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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都尉等寻到位猎户已是次日中午。昨晚他们便在山野间露宿, 幸而不曾遇上猛兽。此地属应天府高淳县, 离县城还远得很,要走许多山路。猎户听说给他们带路能得三贯铜钱, 二话不说答应了。因没有驴马牛等、纯粹靠两条腿,猎户觉得他们不歇息一宿难以支撑。仇都尉想着, 横竖已经这样了,不在乎早半天迟半天。

天明上路。直走到夕阳笼碧树, 终于进了县城。仇都尉知道, 整个江南官场皆黑如墨染,没告诉知县自己是钦差。只说我乃你们应天府尹孙谦大人的亲戚,做药材生意。前几天被贼寇打劫,失了身边银两。县令老爷若派人送我回他处, 我保你升官比谁都快。高淳县令看他谈吐不俗、胸有成竹, 便信了。

再启程, 这群京城来的贵人终于坐上了马车。又跑一整日,黄昏进入金陵城门, 随行的太监已热泪盈眶。

应天府尹孙谦收拾好东西准备下衙,门子匆匆传报, 说高淳县令亲自护送了一位老爷您家从京城来的表兄,姓仇名尉,这会子就在门口。孙谦愣了一瞬,快步跑出去。

只见仇都尉负手立于石头狮子前, 满面风霜, 先指那猎户道:“孙大人, 烦劳帮个忙、给这位兄弟三贯铜钱。”孙谦知必有缘故,一壁喊人取钱、一壁朝高淳县令拱手致谢,请他们入府衙。师爷安排猎户和高淳县令去客房歇息,孙谦陪着仇都尉步入书房。

仇都尉皱了许久的眉头,问他前几日快速马路上那桩案子。孙谦一愣:“下官不曾听说。想来是下头县里的?”

仇都尉想了想:“大抵在江宁县。”孙谦忙命人喊江宁县令来。

江宁县令见天色已晚,还想着明儿再来;让孙谦手下连忽悠待吓唬才答应立时动身,赶到时已二更天。他倒机灵,带了快速马路案的卷宗和嫌犯画像。

仇都尉一看,确是二牛三牛没跑。立时向这知县道:“你们衙门有衙役是此二贼的族兄。”

江宁县令愣了:“岂能有此事?”

仇都尉冷笑道:“本官认得他的声音。”

“既如此,咱们明日……”

“不待明日。”仇都尉打断道,“消息走漏他便逃了。这会子就去。”

孙谦捋捋胡须:“也好。”

江宁县令不敢再吭声,朝师爷使个眼色。师爷想偷偷溜出去,在门口被仇都尉手下堵个正着。孙谦也朝师爷使个眼色,孙家的师爷喊来大批人手。仇都尉和两个太监互视点头。

三位老爷大半夜提着马灯赶赴江宁,知县命召集全部衙役。衙役不多,仇都尉让一个个说话。竟然没有那位“三狗哥”,且瞧不出有人说谎。仇都尉坐在堂前满脸阴晴不定,忽然站起身就走。

原来他寻去了饭馆。那两口子已起来预备白天要使的食材。见几位客官还活着,连声感谢佛祖菩萨。仇都尉等人的行李都留在店中好生存着。打开包袱查看,里头秋毫无犯。要不是丢了金牌和圣旨,他们都得感动一番。只是这两位知道的早已告诉官府,再想不出别的。

仇都尉乃经风历雨老江湖,还在猎户家时便开始思索对策。丢了圣旨虽罪大,还挺容易推脱的。毕竟希望四皇子暂时先拿着松江水师者大有人在。麻烦的是金牌。那个老头武艺不俗,手中有连高手都挣不脱的绳索和药力极强的蒙.汗药,必定曾经混过绿林。江宁这位县令老爷看着都不像有本事的。若官府无能,唯有硬着头皮去求前儿媳西江月——她是绿林线人,而公主已死。若金牌当真被无知老妇打了金首饰,他还有最后一招:擅长做假古董的金陵薛家。不明和尚是个真商贾,可诱之以利。

仇都尉遂命孙谦、高淳江宁两位县令仔细寻找二牛三牛全家及抢水打群架的村民,铁青着脸领人先返回金陵。随后打听了个绿林码头,雇他们给西江月传话。为恐她一个绿林人进官府驿馆不方便,还特意换去了客栈住。

三天后,仇都尉正在院中背着胳膊转圈儿,伙计来报:有位姓西的道姑找您。仇都尉惊喜,命快请。

不多会子,西江月穿了身素净道袍含笑踱步而入。仇都尉看她神情已和上回不同,颇有几分踌躇满志。乃撤下屋中服侍的人,与西江月分并宾主落座。

终究是要求人,仇都尉难以启齿,迟疑良久。西江月等了会子,先道:“公爹可是丢了要紧物件。”

仇都尉一惊:“你知道?”

“猜的。”西江月微微垂头,“自打听说公爹找我,便已猜出了许多事。”

“……你且说说。”

西江月抿了口茶,挺直腰背、眼睛却盯着手中茶盏。“大约半个来月前,儿媳收到京中急报:皇后触怒圣颜,幽闭宫中、凤印尤在。当时我便推测,四皇子手中兵权会立即收走。虽说因四皇子妃之事闹得不痛快,他们终究是亲生母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仇都尉暗跺了下脚。当年自家真真瞎了眼,放走这么个女诸葛、换了个泼妇。老二这辈子还不知能不能再娶上媳妇。

“可谁都不希望这会子废后。吴贵妃周淑妃皆无子,盼着皇后多混两年、等自家儿子投胎。小些的皇子盼着等自己实力曾强些后宫再变故。诸位王爷权臣也惟愿后宫不宁、他们好多钻些空子。您老曾来过江南,这趟……大抵又是钦差。”

仇都尉长叹:“不错。”

西江月抬起头:“四皇子已回松江。您老既是还盘桓于金陵,只怕圣旨出了什么不妥。”

仇都尉苦笑,愈发悔断肝肠。“不只圣旨。”

西江月想了想:“金牌?”

仇都尉长叹。

“金牌倒好办。”

仇都尉一愣:“什么?”

西江月淡然道:“儿媳处有一块。”

仇都尉好悬蹦起来:“你如何会有金牌?”

西江月轻叹道:“本想用来对付那一位,花重金买的。谁知她被别人弄死,还死得那么便宜,还推到我头上。”

仇都尉茫然片刻:“你……花重金买了块金牌?”

西江月点头:“如朕亲临。做得极好,比真的还真。要不我让人取来您看看?东西还在扬州,得花个一两天。”

仇都尉拍案而起:“你的意思是,绿林中有人做假金牌卖?”

“绿林中一直有人做假金牌。”西江月道,“前朝就有。先帝朝、太上皇当政时,都有。只看手艺好赖罢了。我的那只极逼真。”

仇都尉整个人都不好了。许久,顾不得丢脸,慢慢说出了这趟经过。

西江月凝神细听,听罢思忖良久道:“依我看,那个叫三狗的不见得是县衙衙役。”

“哦?”

“自己对家里人谎称做官差罢了。”西江月道,“江宁富庶,县城人口多。底层百姓眼中,衙役算半个官身。虽然酬劳不丰,可捞钱处多了去,轮不到外乡人占据其职。但他必了解衙役,不然谎儿容易破。要么有好朋友是衙役,要么……他姘头的男人是衙役。”

仇都尉咬牙:“难怪整个县衙没人认得他。”

“至于蒙汗.药和绳索,很难查。因为绿林中多是的这两样,有钱便能买。”

仇都尉道:“我只怕那金牌有朝一日惹出祸端来。”

西江月微笑道:“这个您老放心。真龙袍穿在戏子身上,便是戏袍。真龙天子穿上戏袍,戏袍改叫龙袍。”

仇都尉连连点头:“倒是这么回事。”

“您老也不用愁。”西江月道,“先帝陵寝被人炸了,皇帝的姘头和私生女被人杀了,二皇子被狐狸精乌鸦怪抓走了。每一件都比您这件大,都不了了之。”

仇都尉一想:可不是么?再说,刁民在应天府治下,朝廷要办得先办孙谦。

西江月接着说:“不过,圣旨就没法子做了。因为没见过,笔迹难以仿写。”

仇都尉心中五味杂陈——绿林人对朝廷毫无敬意,圣旨随意可做。然而如今他还得指望假金牌过关。

要紧事说完,西江月翩然告辞。

半个时辰后,仇都尉收到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小匣子。是位伙计送来的,人等在客栈大堂、说需要仇老爷给回信。老仇望了那匣子半日,深深吸气,小心翼翼打开。赫然看见一张折成四方的笺子,笺子下头是块月白色缎子。乃展开笺子,上头清楚写着:报价单。半晌,哑然失笑。西江月礼貌得紧,不曾提往事。原来是正经把自己当做甲方,才客客气气。

单子上有好几样报价。帮仇都尉找到真鎏金铜牌的价钱、找到真黄色汗巾子的价钱、做出乱真鎏金铜牌的价钱。仇都尉看一枚乱真金牌才二百两金子,竟不知该不该高兴。愣了许久,提笔签下同意。

没想到次日下午他便又收到昨儿那个小匣子。仇都尉以为前儿媳涨价了还是怎么的,打开一瞧——依然是昨儿那块月白色缎子,缎子上端端正正摆了块金牌,金牌上明晃晃四个大字:如朕亲临。若非这些日子极熟悉那块金牌、看出字儿每竖都宽了一点子,他简直要怀疑这就是自己丢的那块。再细看,旁边的龙须也长了点儿。又看反面,祥云稍有不对。他忙命人喊西江月的伙计进来,跟他细讲。伙计听罢重复一遍,确认无误捧着小匣子走了。

再过一日,仇都尉第三回见到小匣子。金牌稍作修缮。祥云样式对了、云尾略粗;字儿和龙须都已修好。

等他第四回见小匣子时,东西和真的已毫无二致。仇都尉将假金牌捏在手中,翻来覆去摩挲查看,堪称完美!

西江月的伙计笑容可掬:“客官,如何?可还要修整?”

仇都尉道:“甚好。只太干净了些,一看就是新做出来的。也罢,老夫回头弄点子泥巴抹上去再洗洗。”

伙计忙说:“客官误会了。这个还不是成品,本来就要加包浆的。今儿我还得拿回去。您放心,我们做事最专业不过。”说着从怀内取出数枚黄灿灿的铜钱排在案头,每枚铜钱反面都有墨笔写的阿拉伯数字,从一排到七。“这是七种不同的包浆,您看你想选择哪种。”

仇都尉呆若木鸡:这也太……专业了。乃拿起铜钱细看,包浆都不厚。“你们的包浆只这七种?”

“不止。”伙计解释道,“金牌必然保护精细,不会随便取出。故包浆种类颇少。若是其他器皿,包浆类型能有几十种。”

仇都尉还能说什么?回想丢失的那块什么模样,挑了一种。伙计将那枚铜钱搁入小匣子,脸上挂着职业笑容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忽然想起了什么,仇都尉喊“且慢。”小伙计回来。踌躇良久,仇都尉道:“我还想托你们东家写个东西。”

伙计行礼:“客官请说。”

这趟出来,仇都尉带的银票挺多。因恐怕跑马太急、路上丢失,都卷在行李中,故此没有被贼人拿走。支付西江月的报酬足够了。

再过五天,仇都尉如愿完成了跟西江月的两桩生意。长长吐了口气,怀揣东西离开客栈返回驿馆。绿林,真实用。

两位太监一看见他便喊:“仇大人!如何?”

仇都尉假惺惺道:“什么如何?”

“大人别装了。”一位太监几步跑过来拉了他的手道,“你来过金陵,熟络市井。从江宁回来,你让我们等在驿馆,自己去住客栈。显见有主意。”

另一位太监道:“好大人,杂家等都头发都急白了!你莫要再卖关子。”

仇都尉长叹,将众人召集到自己屋内。环顾半晌,再长叹,道:“诸位皆有耳闻,老夫之次子原先的媳妇儿,如今在扬州做绿林线人。这趟咱们栽得厉害。逼不得已,老夫撇下颜面、厚着脸皮去求她。”

众人互视良久。有位吏部官员哽咽拱手道:“下官亦听说过西江月姑娘大名。老大人……实在辛劳。都是我等无能,好不惭愧。”

仇都尉沉着脸从怀内取出张笺子:“这是她查出来的。”说着递给身边的太监。

太监展开读罢传给另一位。不多时众人传看完。笺子上说,此事乃有人刻意安排。因为清楚二牛三牛之父乃金盆洗手的绿林大盗,也知道依他全家的性子必有后续之事。后宫所为,不知是谁。圣旨已毁,只找到金牌。

大伙儿看着仇都尉。他慢慢摸出金牌,双手搁在案头。默然片刻,满屋子齐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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