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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
下了三天暴雨。
天空灰暗的如同一张铁幕,笼罩雍京。
微音殿的灯火燃了三天三夜。
内阁几位大学士,在京的三位国公,外加一位宁淮侯,兵部一位尚书,左右两位侍郎,甚至兵部几位品级不高却熟知北境地形地貌的郎官也进入微音殿,诸公侍奉御前。
翰林院新晋的两位庶吉士伺候笔墨。
北境的军情异常严峻,然而,大郑的疆土毕竟有大鲜卑山作为天然屏障,并且北境距离雍京万里之遥,即使新任高昌王殷忘川的军队势不可挡,目前看来,即使不是疥癣之患,尚且不足为惧,真正的心腹大患则是,……
蒙古诸王驻扎在呼伦湖西岸,匈奴的左贤王庭也在那一带。他们虽然没有挑起战端,加入高昌军队,却依旧虎视眈眈。
‘藩镇’固守城池,拒不出兵。
蓟辽总督白策镇守山海关,对于北境远水不解近渴。
唯一可以抵抗高昌王的人,则是镇北境的徐绍。然而,已经过去三天了,却没有一丝一缕的消息传回雍京城。
御膳房用人参肥鸡吊汤,又加了一些滋补的中药,连同鱼肚、排骨、冬笋、核桃和红枣,做成炖盅,装在宣纸蘸水封住的甜白罐子中,火上蒸了一整夜,天露白的时候,由黄枞菖领着御前伺候的小宦官们端微音殿,给已经候了三昼夜几乎没有合眼的诸公享用。
文湛嫌汤头肥腻,他挥了挥手,让黄枞菖将面前的甜白炖盅拿走,“沏碗茶水过来。”
黄枞菖让人端走炖盅,却又换了一个扣着盖子的翡翠色青瓷碗,他双手把碗放在文湛面前,拿起来盖子,里面是一碗清汤银丝面,上面窝着两个荷包蛋,却是煮成了一双并蒂莲花的样子。
“主子。”黄枞菖低声说,“王爷怕您没胃口,特地让奴婢煮的,加了红醋和胡椒,酸辣爽口,您多少吃一些。”
文湛点了点头,伸手拿过黄枞菖递过来的筷子,随后,不经意的抬头,看向王座之下摆放的那些紫檀木椅。他的宰辅,内阁大学士们,王侯们,外加兵部与翰林院的官员们都坐在那边。
身在其中的宁淮侯崔珩不挑食,他揭开炖盅慢条斯理的开始吃着,不过,他手边却有一个小碟子,上面摆放着白糯米甜糕,涂抹着盐水酿的桂花酱,稍微显得突兀一些。
——承怡的心意。
一定是。
哼!
楚蔷生是首辅大臣,可是内阁中有一位却是他也无法怠慢的人,就是接替身子太弱已经致仕回乡的何隽棠而再次起复入阁的梁徵。
梁徵曾经是先帝凤化年间的内阁次辅,为人泥鳅一样,滑不留手,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内阁和稀泥。
只是。
当所有人以为他就这点本事的时候,他却在关键时刻站在首辅大臣杜皬的对面,而得到今上的信任。
梁徵在六十八岁的时候辞官回乡,做了几年白衣阁老,重人以为他彻底绝迹雍京官场的时候,他却在三年前回到这里。皇帝亲自下旨起复,任礼部尚书同时入阁。
如今,他已经七十四岁了。
可是。
岁月毕竟不饶人。
他已经很老了,牙齿松动,精神不济。三个昼夜的熬煮,年富力强的楚蔷生尚且需要强打精神,梁徵如同干瘪的核桃,又或者是细竹篾扎的纸人,似乎风吹一口过来,他就散架了。
皇帝特许他离开。
梁徵颤巍巍的跪拜之后,黄枞菖就把他搀扶出微音殿。
殿外有空地,这里种的树木不高,却也已经是郁郁葱葱。浓重的绿色之外,则是浩渺无波的太液池。
赵毓站在池水边。
他听见轻微的脚步声,转头,看到了已经是风烛残年的梁徵。
“殿下,老夫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您。”
赵毓笑着说,“瞧您老说的,只要您不死,我不死,我们终究有再见面的一天。梁夫子,您这是要回内阁,还是出宫?”
“出宫。”梁徵说着还咳嗽几声,显得既老朽又弱不禁风,“我这把老骨头可禁不住了,再熬,就得一命归西。”
赵毓又是一笑,“十四年不见,夫子还是一如以往的倚老卖老。”转而,他告诉黄枞菖,“你回去吧,我扶梁阁老出去。”
黄枞菖垂手站立一旁,口中答道,“是。”
赵毓果然双手搀扶着梁徵向大正宫外走。距离微音殿远了一些,天空的乌云似乎也散开了一些。
看着流云散开,赵毓说了一句,“梁阁老此次回雍京,可谓孤勇。”
“我一把老骨头,黄土已经埋到脖子了,有什么资格谈孤勇?”梁徵则说,“不过是陛下惜老怜贫罢了。”
赵毓,“梁阁老过谦了。”
梁徵,“对着殿下,也没什么可丢人的。我那个儿子文不成武不就,败家的花招学十足地道,我要不回来做这个官,领着朝廷一份俸禄,吃一份禄米,我们全家就得喝西北风了。我这个人一生碌碌无为,尸位素餐而已。”
赵毓听着只是笑,“您老可是堂堂礼部尚书,官居一品,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礼,以佐王建保邦国,朝廷上下都要尊称您一声 ‘大宗伯’。如此煌煌人物,又怎么是那些尸位素餐的大人们能比的?”
梁徵,“我是木雕泥塑,我比他们还不如。”
何隽棠回乡之后,内阁大学士的位子空出来一个,朝野上下,数千双眼睛紧紧盯着,而内阁中也是波涛暗涌。
左相为楚蔷生。
鹿有鸣、左桂清是寒门。
危焕是 ‘酷吏’,也是文湛的刀。
顾澹、查伊瑝出身江南巨族,虽然不明朗,背后却隐隐有兰芝社的影子。
所以,何隽棠这个空缺,选谁,至关重要。因为这个人需要均衡朝野多方势力。
空缺三个月。
朝野争论不休。
似乎选谁入阁都不合适,似乎,没有这样一个可以让所有人都接受的人存活于世。
这期间,皇帝一直不动声色。
没有人猜透他的心思。
等到文湛一道圣旨起复梁徵的时候,一切争端消弭于无形。
梁徵。
先帝时候的内阁次辅。
德高望重!
宦海沉浮四十载,门生故吏满朝野。
却,……已老朽。
他看似贵重于泰山,却时过境迁了。
赵毓眼前的梁徵就像一个木头,一座石像,全身披挂着绫罗绸缎,却不言不语,只是心安理得的躲藏在香火供奉之后,摆出一副城隍爷的笑容,耐心等待果品点心端上供桌。
只是这样吗?
信,才活见鬼!
赵毓,“那些 ‘藩镇’ 闷在高山观虎斗,趴在桥头看水流,朝廷上这些大人们,是不是特别幸灾乐祸?”
“殿下何必如何说?”梁徵叹口气,“这样无君无父的事,读书人做不出来。”
赵毓,“我失言。”说这话的时候,他不笑,只是低头,将梁徵脚边的几个石子踢走,随后继续搀扶着颤颤巍巍的老人,“夫子这边走,小心,别摔。”
梁徵感觉赵毓拉拽,似乎特别想要把他赶紧搀出去,为了自己这把脆弱的老骨头着想,他连忙把袖子从赵毓手中扯回来,“殿下,我自己走,我自己走。您要是还有别的事,您先忙,小老儿微鄙,不敢劳您大驾。”
“别介。” 赵毓松手后,又扯住老梁的一只胳膊,他说,“您说连陛下都怜惜您,似梁阁老您这样一个,……” 说着,他还上下看了看梁徵,似乎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儿,而且是合适的好词儿,于是貌似无可奈何的继续说,“似阁老如此一个那个啥一样的人,我肯定也要多礼敬礼敬。您老认真看脚下,咱们有句老话儿讲,摔一跤折三年,阎王爷不叫您自己去,……”
“殿下,咱们可没这话!”梁徵把胳膊也从赵毓手中扯回来,冲着他连忙摆手,“成,成,成,我说实话还不成吗?”
赵毓顿时安静的站在一旁,还像原来那个在毓正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般读书,却在梁徵面前伪装乖巧的学生。
“还有,……”
赵毓倾耳恭听。
梁徵,“大郑一向的传统是东南赋税赡养西北甲兵,如今西北兵戈已歇,东南总算可以松一口气,难道陛下还想把北境再压在东南之上吗?还有,削藩之后,那些苦寒之地的治理,陛下有无任何打算?北境一片冻土,小民耕种狩猎自己糊口尚且不够,不会为朝廷贡献多余的税赋,并且为了活人,朝廷尚且需要从关内运送粮食过去,人吃马嚼,这一路的耗费,已是不菲,这些,都需要从长计议。”
此时,赵毓方才正了颜色,“梁相老成谋国,赵毓想的浅薄,唐突了。”
“殿下也不是唐突。” 梁徵说,“您的心思我懂。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於不可救。藩镇不可留,早晚是祸,可是,这一早、一晚,其中的差别犹如天渊。早,可能逼反整个北方,殿下有没有想过,如果徐绍不能抵御外敌于大鲜卑山北麓,战火可能直烧山海关,过了长城,就是京师,再向南,则是无险可守的中原大地。真到了那一步,陛下以一己之欲,致使山河破碎,青史上一世圣名就全毁了。而,如果陛下退一步,徐徐图之,善待藩镇,给予高爵厚俸,慢慢蚕食其兵权,长此以往,二十年,五十年,甚至一百年后,则有可能消弭大患于无形。”
赵毓,“有可能,……”
“对,这也只是我的猜想。”梁徵,“我们无法预知身后事。”
赵毓,“那也可能藩镇彻底割据,国土分崩离析。”
梁徵点头。
赵毓,“陛下岂不亦是千古罪人?”
“非也。” 梁徵,“我们无法预知身后事。子孙不肖,非祖宗之过。我们活着的人,只要做到不欺心,不欺苍天,已属不易,不要再筹谋千秋万代了,那是虚妄。”
赵毓听着想乐,却如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梁徵不能说不老成谋国,他把皇帝的生前身后事都谋算清楚明白。
话说,皇帝有三怕:
历史。
古圣先贤,列祖列宗。
天。
文湛也曾经说过,“敬天法祖,敬的是天道,要知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至于历史嘛。
虽然大郑历代祖宗们总是把‘千秋功过,后人评说’挂在舌头上,不过呢,这就好像雍京城每个高门大宅的书房里面大多挂着的一幅‘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的书法一般,这都是给别人听,给别人看的。‘淡泊’、‘宁静’、‘毁誉听之于人’嘴上说说容易,真正做到的人却是凤毛麟角。
赵毓总是说史书的教化更重于事实,如果当真在乎那些史官书生的话语,就好像裹上了小脚的妇人。他自诩为破瓦罐,豁得出去,只是一旦果真要涉及到文湛的千秋名声,他却不能不多想想。
送走了梁徵,赵毓回微音殿,刚到湖水边缘,就看见崔珩在那边喂鱼。他身后是一个小太监,双手捧着一个木盘,里面装着一个官窑胭脂水的碗,盛着鱼食。赵毓接过那个木盘,让小太监离开了。
崔珩一转身,看到他,“老梁头儿走了?”
“嗯。”赵毓给他抓了一把香油牛乳拌的鱼食让崔珩继续扔着玩儿,随后问,“你怎么出来了?”
崔珩,“你不是让人给我做了一份白糯米糕嘛?”
赵毓,“嗯。”
崔珩,“小狼崽子看着不顺眼,把我轰出来了。”
赵毓,“……”
“崔侯爷这话说的真亏心,陛下哪里是那种不容人的主儿?”黄枞菖也出来了,“楚阁老那里有祖宗吩咐准备的人参蜜茶,用的是正经的长白山八两老参,陛下可什么都没说。”
“我哪能跟他比?”崔珩撇嘴,“楚大人是文官出身,身子骨本来就弱,如今更是夙兴夜寐,再不补着点儿,他还不得熬成小萝卜干?再说,他要是倒下了,圣上使唤谁去?”
赵毓不想同他讲,就问黄枞菖,“怎么回事?”
“崔侯吃饭吧唧嘴。”黄枞菖苦着脸说,“这微音殿中如今都是大儒,极讲究‘食不言’,所有人吃饭安静的如同雪花落地,就崔侯爷一个人,吃糯米糕的时候简直就是甩开腮帮子颠起大槽牙,那副样子,活像是饿死鬼抢食,根本不能看。陛下怕传出去让言官知道了再参一本,不值当的,就以让他喂鱼的由头把他请出来了。”
“拉倒吧。”崔珩哼一声,“黄秉笔在司礼监呆久了,颠倒黑白的功力大涨。我不过就,……”
“停!”赵毓一听就知道是葫芦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法子断清楚,赶紧拦住崔珩的话头,问他正事,“北境有消息了?”
如果没有确切的消息,崔珩就算浑破了天,也不敢擅自离开微音殿。
“是。”崔珩说,“定国公裴檀的密折到了。徐绍挡住了高昌军队,而且,那些藩镇也没有乱。更好的消息是,裴檀派人去呼伦湖那边与蒙古王和匈奴左贤王聊了聊,许了些互市的好处,他们似乎也颇为心动。”
赵毓,“裴公的折子?”
“是。”崔珩点头。
赵毓,“徐绍呢?”
“你问老黄。”崔珩说,“他也出来了,想必有新消息。”
黄枞菖连忙说,“徐总督的折子也到了,和裴公写的一样。”
“可是,……”赵毓觉得哪里不对,“徐总督晚了这些功夫,他是怎么想的,又在做什么呢?”
太液池中波浪翻滚,映着已经破开乌云、升上天际的朝阳,散着粼粼波光。水中的鱼,后背如同镀上金光,聚在一起上下翻滚,竟然也是瑞彩千条,显得异常祥和,硬生生的生出一股子百年难见的祥瑞之气。
赵毓不信这些,相反,他不太踏实。
“还能有啥?”崔珩把碗中最后一把鱼食儿也撒了,“徐总督祖坟冒青烟,让他有机会建功立业。他可是人杰,当然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自然要抓住机会,与朝廷讨价还价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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