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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周昆工作闲,没什么要紧事,平素除了看店,就是跟三五好友一起去钓鱼,有时候就在郊区,有时候开着车去澄阳,去周边小城。

他腾出时间,陪儿子在三亚待了三天——此次海南之行,周昆真的累了,并发誓再也不独自带小朋友出门了。

他精力太旺盛了,路上看见一辆琼B开头的车牌,兴奋地拍他:“老谢老谢!你看!穷比!!”

好像觉得特有意思,甚至合影留念。路人看见都觉得是傻子。

沙滩上,父子俩穿着泳裤在海边玩,周进繁穿着防晒衣,戴着墨镜,好没意思地环顾一圈:“老谢,怎么这三亚沙滩上,都是跟你一样的秃头老大爷。”

周昆气得脸都扭曲了:“不要叫我老谢!谢谢!周进繁我再也不带你出来玩了!”

到晚上,周进繁就把白天拍的照片发给他,是周昆在沙滩上晾着肚皮晒太阳的丑照,还在图上配了一段场景对话。

【大新闻!知名中年男星来琼度假!

众人:是谁?怎么不认识?

狗仔:呔!谢广坤你们都不认识吗?!】

周昆暴怒,掏出年轻时候的帅照给他看:“老子长这么帅!哪里像了??”

其实周昆年轻时候,真的长得还不错,不然米莉这种白富美也不会瞧上他。

只是男人过了二十五,就开始发福,他自己不注重身材管理,就成了如今这样。

周进繁看了会儿照片,又看一眼爸爸,说:“你这是高P吧,不然我妈那么漂亮,我怎么会长这个样子。”

“你什么样了?小时候人见人夸,都说我儿子长得乖。”

周进繁耷拉着眉毛:“我长得不帅啊。”

“那是因为你不长个!你怎么老不长个子?”

“还说我,那你怎么老不长头发?”

累了——周昆真的累了。

周末下午回家,周进繁精力还是很旺盛,一回家就抱狗。

海南没什么值得买回家的特产,他就在三亚免税店给朋友们带了点伴手礼,批发似的买了一打DIPTYQUE的香薰蜡烛,回来当天就发出去一半,女孩子们都很喜欢,男生收到说:“繁繁你给我送这么香的东西做什么,我又不是女的。”

“男孩子也要爱自己!”周进繁回复说,“知道你为什么找不到女朋友吗!是因为你不!精!致!”

“你看你那么精致,不还是没女朋友。”

周进繁回:“那是因为我不!需!要!”

他还给付时唯单独买了个SENNHEISER的耳机,打电话给他,电话那边说:“我和靓靓陪我妈去普陀了,要过几天回来。”

“普陀山吗?你们去拜拜吗?”

“我妈身体不好,过来祈福的。”

周进繁问:“阿姨怎么了,生什么病了?怎么不去医院啊。”

付时唯说就是查不出问题:“我爸在这边认识一个道医,说让她在普陀先住一年,身体就会慢慢好起来了。对了,付靓最近在学占卜,她问你要不要找她占一下。”

“真的吗,准吗?”

“我也不清楚,你试试就知道了,等回来再给你打电话。”

付靓是付时唯的双胞胎妹妹。

兄妹俩是唯一知道周进繁性取向的人,小学四年级,米莉花重金找了一位老师,十几个同龄小孩在一起上大课。

这位老师是斯坦福的博士,专门研究教育和心理学的,总之头衔一大堆,米莉是挤破头才把周进繁送进来。她从来没想过,送小孩去学习,竟然要接受老师的面试!

好在面试通过了,老师收下了周进繁这个学生,整个补习班都是非富即贵的家庭,周进繁独独要跟性格内向的付家兄妹玩。

理由很简单,兄妹俩长得像洋娃娃似的。周进繁不懂是非,没有心眼,只认好看。他又是个话痨,叽叽喳喳的就跟付家兄妹成了朋友。付时唯第一次听见他名字,就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声音很柔和,说:“你怎么跟我们家猫是一个品种。”

周进繁听了竟也不生气:“你们家猫是什么品种啊,为什么跟我一个品种啊。”

“我妈妈养的净梵猫。”

他发问:“那进繁猫是什么猫,它长得和我一样吗?”

“不一样,它是猫,你是人。”

“那为什么跟我一个品种?”

后来周进繁知道净梵是猫的一种花色,恰巧和自己同名。

比起其他同龄人,付家兄妹似乎更不通人情世故,内向到了几乎自闭的程度。到现在付时唯也是这样,除了周进繁之外,几乎不跟其他人讲话。

而付靓更离谱,小学转来萃英读了半学期,太害怕学校了,觉得人多,每天都跟哥哥和周进繁待在一起,想让她交新朋友,她也怕,不肯,就又回家了。

熟识之后,才知道兄妹俩为什么这样。还小的时候付时唯和付靓被绑架过,从幼儿园出来时直接被套上麻袋塞进面包车,手腕上的定位手表被摘除。绑匪开价5000万,钱给了,小孩差点被撕票,最后绑匪被当场击毙,抓了剩下的同谋——原来是以前家里辞退的佣人。

那之后兄妹俩就没有去过学校,在家里跟着老师学习,教他们的就是斯坦福毕业的那位老师。由于绑架事件后留下了严重的心理创伤,小孩的性格也越来越自闭,心理医生建议他们接触同龄人,才有了米莉去被老师面试那一遭。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付时唯也没能交到其他的朋友,至多和周进繁的其他好友做个点头之交。

周一上课。

周进繁打着哈欠,说:“我有好好学习,昨晚熬夜写作业了。”

关作恒低头检查作业:“出去玩了?”

“嗯,出去玩了,我给你买了伴手礼。你等我一下啊。”还是那一打香薰蜡烛里挑出来的,但味道是他精挑细选过的,直接拧开给他闻:“蜡烛好闻吧,是不是很甜,像泡泡糖。”

这是周进繁最喜欢的味道“东京柑橘”,已经停产了,因为香水味道是很明显的女香,他就只买蜡烛放床头柜。

关作恒让周进繁留着,自己不需要。

“好吧,我知道你可能不要,所以还给你带了这个!”他突然从背后掏出一个小贝壳来,是普通的七角贝,甚至不是完整的七角贝。

“你看,这个贝壳可不可爱,这里有两个小孔,像不像鼻孔,正在出气:哼!哼!”周进繁一看见这两个孔就乐。

关作恒接过来,虽然不知道他自己在瞎乐什么,笑得直抽气,还是点了头,说像:“海边捡的吗。”

“是,我捡的,我发现的宝贝,送你啦。”

“谢谢。”关作恒摸了摸贝壳上的纹理,似乎能闻到遥远的海腥味,微微低头,用鼻尖嗅了一下。

原来这就是海的味道,真是咸的。

他把贝壳放进书包内袋,又说声谢谢:“我很喜欢它。”

中途下课,周进繁趴桌上休息,让他随便看书。

桌上大部分都是周进繁自己感兴趣的小说,十本有九本都是推理。关作恒对此无感,目光从中瞥见了一本黑色的,书名是日语的小书,夹在江户川乱步的两本书之间,显得很可爱。

他记得上次见周进繁睡午觉都把这本小书带进房间。

关作恒侧头,瞥见他似乎是趴着闭目养神,也没睡觉。

他伸手把这本小书抽出来,封面也是日语,还有图,两个脸画得又尖又美型的男性人物,模样有些像吸血鬼,一个埋在另一个的脖颈处。他没学过日语,但也能知道这是什么书。

讲男同性恋的漫画书。

关作恒默不作声地把那本小书放回原位,倒也没有被吓到,他垂下眼,看见周进繁的头发是栗色的,很松软,偏长,看起来很好摸,像小动物。

这时,周进繁忽然歪过头问:“关老师,你多高啊?有一米九吗?”

“没有,问这个做什么。”

“给你定校服,不然开学你会显得很独特。”

“我自己来吧,怎么定?”

周进繁:“学校的官方公众号可以进去,但是要输入学号和密码登录才行,只能我帮你先定一套。”

“好吧,谢谢,你定了告诉我多少,我转给你。”

周进繁便开始操作手机,登录,点了一会儿说:“需要你的身高。”

“189。”

他仰起头看关作恒:“三围呢?”

“还要这个?”

“当然,不然为什么叫定制,我们学校跟抢钱一样,校服卖得可贵,要不是你比我高那么多,我的校服就借你穿了。”

关作恒沉默了下,说不知道这个。

“那我问杨姨要个软尺给你量一下吧。”

肉眼断胸肌围度的本事,周进繁还没有修炼成功。

他说着起身,去叫杨姨,拿了软尺回来,开始按照网页说明上的给他量了脖围,胸围,臂长,腰围……指尖隔着衣服布料在他身上划过,胳膊绕过一圈,有些像抱他的动作,最后蹲下来量他腿长。

关作恒心里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低头看着他柔软的发顶,眉间轻轻一拧。

---

周六那天,付时唯从普陀回来了,周进繁不上课,约他出来,两人去看了一部新上映的漫威电影,下午三点,坐在翠湖附近的一家新咖啡厅,周进繁把伴手礼拿给他:“给你买了耳机,给靓靓买的香薰,喏,你都拿着。靓靓今天怎么不出来?”

“她在普陀陪我妈,师傅说让她在普陀住一年,靓靓就陪她一段时间。”付时唯把求的平安符给他,“用了你八字让主持加持过的的符,能挡灾的,你戴着吧。”

周进繁欣然收下,研究地看了看:“这儿挂的玉,真玉啊?”平安符上系了红绳,红绳上还挂了一块玉,像个小豆子。

“我爸给的,很小,不值钱的。”

“谢谢唯唯。”周进繁不懂这个,知道他们家做翡翠生意的,他瞧着这块玉虽然小,但种水色是很好的。

四点半,两人从咖啡厅里出去。滇南咖啡豆子出名,星巴克、瑞幸,都在这边有咖啡庄园,付时唯家里也有,还有茶山,现在家里喝的豆子和普洱,就是付时唯送来的。

正因为此,咖啡厅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但大多昙花一现,开不了多久就关门。

这不,巷子里就有一家倒闭的,正在甩卖桌椅和咖啡豆。桌椅也很特别,有旧的刷了绿漆的缝纫机,卖300,还有老榆木的桌子,卖400,还有装饰画,有的10块钱一副,有的30,还卖旧书,都是放在咖啡厅供顾客阅读的书。周进繁喜欢那个缝纫机,就掏钱买了,还买了点豆子,又挑了两本旧书,让跑腿的送回去了。

两人前脚刚离开,就看见一个老奶奶蹬着三轮车过来,操着一口不知道哪里的口音:“沙发!哎这个沙发,谢谢你们帮我留着,我找小区老头借来的三轮,看看能不能拉回去。”

那是个单人沙发,没什么特别的,但价格标得很便宜,咖啡店的几个员工帮忙搭把手,把沙发搬上去了,然后用绳子捆在三轮车上,让她慢点,那奶奶就骑着三轮走了,骑得还挺利索。

周进繁本来想帮忙,一看她都走了,就作罢。

他在街边买了刚炸好的薯片,跟付时唯往小炒店走,十分钟后,两人在一段长阶梯下看见了方才买沙发的老奶奶,她看起来起码有八十岁了,头发全白,在脑后扎了个小揪,穿一件碎花的衬衫,黑色麻布的长裤,手上还戴着劳工手套,正把着三轮的车龙头,奋力往楼梯旁边的坡道上推,绳子拴得不稳,沙发摇摇欲坠。

没人搭把手。

这时有个女孩上去帮忙,结果那老奶奶像是泄力一般,突然松手,三轮直接往下滑去,咚咚发出好大的动静,她弯着腰,有点痛苦地咳了几声。

那女孩就有些怕,退后几步,然后走开了。

周进繁和付时唯两人几乎没有思考,直接上前,在三轮车后扶住沙发,两人一前一后把车推过去:“奶奶,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谢谢,谢谢。”老奶奶又直起了腰,看着又没那么老了。

周进繁说:“我们帮您推上去,您家住哪里啊,家里怎么没人帮你拉东西。”

“很近的,就住上头,那小区……”她似乎忘了名字,说就在上面,“我记得路的,谢谢你们啊,你们都是祖国的花朵,是优秀的少先队员。”

周进繁真是好多年都没听见过这个词了。

大概是腰有老毛病,她在旁边爬楼梯,爬几步就要弯着腰喘气。她说平时不这样:“今天蹬这个三轮,把我累得。”

两人合力把车推上去了,好在这沙发不重,只是额头出了一点汗。

干脆帮人帮到底,叫着付时唯一起把三轮车推进老人家的小区楼下,老人家一边说谢谢,一边说自己是刚搬过来的:“我孙子他学习,就坐个塑料凳,就想给他写作业用。”

“今天周六,您孙子不在家吗?多大啊,怎么不来帮您。”

“成年了,他今天不在,去学校办点事,我去买菜刚好看见他们在卖沙发,这沙□□亮啊,坐着又舒服。”

到了楼下,她说就在一楼,周进繁又帮忙把沙发搬进去了,进门的时候,才发现家里是有人在的。

是个大叔,很瘦的身材,听见声音就偏过头来看他们,但是眼神很不对劲,周进繁不知怎么形容,但一看就知道这个大叔似乎是精神病,眼神直直的,呆滞而涣散,还隐隐带着攻击性地看了他们一眼,就扭过头去了,捏着蜡笔继续画画。

“这是我小儿子,”奶奶给他们倒了水,周进繁没有喝,把杯子放在桌上,帮忙把沙发搬进房间,听见奶奶解释说:“他十六岁的时候来春城打工,被人骗进了黑煤矿,失踪了三年,后来我们找到人,他就成了这样。”

把沙发搬进那间向阳的干净房间,放在那张简陋的书桌前,付时唯递给他纸巾擦手,蓦地,他注意到床头柜上搁了个小玻璃瓶,水半满,插了一朵不知名的小花,从西方来的阳光透入窗户,洒在那花瓣上。花瓶旁边放了一只小贝壳,贝壳底下还垫了一张白色的手帕。

周进繁忍不住问:“…奶奶,您姓什么啊?”

“我?我姓赵,你们呢?”

“哦哦,赵啊,我姓周。”周进繁还是看那贝壳眼熟,觉得就是自己送给关作恒的那个,他扫视一圈,这房间过于整洁了,没有多余的东西,床铺收拾得像军-营,被子叠成一块豆腐,白墙上贴了两张画,色彩很鲜艳的儿童画,看起来像是外面那个大叔画的。

周进繁走的时候,奶奶再三的道谢,还抓了一大把的核桃给他们:“我从老家背过来的,你们吃吃干,都晒干了,很甜的。”

走后,周进繁才低声说:“天啊,我差点以为是我家教的家了。”

“怎么?”

“唔,看见了个东西,好像是我送给他的,不过他姓关,奶奶姓赵,很明显不是他家啦。”

“……繁繁。”付时唯忍不住道,“可能就是他家。”

“可是奶奶姓赵啊!”

“他奶奶姓赵,和他姓什么不冲突,因为他和他奶奶的老伴是一个姓。”

周进繁顿了好一会儿,才想清楚是怎么回事,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哎呀,我好笨啊,那就是他家啊,我以为他会一个人住呢。还是你聪明。”

这根本不是聪不聪明的事。

但付时唯觉得,人的智商这一说,的确每个人不一样,小繁或许在某方面没那么聪明,贪玩,学习跟不上,可他在另一方面,有着付时唯无论如何也羡慕不来的天赋。

周进繁拉着他去吃小炒,下午六点半,关作恒回家了,注意到了新沙发,就放在他房间墙角的书桌前面。

奶奶说沙发是别人店倒闭了卖的,问他好不好看。

“好看,怎么弄回来的?”

“你坐上去试试舒不舒服!”奶奶说,“下午是两个少先队员帮我把沙发拖回来的,要不然我一个人还不行呢。”

“小叔呢?怎么不叫他去。”

奶奶说不带他出去了,怕他吓到小孩子。

小叔那明显不太对劲的行为举止,确实很容易吓到小朋友。

关作恒让她下次给自己打电话,奶奶又指着床头说:“还白送了个相框,把你和你爷爷的合照放进去了,小泥,你看。”

关作恒看见那张相片,是几年前罗航和社工来他们家的时候,用富士相机给他们家里人拍的,拍了好几张,照片上他们站在家里老房子前,背后堆着晒干的玉米,一只鸽子正在地上啄玉米粒吃。自己有些拘束,面无表情地扭过头,似乎不太想拍照。

奶奶拿起相框,浑浊的眼神变得空落落的,叹息一声:“小泥啊,要多笑,人啊,只要会笑,野火焚烧,信念不衰。你爷爷去世那天这么说。”

那天关作恒在学校高考,没有人告诉他这个消息,是考完才通知他的。

“我知道多笑。”他露出一个不那么像笑的笑容,奶奶摇摇头,出去后,他还拿着相框看了一会儿。他放下相框,看见放在手帕上的贝壳反射着赤橙的阳光,关作恒把贝壳拿起,从那两个小孔射入的亮光让他眼睛眯起来,似乎能听见一道出气声:“哼!哼!”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从没见过海豚,但他觉得那是海豚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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