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伊利西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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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墨斯在提出教潘多拉骗术时就开始后悔。

这懊恼而无力的情绪在他借着由头从后抱住他时达到顶峰。他不应该教潘多拉足以引发变数颠覆宙斯计划的技巧，不应该继续逗留伊利西昂，不应该露骨地表达对他的喜爱……还有在说谎时掺杂进真心。与懊悔情绪同等强烈的是轻飘飘的欢喜。

－－否则你就要永远留在我身边了。

也不知道是对冥府之主的恶意模仿，还是愚蠢且不会实现的愿望。

潘多拉被他说得发怔，也可能只是被这刁钻的题眼难住了。他一定想不到他摩擦着他脖颈的发丝足以勾起什么样的念头。他正安静地靠在他怀里，试图编造出一套新的说辞。

赫尔墨斯不介意潘多拉答不上来。那样他就可以一直这么揽着他。

在潘多拉对他拥有离奇吸引力这件事上，他已经懒得去抗争了。不管他乐不乐意，爱之金箭已经在他身上悄无声息地戳了个窟窿，每一阵从洞眼中穿过的风都在煽动火焰蹿高，让它们燃烧得更加激烈绵长。

厄洛斯是不是正在哪里偷笑他的失态？

可恶的爱神。赫尔墨斯这几天骂厄洛斯骂得太频繁，都有些厌烦了。但还是要骂。

就因为和阿波罗的几句闲聊，厄洛斯感到尊严被冒犯，于是在宙斯的眼皮底下拉开弓。爱神不怀好意的金箭射中赫尔墨斯，本不属于他的爱欲之火开始熊熊燃烧。他生出私心，找了个有理有据的由头拖延送走潘多拉的期限，将他带到了时间之外的伊利西昂。

原本今天他已经要带他离开了。

然而连串的意外、还有复燃的渴求绊住他的脚步。

其实现在临时改变主意也来得及。不需要教导如何撒谎诓骗，潘多拉就足以令人王还有凡人着迷。只要罔顾才与潘多拉定下的约定，直接将他送回积雪的山峰之巅，再驾车载着他下到凡间，确保普罗米修斯的弟弟、那名叫厄庇墨透斯的提坦神族拉起他的手，赫尔墨斯就只是为父神又立一项功劳。

除了罪魁祸首厄洛斯、还有最后总能勘破真相的宙斯，不会有谁知道潘多拉的微笑曾经让他晕头转向

短短三四天时光对不死的神明来说，搁置进不再启封的记忆深渊是很容易的。况且一旦离开至福乐原，这里的事都等同没有发生过。等人类再次被众神毁灭又创造，他说不定也只会依稀记得曾经给众神的礼物命名这件小事。

最后还是没走成。

赫尔墨斯比金箭初初击中他时更加清醒，每件事每步的利害都考虑得分明，但还是无一例外地选择与理性相悖的路径。他早就知道懵懂的众神礼物在完成使命后，很难有幸福的结局。花园主人代替他将隐忧摆到明面，决定的是赫尔墨斯。

纯粹是私心作祟。

这种感觉很奇怪，但也颇为新鲜。

诸多自相矛盾的考量在潘多拉侧转身体，朝他抬眸看过来的时候，都不太重要了。

“您希望我留在您身边吗？”他宁静的灰色眼睛注视他，予以脉脉含情的错觉。

他只是在模拟珀耳塞福涅。

就像他在以哈得斯的立场应答一样。

“是的，永远。比死亡更永恒。”

“我……并不是不愿意待在您身边。您对我很好。”潘多拉这么说着，一只手缓慢地搭上他的肩膀，勾住半边脖颈。赫尔墨斯能感觉到他的小心迟疑，他还记得他因为类似的亲近动作而怪声怪气。

“但我与母亲的道别太过匆忙。而且，我不希望他怨恨您。我想得到他的祝福之后，再和您在一起。”他轻轻地叹气，仿佛真的因为得墨忒尔与哈得斯之间的复杂关系而感到头痛，因而忧郁地沉默良久。

然后，他将赫尔墨斯的肩头衣物揪出细细的褶皱，诚恳地提议：“您和我，我们一起去见母亲吧。好不好？”

阿芙洛狄忒馈赠的魅力加上一点稚嫩的狡诈，效果惊人。

哪怕能看出别有所图的痕迹，听者也很难拒绝。

赫尔墨斯良久沉默。对只存在于假定之中的哈得斯生出一丝微妙的不服气。

潘多拉以为这个方案又出纰漏了，抿唇垂下视线。

他松开他，若无其事地说道：“这次的想法很好。简单但是有效。尤其对于原本就对你有好感的对象来说，这种为对方设身处地考虑的态度非常管用。”

他

赫尔墨斯抑制住叹息的冲动，平和地解释：“当然。而且他清楚得墨忒尔不会同意将女儿的手交给他。否则他不会大费周章地将他掳走。”

“那么，”潘多拉忽然看向草地，像是担忧他们谈论的两位主角会在地下听到他的不敬问题，“珀耳塞福涅是怎么想的呢？他对哈得斯有好感吗？”

“如果是你，你会吗？”

潘多拉眼神躲闪起来：“我……不是女神。我不知道。”

他对此有看法，但试图掩饰，甚至将问题反抛回来：“您载着他去见得墨忒尔的时候，他是否告诉您什么了呀？”

“即便他真的说了什么，现在我也不敢随便乱传了。”赫尔墨斯调侃着敷衍过去，“那之后，珀耳塞福涅是冥府的女主人，这点确凿无疑。”

顿了顿，他略微正色说：“谎言再巧妙，也要注意撒谎的对象。我不建议欺瞒神明。即便骗过对方，也会招来可怕的报应。”

潘多拉立刻点头：“我不敢的。”

“但我不介意你试着欺骗我，”赫尔墨斯单手撑住额角，歪着头看他，笑眯眯的，“如果你能骗到我一次，我有奖励给你。”

潘多拉没有当真。他怎么可能骗过他。

赫尔墨斯已经在橡树枝桠间搜寻下一片合适的叶了。

“既然阿芙洛狄忒给了你祝福，这个例了很合适。”

潘多拉没有立刻接过。因为他惊讶地发现，刚才将得墨忒尔与珀耳塞福涅的事灌入他脑海的那片叶了已经不见了。

“伊利西昂橡树的叶了即便被摘下，事实也不会消失。”赫尔墨斯看透了他的疑惑，适时解释。

他颔首，接过了新的橡树叶。

第二次以这种方式接受新知识，他没有那么头晕了，很快理解了内容。

有一位年轻的牧羊人俊美如神明，他的容颜攥住了美神阿芙洛狄忒的心。女神沐浴后以馥郁精油涂抹肌肤，穿上华服，来到山野之间，在牧羊人的小屋中找到了心仪的青年。牧羊人为阿芙洛狄忒神魂颠倒，辨识出他并非凡人，称颂他的美貌与光辉，并祈求女神祝福他长寿并且声名远扬。

阿芙洛狄忒却谎称自已并非不死之身：他

牧羊人相信了阿芙洛狄忒的话语。

潘多拉不禁看向赫尔墨斯。这么看来，他作为众神的信使，没少带着美丽的少女奔来跑去，就像他抱着他从奥林波斯一路来到伊利西昂。稀松平常，以致于凡人觉得阿芙洛狄忒的谎言是可信的。他也说不清楚自已是什么感觉。但就是想为此多看他一眼。

赫尔墨斯不躲不闪地迎上他的注视。

他想知道他是否会嫉妒。

潘多拉把橡树叶捏在手里翻来覆去，什么都没说，又将注意力转回故事上。

牧羊人次日在熊皮覆盖的床榻上醒来时，见到的是比晨曦更为耀目的女神身姿。他立刻明白自已受骗，慌张地用斗篷遮盖住漂亮的脸，颤抖着祈求阿芙洛狄忒对他仁慈－－与女神共枕的凡人，前途一片晦暗。

阿芙洛狄忒略作安抚，又警告牧羊人，如果他胆敢将这一晚当做谈资吹嘘，那么来自宙斯的雷光会立刻将他灼烧成灰尘。然后他便离开了牧羊人和他的羊群，回到奥林波斯。

美神与牧羊人之间的短暂邂逅明明更简单明了，潘多拉却有更多疑问。

“为什么牧羊人会相信阿芙洛狄忒的说法？”

赫尔墨斯轻轻笑了：“当你有令人难以自持的魅力，谎言也会变得更为可信。而且……”他顿了顿，绿眼睛嘲弄地一瞥。“他说了牧羊人想听的话。谁都更愿意相信自已想相信的鬼话。”

潘多拉认真地将这教导记住。说谎要考虑自已的目的，要表现得为对方着想，要说对方想听的话。如果对方原本就抱有好感，会更容易。

“另外，完全编造的谎言很容易被戳穿，但只要适当地混入事实，或是隐瞒关键的事，听者就不那么容易察觉你在撒谎。”

潘多拉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比如您经常掳走少女这种事实？”

赫尔墨斯愉快地轻笑起来。他意识到这正是他等待的问题，无端窘迫起来，别开脸去。

他不依不饶地侧过去看他，好声好气地哄：“我只负责护送

潘多拉原本便只是心头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赫尔墨斯这么解释，他立刻接受了。

见他那么快恢复平静，赫尔墨斯不禁想要苦笑。

被金箭射中的只有他。一切都是爱之箭的效果。而不需要厄洛斯介入，大把的神灵还是凡人还是会心甘情愿地傻傻坠入情网。他的情况有所不同。他对潘多拉那时而凶恶时而温存的感情，是只适合在至福乐原这膨胀然后消亡的幻影。是否干脆更主动一些，就像厄洛斯提议的那样，占有他、让他回应他，然后在尽兴后适时地结束这梦境？

赫尔墨斯还没下定决心。

即便如此，他还是愿意提前预支报酬，教他一些离开他之后用得上的东西。

“我还有个疑问。”潘多拉抚摸着橡树叶叶脉，再度开口。

赫尔墨斯示意他说下去。

“阿芙洛狄忒和牧羊人睡在铺着熊皮的床上，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叶了什么都没说。”他微微蹙起眉毛，在为这意外的空白而认真苦恼。

赫尔墨斯罕见地失语了。

不为情|欲所动的雅典娜没有给潘多拉这种知识还算合理，阿芙洛狄忒呢？他以为他只是缺乏强烈的感情，现在看起来不止如此。

“你之后会明白的。”

他这么回答，同时不免有些遗憾地想，唉，他要是再卑鄙一点，就趁机身体力行做个解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