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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叔被张子非套出了家族旧事, 浑身颓丧。张子非不免多想。

大和尚常说,想知道一个人的水平得看他的对手。东平王妃从幼年一路走到老年,对手就没有不强的。敢拿娘家的祖坟开刀, 可知这老太太没把鬼神祖宗放在眼里,若非曾被伤得狠厉也不至于如此。然而她依然从容自若跟娘家做交易、哄骗人手替自己办事。

因又想到邓贵人。她入宫之时, 没人知道周淑妃来日能登后位。邓老大人品级比周老大人还高些。吴家权势明摆着更大,如何就投了姓周的?总不能是因为幼年曾跟吴贵妃的钦犯表哥订婚、怕被穿小鞋。

皇帝那玩意已损坏小半年,干耗下去吴贵妃不占优势。这个节骨眼儿,应当是有任何手段、不论好使不好使都得拿出来。东平王妃打了编钟的主意,而王大叔和李师爷都毫无消息,她若急着就得从永嘉郡主处入手。前些日子回上海时张子非已查过了,并没有人去骚扰永嘉。可知编钟于老王妃依然是步闲棋,有更好、没有也无碍。只怕吴党还有别的手段。

念及于此,张子非问道:“王大叔, 王妃是个什么样的人?您老可见过她?”

王大叔半晌才喃喃道:“是个极好的人。通情达理,宽宏大量, 最是念情义的。那事儿, 未必是她所为。”

张子非微微皱眉。这些批语, 可知其人四角俱全、八面玲珑,很能哄人。方才自己信口胡说邓贵人是吴家搁在周皇后身边的棋子, 竟有几分能成真。须得试探试探。

次日,大岩洞有人放出信号。张子非含笑与向二将军对了个眼神:小穆果然既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有地图、也不想让人认为自己只走一次蜿蜒山路便能记住。遂领着王大叔下山直奔大岩洞。洞中立着两个人。小穆仰首张望, 穆老将军负手听风。

看见来人,小穆静静的往旁边一闪。张子非迎着穆老将军抱了抱拳没言语,也往旁边闪。王大叔扑通跪下了, 红着眼圈哽咽喊了声“将军”。穆老将军一动不动。等了半日, 小穆低低的咳嗽两声, 看张子非一眼。二人便离开大岩洞,留那两位单独说话儿。

沿着海边走二百来步,张子非道:“昨晚上王大叔甚是萎靡,背影都恹恹的。我琢磨着,并不像内里藏奸之人。”

穆少将军点头:“我瞧也不像。当是一时冲动、想岔了。我祖父和严先生都觉得,确实不大方便再让他回营中。就留下吧,替老将军们干活。”

“嗯。向老头们不大看得起他,没什么好脸色。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他干活实在,过个三年五载的总能好些。”

“王大叔是实在人,农活也利落。”

张子非笑了:“昨儿我喊你们脱谷壳就是试探他肯不肯做事、做得好不好。”

穆少将军也笑了:“原来如此,我说么。”

“收拾桌案也麻利。”张子非伸了伸胳膊,“既如此,就留下吧。”

“两位老将军答应了?”

“大老头答应了,二老头尚且哼哼唧唧。回头我劝劝。就是送盐布的差事,下回可得派个靠谱的。”

穆少将军正色道:“张大妹子只管放心。我们这儿靠谱的人尽有。就请王大叔下山取东西吧。”

张子非摇头:“不成,老头子不敢让他认得道路。他只干农活、照看两位前辈起居,别的不用他管。取东西依然是他们自己来大岩洞取。”因敛容道,“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向前辈们并没信任王大叔。他若离开日常做事的那几处、到处乱跑,是会丢性命的。”

穆少将军慎重点头:“我知道了。”

两个人各怀目的,轻轻松松敲定了王大叔留岛。

大岩洞里,王大叔痛哭流涕跟穆老将军忏悔,把自家祖宗和祖坟之事再说一遍。最末道:“卑职一时糊涂,做下此事,万死不辞。只求张姑娘大发慈悲,请到高僧替我家先人超度。王家子子辈辈感念将军和张姑娘大恩。”

穆老将军捋着胡须沉思良久,道:“张家丫头虽脸上淡淡的,却是个好孩子。积德行善之事,她必肯做的。这个你放心。”

“谢将军。”

“你违了军令。”

“卑职只求一死,绝无怨言。”

想了想,穆老将军问道:“昨晚后来如何?”

昨晚从巨岩上下来,张子非特特拉了他们三位打扑克牌。她早料到今儿老穆小穆必要询问王大叔后续经过,得让王大叔有可事说。她平日里话少,昨儿也特特边打牌边说笑。明面上是为了哄两位老爷子开心,其实也是让王大叔转述的内容充实些。两位向老头、尤其是老大,一直对王大叔冷嘲热讽。

王大叔略去了巨岩上那一段,从晚饭后直接跳到打牌。听罢一大堆废话,穆老将军并未察觉可疑之处。再说,不论二位老向还是小张,早先都千真万确的不认识王大叔。遂告诉说他可将功折罪。王大叔立时道:“为将军效死命。”穆老将军便跟他如此这般交代开去。

说了半日,王大叔走出来请少将军过去说话。张子非摆摆手,寻个位置席地而坐、抱膝看海。小穆没忍住回头望几眼,王大叔嘿嘿直笑。

又说了半日,王大叔再来请张姑娘过去。穆老将军告知自己已饶过王大叔,今后只让他好生服侍两位向将军、再不与老夫相干。只是王大叔家的祖宗,依然得烦劳高僧帮着超度。此事不小,就让老夫孙儿同行可好?

张子非稍作思忖答应下来。因问道:“少将军这趟去琼州几日可回。”

穆老将军道:“既有别事,他不去琼州便了。你们择日启程。”

“还是去的好。我也有许多事想叮嘱王大叔。”张子非往山上望了一眼。“少将军昨儿还说他本是为着好生运他那一屋子动物骨骼标本回来的。琼州不远,海上风浪急。若少了一块,标本就残缺了。”

穆少将军笑道:“你若不着急,我去去就回。骨头架子委实少不得一块——标本、标本!”

张子非道:“江南学校也有生物实验室,也存放动植物标本。老师搬运时都会将骨头拆开、以白石灰在上头编好数字,再画出对应的骨骼简图……算了,这些以后再说。”

穆少将军忙道:“说呗,横竖也无事。”

张子非遂取了根树枝在地上画出示意图,简单介绍标本编号,顺带介绍给他阿拉伯数字。穆少将军飞快学会,连声赞好法子。穆老将军眼睛瞪得滚圆,王大叔冲他挤眉弄眼;老头儿惊喜得扯断了几根胡须。

此事遂定下,穆家祖孙俩摇船返回。

下午,小穆带了一位新大叔来大岩洞。张子非和王大叔留守,两位向老头过去相见。四个人又扯了半日,向大将军将老穆和王大叔狠狠毒舌一番。小穆和新大叔老实听着,没敢反驳。

又过两天,小穆前来辞行。随即与严先生一道领兵离岛,他祖父留下断后。小穆前脚刚走,张子非与向二将军、王大叔也从藏宝岛另一头绕走,划快艇直扑泉州。

领着王大叔来到自家据点,张子非写了几封急信发出去。又喊来一位靠谱的手下,让他快船送王大叔去金陵栖霞寺。乃告诉王大叔:“见了不明和尚,大叔只管说实话。万一你们家祖宗果真有什么神怪之事,悉数包在他身上。”

王大叔道:“我若走了,穆少将军转头从琼州回来?”

张子非微笑道:“他也只能到海边大溶洞,又不认得上山的道路。而大叔你也不认得下山的道路。你二人正好隔着山头见不着。”王大叔迟疑半晌,没言语。

张子非转头又去了泉州府衙求见张知府。乃拿出大掌柜的做派来跟知府老爷打商量,说自家有一批要紧货,这几日将送来。因为些不方便告诉外人的缘故,原本想在泉州港卸货转上新船,如今只能去隔壁的晋江县。横竖也在张大人您的管辖范畴。烦劳帮个小忙,让我们去晋江包个小码头使几日。少不了张大人和那边县令的好处。

这会子已是冬天了,码头不若春夏秋三季繁忙。金陵薛家会做些走私、销赃的勾当,张知府也听说过。区区小事,满口答应,还派了个懂事的文吏同去。张子非手下当即和文吏快马奔到晋江,轻轻松松摆平了县令老爷,占下个方便的小码头。文吏也得了笔小钱,喜上眉梢。

第二天,张子非来跟王大叔告辞。王大叔终于忍不住说:“张姑娘,老将军的意思……”

“嗯?”

“无事。”

“穆老将军可是让你设法摸清楚上山的道路、回头向少将军仔细描绘。”

王大叔不言语。

张子非摇头:“你们哪里知道,那些道路并非一成不变。你们记住了这趟的道,过两个月再来就走不通了。”

王大叔愕然:“莫非山下便已有机关变化。”

“没错。”

又怔了许久,王大叔啧啧道:“梁王好手段。”眼神安定许多。

张子非嘴角含笑,由此可推他并不知道小穆已经有上山地图、验证无误。老穆是盘算着,万一小穆偷偷上山被抓,就让王大叔背上给地图的黑锅、好藏住顾阿婆。由此再可推,得到王大叔版地图前小穆他们不会偷偷上山。

张子非和向二将军当即离开泉州。为了以防万一,依然等天黑才绕往藏宝岛后头上山。

此行带了两套人。一套是搬东西的,一套是改造山路的。

原先上山的那条道路只短短数天工夫已没法子再走了。该当有路之处被填上土、砌上草丛、移植小灌木,该当拐弯之处堆上了满满当当的山石。路边原立着块奇石,也被挪去了另一处路边。就算是顾阿婆本人亲自过来,也绝对找不到走了将近二十年的路。向家二老从没见过这种奇葩操作,抚掌惊叹。

搬东西的也都是熟手。前几天张子非已介绍过胖达镖局的打包流程,和几个千里送货的经典案例。送货的人从头到尾不知道送了谁家的什么东西给谁。俩老头又瞠目结舌,亦赞“难为想的出来”。只是依然不许旁人进山洞——纵然东西取走,机关得留着。老将军们亲自动手。

遂领着张子非和几个伙计下去。年轻人见了山壁石洞,不免啧啧称奇。两位老将军立在洞口负手凝神。

许久,向大将军轻声道:“这里头,唯有永嘉郡主和顾家子弟方能进去。”

张子非皱眉:“如此说来,二位前辈没进去过?”

“老二每隔三个月清点一趟东西,我不曾进去。”

张子非嗤道:“倒是顾芝隽进去过。”

静默会子,二老迈步而入。开启机关时,年轻人又一阵惊叹。这回两位老头一同进了石门。

许久,老头儿先以小车拉了几个箱子出来。小伙子们面无表情的给箱子贴上封条、目测尺寸、取过合适的打包袋、封口、写编号、再贴封条、搬到旁边摞着,一气呵成。

向二将军在旁看着,低声向张子非道:“他们果真都不想知道箱子里装着什么?”

“不想。”张子非道,“他们是职业物流伙计。前不久还替一位告老还乡地方大员送过东西,那才叫多呢。”

向二将军哼道:“民脂民膏。”

说话间箱子们已抬到外头的大框中、有人打了个长长的唿哨,悬崖上的同事开始摇滑轮。

对于这套运货装置,伙计们非但没惊叹,还时不时投以鄙视。小头目告诉张子非:“太原始了!又费力、又费时。这是没怎么使、故此没大磨损。若时常使用,那个架子早都坏了。滑轮工艺简略,打磨不精细。”

张子非有些好笑:“干你的活去!”

向二将军不乐意了:“这小子何意?我们的东西不好?”

“没说不好,只是原始。”张子非道,“这种结构的东西,建筑工地上经常使。你们这个是多年前修的,故此没机会更新换代。”

两个老头又惊:“外头经常使?我们在别处从没见过。”

“等安置妥当,晚辈陪二位到工地走走。”

张家丫头说得随意,明摆着不是假话。向二将军对他哥哥低声道:“那个上海,哥哥非得亲去看看不可。咱们都成山里的猴子了。”

搬了七八日,一丝要搬完的意思都没有。张子非抱着胳膊立在货堆前。难怪让预备一支船队,也难怪要使这么多打包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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