在连皇帝都没有兵权的大背景下,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欧阳。这黑汉子是他前男友,奴性很重,从没想过救欧阳离开。”
林黛玉鼓起脸:“我也去。”
“大小姐,人家跟你三观相左,你去作甚。”
“我想看看把心上人搁在那种地方的爷们,长什么模样。”
“好男人都是相似的,渣男各有各的渣处,个案得不出经验。”
“我爹和明二舅哪儿相似了?”
“额……”说得太顺口了没考虑正确性。“人家是杀手头子,你连个三脚猫都不是,被抓做人质怎么办?”
林黛玉笑眯眯道:“那就靠你了,武僧不明。”说着站起身,“穿什么好呢?”转到里屋去了。薛蟠被晾在书房,跟圆规大眼瞪小眼。
没过多久,一个规规矩矩的小丫鬟便出现了。黛玉也没做什么装扮,只把脸上的妆容卸掉,剪去留长的手指甲。头上插两支簪子,一支拇指大的绒花木簪,一支镶珍珠的金簪。她指着头上解释道:“这个是自己拿月钱上街买的,这个是主子高兴随手赏的。”
“……你想的还挺齐全。”
没法子,薛蟠让雪雁跟几位要紧人物打个招呼,就说自己领大小姐逛街去。雪雁前脚刚出院子,他俩后脚就溜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徽姨和林皖都不会答应的。
二人来到绿杨春酒楼。此楼位于扬州闹市区,生意最是火爆。斜对面有家戏园子。正值好戏散场,看官们涌出,阔老阔少们许多干脆到绿杨春吃饭。
薛林二人才刚进门,伙计立时迎上来:“是不明师父不是?”
“阿弥陀佛,正是贫僧。”
“有客人等师父很久了,请到三楼雅间。”
“烦劳小哥儿带路。”
伙计领着他们上了三楼,直走到尽头处的大包房。薛蟠一路侧耳倾听,前头的屋子里都有响动,独隔壁那间安安静静。呵呵,偷听嘛。都是贫僧玩剩下的。
跨过门槛,绕过屏风,硕大的屋子只坐着一个人,正是那天见过的黑汉子。薛蟠压根不想了解他,合十颂佛道:“这位施主。您的身份肯定是个机密,贫僧就不打听尊姓大名了。只是若没个称呼,咱们也不方便说话。烦劳您给个代号。老黑小白,李四张三,什么都行。”
黑汉子点头:“就叫老黑吧。”
“行。黑施主你好。”
二人分宾主落座。林黛玉毫不客气挪了张椅子坐薛蟠斜后方。薛蟠望天:路上给她传授了那么多技巧,显见全忘光了,一看见老黑就火冒三丈。这端端正正的坐姿,简直是她爹的真人CG。
薛蟠吃了口茶道:“黑施主,你找贫僧肯定有事。直说吧,绕弯子贫僧听不懂。”
老黑点头:“也罢。解忧……”
“欧阳,谢谢。”
“欧阳早先做过些事,得罪了些人。当中有几位仇家一直在寻他。”
薛蟠已猜到偷听者身份了。庆王府透露了老黑今日的行程给仇家,仇家提前埋伏在隔壁。乃嗤笑道:“妓馆戏楼自古以来就是偷听套问情报常规的去处。爱逛楚馆秦楼,被人家骗走机密,能怪谁?上司把要紧差事派给口风不紧还宿柳眠花之人,能怪谁?你主子开这些妓院南风馆的目的不就是搜罗情报吗?再有,这种仇怎么能算到欧阳头上来?难得不该算在庆王府或是老鸨子头上?”
老黑叹道:“不是情报。他杀过人。”
薛蟠眉头一动:“杀人?”老黑点头。薛蟠细想良久道,“你搞错了。欧阳当日的神情绝不作伪,说的是真心话。他说,他这辈子唯一可堪庆幸的就是没沾染过人命,下辈子大概还能投人胎。”
老黑愣了:“他这么说?”
薛蟠点头:“假如因为他套问出了哪位老爷做的违法之事,致使人家丢官罢职甚至午门斩首,只怕不能算是他的罪过吧。”
老黑苦笑道:“他确亲手杀过人,手起刀落。既然不想认便罢。”
薛蟠认真道:“贫僧笃定他确没有亲手杀过人。”老黑摇头。薛蟠道,“好吧,黑施主今儿就是想告诉贫僧,有误以为欧阳杀了他们亲友之人在寻找他的下落、想让贫僧转告他谨慎提防是吧。”
“是。”
“多谢。只是贫僧不知道他人在何处。”
老黑大惊:“他不是陪着忠顺王爷么?”
薛蟠摊手:“那是个幌子。他说想种菜,买地去了。等他有了收成,会给贫僧送些来。到时候贫僧顺便问问他住在哪儿。忽然不想种菜改种稻子、或是忽然不想当农人想开铺子,也未可知。”
“师父不知他人在何处?”
“不知。”
“裘少爷呢?”
“小裘倒想跟他走,他没答应。再说小裘去金陵本为着看大夫、调理身子。这也是借口。他留在裘老大人身边就跟个巨婴似的,不离开没法长进。贫僧劝过小裘。眼下他区区纨绔,太过无能。读书考科举做官,或是经商发大财,有了实力才能保护得了欧阳那样的人物儿。若他跟在欧阳身边,必然没有心思读书。为了两个人的将来,暂时分开是必须的。”
老黑松了口气:“如此说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处。”
“正是,他自己背个小包袱走的。”
“那我放心了。”
“黑施主啊,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薛蟠歪头看他,恨铁不成钢。“跟你比起来,小裘简直一点优势都没有。可人家小裘肯行动,你只肯心如刀割、手如绳捆。坦白说,后悔么?如果能回到半个月以前,你会不会为了他对抗主子?”
半晌老黑才道:“我有难处。”
林黛玉忽然说:“是你难,还是他难。”
老黑看了她一眼:“都难。”
“两者非要选出个更难的呢?”
老黑沉默不语。
薛蟠摇头:“罢了。功名利禄,感情不见得是最要紧的。”
黛玉道:“他最要紧的那个东西不是东西。”
“眼明心瞎随处可见,黑施主不过千万人之一。多年后也许欧阳会原谅他。”
“那不是原谅,那是算了。”林黛玉莫名更恼火了几分。
“哎哎!”薛蟠朝她摆摆手,“生什么气?”
“气他根本不觉得自己错了。”林黛玉抿嘴抬头,“老黑先生,敢问见死不救和趁火打劫,哪一件罪过更大些?”
老黑低低的一叹:“见死不救。”
“你两样齐全。”
薛蟠在旁凉凉的说:“若非沦落到那种地方,欧阳根本不会喜欢上你。不要一副逼不得已模样,占了便宜还卖惨。既然心都给了主子,何苦去撩人家?”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批判渣男,老黑压根没法子再提起别的话题。偏林黛玉越说火越大。薛蟠怕她爆炸,忙出言告辞。老黑只好拱拱手。
临走前黛玉气鼓鼓的说:“祝你们今生今世,山水不相逢。”
薛蟠接着说:“祝你们永生永世,山水不相逢。”
二人转身就走,林黛玉还走在前面。
才刚出绿杨春的大门,林黛玉立时道:“那儿有什么问题!”
薛蟠心里琢磨着她今儿好像特别易怒,闻言一愣:“嗯?什么?”
“咱们进去时,在门口,你脸上的表情——”黛玉指道,“跟狐狸发现了鸡似的。”
薛蟠连声咳嗽:“大小姐,能不能有个褒义点儿的比方!”随即明白过来,“你方才是故意发脾气的。”
“那当然!”黛玉得意道,“他想说什么、咱们就故意不说什么,他不想说的偏要说。”
薛蟠竖起两只大拇指:“天才啊!方才那隔壁有人偷听,九成是什么仇家。”
黛玉愕然:“他帮仇家找欧阳先生?”
“应该不是。”薛蟠道,“老黑对欧阳的情分并不假。他自己也是被利用的。”
黛玉眼珠子一转:“要不要告诉他?”
“说不定他这会子已知道了。”
老黑亲自来林府邀约,和尚答应去、还是门子传的话。随即雪雁告诉徽姨等人,大姑娘被和尚带出去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林皖肯定会偷偷跟过来。他的脚程绝对比马车快。薛林二人跟伙计上楼时,林家大爷八成正坐在绿杨春一楼吃茶。
和尚的卦又没算错。客人虽走,老黑自己也得吃饭。林皖假扮添茶的伙计,偷偷塞给他一张纸条。老黑打开一看,里头写着“隔墙有耳”。老黑揭开茶炉子将纸条烧了,轻手轻脚绕出去,一脚踹开隔壁的房门。里头坐着三个人,为首那位的哥哥多年前死在解忧手中。片刻工夫后,屋中只留下三具横尸。老黑没事人般返回自己的雅间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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