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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乐声停止,舞姬尽退,流水的宴席被撤下,个人桌上也都换上了清口解膩的瓜果点心。
夜宴到此只进行了一半。
接下来便到了各国使臣觐献寿礼之时。
韩墨初没有心思看那些邻邦小国觐献的金银器皿,夜宴到此,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那两个罗刹使臣身上。
那只献艺的黑罴,总让韩墨初隐隐觉得不安。
该来的总归要来,当大食国使臣将所携的明珠觐献与君王后,那两个罗刹使臣终于起身,行到众人之前,操着一种奇异的口音与君王顾鸿行礼:“臣瓦西,臣末都,见过大周天!朝皇帝陛下。”
君王顾鸿虚抬手臂示意,老太监崔尚即时高呼:“使臣免礼!”
二人起身,为首的瓦西又上前一步道:“为恭贺天!朝皇帝陛下生辰,我王特命我二人为陛下献礼。”
顾鸿略微扬唇,朝老太监点头示意,崔尚便又高喊一声:“使臣献礼!”
罗刹国今年的岁供在场已有不少人有所耳闻,常年居于京中的皇家贵族没有见过多少山猫野兽,于是都对那传闻中的巨熊抱以期待。
等待期间,众人都屏气凝神,等着那能懂人语,又懂音律的巨熊登场。
不知过了多久,含元殿外,隐隐传来几声闷响,紧接着地面也随之轻颤。随着响声越来越近,八个精壮赤膊的罗刹力士牵着一只巨大的黑熊从含元殿外走了进来。
那巨物进入殿内的一瞬间,众人都不由自主的惊讶出声。
那熊比韩墨初想象中更为巨大。那日宫道之上,那熊蜷缩在笼车之内,而今离了笼车,巨熊四肢舒展开来,足有一丈多长。
每走一步都伴随着一声闷响,以及野兽浓重的体臭。
一些素性讲究的贵族命妇已经拿着团扇掩住了口鼻。
八个罗刹力士,拽着巨熊脖颈间憨粗的铁链行至御阶之下,八人跪趴在地行礼参拜,那巨熊也学着那些力士的模样跪趴在地,两个巨大的熊爪连连抬起,喉咙里还不时发出几声低吼。
巨熊学人的笨拙模样,引得众人一阵哄堂大笑。
众人笑罢,高台上,公子
南曦靠在君王顾鸿怀里擦了把笑出的眼泪:“这罗刹来的畜牲便是聪明,也不知除了行礼还会不会别的?”
君王顾鸿毫不避讳的在南曦的侧脸上吻了一口,沉声问道:“贵使,不知此熊还有何能耐。”
瓦西上前一步,又朝君王顾鸿行了一礼:“回皇帝陛下,此熊还懂音律,可随音律起舞。”
“哦?”君王顾鸿拍了拍怀中人的脸蛋示意南曦先暂且起身:“那能否一试?”
“自然可以。”瓦西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支短笛,搁在唇边轻声吹奏起来。
笛声一响,巨熊便从匍匐中一骨碌爬了起来,立在御阶之下转起圈来。
笛声慢,那熊转的便慢,笛声快,那熊便转得快,巨熊粗苯巨大的四肢并不协调。而恰恰是因为这种不协调,使这熊的舞蹈看起来滑稽可笑,引人捧腹。
殿上的众人都哄笑起来,期间也不乏些喝彩叫好声,这场精彩的驯熊表演,无异于将这场宴会推向了高潮。
韩墨初笑不出来,看着那只距离君王顾鸿不足两丈的巨熊,韩墨初的心一直悬得老高。
忽然间,那巨熊停了下来,坐在原地。
瓦西不解,继续吹奏,可无论他如何吹奏,那巨熊都不再动弹了。
那八个牵熊的力士见状,发力拽了拽那巨熊颈间的铁链,这一举动仿佛瞬间惹恼了那只巨熊。
巨熊猛然起身,一爪子便拍碎了其中一个力士的天灵盖,紧接着一声咆哮,巨熊扯开了绑缚在它颈间的牛皮项圈,彻底挣脱束缚。
电光火石之间,忠勤宰辅韩明大喊一声:“来人!护驾!”
随后整个含元殿里都混乱起来,伴随着女子的尖叫,殿中的铁甲侍卫立时将君王顾鸿以及高台之上的四个重臣围在当中。
持剑侍卫则冲上殿前试图将巨熊制服。
发了狂的巨熊力大无穷,不管不顾的在含元殿内摔砸,无论是罗刹力士还是持剑侍卫都几乎不能近身,只要靠近便被巨熊扯出肚肠,或是摔断脖子。连控熊的瓦西都不敢轻易上前,只能拉着另外一位罗刹使臣躲在一旁。
参宴武官都未带兵刃,面对那只庞然大
物也只能与文官一齐闪躲,还有那些一辈子未出过皇城的宗亲命妇们,皆因惊吓痛哭奔逃,钗环珠花落了一地。
混乱之中,韩墨初寻找着顾修的身影。
只见皇嗣所在的地方已经被砸得七零八落,二皇子顾值举着剑躲在一众侍卫身后似乎想吸引那巨熊的注意力,怎奈巨熊的攻击力太强,一时半刻还无法近身靠前。
公主,与其余三位皇子都在各自母妃身边躲上高台,被铁甲侍卫包围保护
唯有顾修一人,靠在一根厅柱之后。
彼时,暂且安全的晴昭公主发现幼弟顾修不在身边,几次想冲下高台去拉,无奈被身边的宫人死死拽住,情急之下只能挥舞衣袖朝顾修高喊:“修儿!修儿!快过来!”
那巨熊似乎被晴昭公主的衣裙吸引,咆哮着便朝公主所在的高台冲去,巨爪十分轻易的便拎起了护驾的铁甲侍卫,摔到一旁。躲在铁甲之后的皇族都惊惶无措的闪避,慌乱间还将顾锦朝前推了一步。
眼见顾锦要被那熊爪拍到身上,顾修抄起一把持剑侍卫遗落的长剑,闪身至巨熊身后,一剑刺入那巨熊的腰侧。
巨熊吃痛回身,骇人的熊啸响彻大殿,顾修则因那巨熊回身的惯性而被甩到了地上,长剑也随之脱手。
巨熊的目标也彻底从顾锦转成了顾修,捶胸顿足的朝朝顾修扑去。
“修儿!”顾锦惊叫一声,声音里带着凄厉的哭腔,几乎要昏厥过去。
顾修被摔落在地,短暂的失去了意识,等回过神时巨熊已经到了跟前,巨大的爪子眼看便要将他撕碎。
顾修下意识的闭上眼睛等着死期将至,不知为何,那巨熊的爪子迟迟没有落下。
顾修睁开眼睛,只见那巨熊脖子上不知何时被铁链绕了两圈,两只爪子疯狂挣扎。
顾修迅速闪身绕到那巨熊身后,只见韩墨初正背对着那巨熊,锁熊的铁链有一段缠在肩头及手臂上,前腿躬地,正与那巨熊僵持。
见势如此,顾修伸手欲拔那巨熊腰间卡着的长剑,剑出之时,带起一片飞溅的熊血,巨熊因剧痛挣扎更甚,将韩墨初和顾修两人同时都甩了出去。
韩墨初被甩出后连退数步勉强站稳,发现顾修手中已经攥着那柄沾着熊血的长剑,开口对顾修喊道:“殿下,刺熊目!”
顾修闻言,连蹬数步,凌空跃起,一剑插爆了巨熊的眼球。
巨熊凄厉的惨嚎一声,两只巨爪凌空乱抓,顾修则趁势将宝剑脱手,闪身退到一旁。
暴怒的巨熊跌跌撞撞的冲向顾修,见顾修手中又没了利刃,镇国将军丁玉不由分说便将自己腰间佩剑解下,抛下高台,高声喝道:“殿下,接剑。”
丁玉其人亦是开国元勋之后,而今位列武官之首,也是今日殿上唯一可以佩剑的臣子。
身为武将,他年少时亦有顾修这般奋不顾身的勇气,怎奈他今时今日已是年过花甲,看着顾修搏熊的身形,他又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个昔年曾经并立朝堂的英雄同僚。
若再早十年,他定然会冲下高台,随顾修及韩墨初一齐与那巨熊搏斗。
顾修抬手接了宝剑,利刃出鞘,寒芒闪过,轻而易举的便划破了巨熊的一爪。
韩墨初亦在高台之下拾了一把长剑,朝对面的顾修喊道:“殿下,引它过来!”
顾修了然,反过身子疾步快退,将那巨熊引离御阶之下,自己则与韩墨初并肩而立。
巨熊伤了一目,行动力已是大不如前,韩墨初决定速战速决,侧目与顾修对视一眼。
二人便极有默契的饶到巨熊一前一后,拼尽全力将手中剑刺入熊腹,将那巨熊两边洞穿,又同时将长剑在熊腹之中横了过来,侧身将剑朝熊体外一抽,鲜血瞬间喷薄而出。
巨熊疯狂挥舞的爪子终于缓缓垂落下来,轰然一声,死尸倒地。
韩墨初与顾修两人,也都脱力似的身子一颓坐在了原地。顾锦终于冲破阻拦,跑到顾修身边,慌乱的与人擦拭脸上的熊血:“七弟,没事了,没事了。”
韩墨初坐在原地,定神喘息时环顾大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殿里的尖叫和哭声都停了下来,众人依旧瑟缩在原地不敢动弹,仿佛生怕那只巨熊再站起来。
趁着眼下的安静,韩墨初将所有涉事之人的神情都尽收眼底。
无论今
夜之事起因为何,结果为何,在所有人眼中顾修都不会再是昔日那个宫中年幼孤苦的小皇子了。
丹田处一口气一松,韩墨初才恍然察觉自己两条手臂疼的钻心。方才情急之下,只顾与那巨熊对峙,竟不知道铁链已将两只手都压出了两道极深的瘀痕。
两个罗刹使臣连滚带爬的扑到那巨熊身边,嘴里叽里咕噜的说着罗刹语。
韩墨初撑身站起,用同样流利的罗刹语厉声呵斥道:“不想死便滚开。”
两个罗刹使臣猛一怔愣,似乎从未想过中原境内,皇城之中还有人能说这样流利的罗刹语。
只能先从巨熊身边悻悻的躲开。
二人躲开之后,几个铁甲侍卫从高台上走了下来,在那熊尸上又补了数十剑,确认彻底安全时这才命高台上的铁甲侍卫为君王顾鸿让出一条路来。
君王顾鸿拉着宠臣南曦,韩明与丁玉陪同两侧,四人款步移下高台,走到那熊尸跟前看了一眼。
顾鸿便将目光转向了坐在原地的顾修:“皇儿,有无受伤?”
顾修这才恍然回神,朝走到近前的顾鸿行礼:“回父皇,儿臣并无受伤。”
“起来回话吧。”顾鸿温声道。
“回父皇,儿臣站不起来。”顾修喘息着答言。
“父皇,七弟大约是吓坏了。”顾锦扶着弟弟的胳膊,不住的摩挲着顾修的后背。
“你方才斩熊时怎得不怕?”顾鸿眯眼打量着地上的少年,顾修的果敢竟然与他少年之时有几分相似。
对于顾修这个孩子,他一直因他生母云瑶而对其有所忌讳。这些日子并没有什么人再来与他告状说这孩子惹了什么祸端。偶尔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问问功课,做个赏罚分明的君父。其实他根本不甚在乎这孩子素日里做了什么,或者又学了什么。
今日这场风波之下,作为皇子,顾修超出年纪的胆识与身手让他意外,同时也让他忌惮。
顾修在顾锦的搀扶下勉强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异常,失神的颤动着双唇:“父皇有难,儿臣不能怕。”
“是么?”顾鸿的语气像听不出多少赞许,也不像是质疑,但听得出来
顾鸿似乎不大愿意这个救驾的功劳落在顾修的头上。
顾鸿眼神一错,注意到了一旁跪身端正的韩墨初。
韩墨初今日绝佳的身手算是在这场混乱之中稍稍挽回了些大周在其余诸国使臣之间的面子。这个年及弱冠的青年看来确实不是徒负虚名,是个继承了那位易鶨先生真传的文武全才,将来兴许还可堪一用。
“韩少师今日辛苦了,平身吧。”
“谢陛下。”韩墨初依言起身,抬头的一瞬间,君王顾鸿的眼神便凝聚在了他的身上。
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韩墨初。
虽说经过方才一战,韩墨初的衣衫有些散乱,发髻也有些松散,可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以及通身上下卓然如华的气度依旧。
与之相比,怀中的南曦都有些逊色了。
“你将朕的儿子教导得很好。”顾鸿将目光收敛回来:“不愧是易鶨先生高足。”
“陛下过奖了,臣不过是尽份内职责。”韩墨初依礼回道。
“方才,你与那两个罗刹人说的什么?”君王顾鸿眯眼问道。
“回陛下,方才那二位使臣在哭他们的国宝。臣则告诉他们,不想死便躲开。”
“韩少师说得好。”君王顾鸿朗声笑开,抬手拍了拍韩墨初的肩膀:“请爱卿再告诉他们一句,再好的国宝,伤人也只能按畜牲处置,这是我大周的规矩。”
韩墨初肩头的伤处被触得一痛,依旧面不改色的对那两个罗刹人说道:“若今日之事不是你们所为,便想好回去怎么同你们的王交代吧。”
瓦西与末都二人会意,急忙起身朝顾鸿行了一礼,用仅会的几句大周语言说道:“请天!朝皇帝陛下恕罪!”
君王顾鸿看了二人一眼,转而又对韩墨初说道:“今日事出突然,韩少师先带着七皇子回去歇息吧。”
“臣遵旨。”
韩墨初依言扶着腿软得几乎不能站立的顾修,艰难的走出了那凌乱不堪的含元殿,晴昭公主顾锦也紧随其后,招呼宫人用轿辇将二人送回了归云宫内。
归云宫大门一关,顾修虚浮的脚步瞬间恢复如常,速度之快连韩墨初也有些猝不及
防。
“殿下,您这就好了?”
顾修当着韩墨初的面单手翻了两个跟头,又稳稳的站在韩墨初面前,抛给他两个毫不相干的字:“饿了。”
顾修转身走在前头,韩墨初摇头跟了上去,边走边笑道:“这孩子,跟谁学的装蒜。”
头前的顾修闻言突然站定,回身看向韩墨初。
那一眼,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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