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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侍中,汝且以为呢?”刘骏挑眸俯视殿下躬身拱手的袁顗。

“微臣所持不变。”袁顗笏板正竖,握持的手指竟然不自发地在颤动。

“朕可是听闻前些日子爱卿府邸可谓是门庭若市呀!?莫非其中还有他刘诞一礼?”刘骏冰冷质问。

袁顗当即双膝作跪,也不管下裾撩起与否,故而膝盖连裾而跪,腰身作晃险些摔倒。

“还请陛下明察,微臣与竟陵王绝无暗通曲款之嫌。”他叩首作拜,双手持玉笏竖于头前那光滑可鉴的地砖处,青玄交错赋予一团红点黑。

蔡兴宗见状速即取出腰间环有的笏板,趋步上谏。刘骏一见这位松形鹤骨的长须大臣,不由得脑瓜子隐隐作痛。

“陛下,且不说竟陵王究竟是为何矫杀天子亲军,自古以来刀兵内乱皆非良方,若是能用言语解决,又何必凭借那武力征讨呢?竟陵王与陛下乃是手足兄弟,又有什么问题不能通过交谈来解决的呢?即便君臣有别,陛下如今也可遣以通使诏其只身入宫请罪,又何必要以斧钺相逼呢?”

左殿的垣阆方脸大怔,眼下朝堂并不知晓刘诞并非是因为削爵的诏令起兵谋反,而是因为陛下密诏欲要矫杀之而扬兵迎敌。戴明宝亦是猴眼白了垣阆中一眼,若非当初垣阆昏招频出,此时又哪里会是这般败事惨归,于朝堂上言语不能掷地有声的尴尬境地呢?垣阆讪笑而过。

“微臣斗胆上奏,当通使诏竟陵王入宫面圣。若是陛下愿意应允的话,微臣走马一遭自当呈送捷报而归。”蔡兴宗言语之间长须飘拂,腰杆子却是始终挺直。

刘骏眸海惊漪,他在奇怪今日的蔡兴宗竟一改往日言之凿凿,确而有力的语言风格,这番话语说来音韵居是柔和,并无让他脑袋作痛。

蔡兴宗眼瞳微转看着明堂之上的帝王并无作语,亦不作怒。他的心上莫名添了几分喜悦,早在今日候朝时,便有一位发丝发白的老公公特意告知其贵人有诫,今日风云恐有大变,朝堂之语需以柔和之音,会当有奇效。

起初蔡兴宗并无在意,且作耳闻罢了,如今姑且一试,确实是效果奇佳,皇帝这次

并没有因为他的谏言而将他驱逐离殿。

殿外旭日高升,朝臣们的斜长的身影被愈渐缩短,蔡兴宗不禁好奇起了那位有些面熟却又不知是谁的老公公所言语中的那位贵人。宫中能有这般眼界的贵人又有几人?想入非非的他眼瞳再是一转,径直对上了刘骏的目光,不禁眉眼挑挑,满含善情意。

刘骏剑眉微蹙,一脸古怪地看着这位松形鹤骨的长须大臣。他不过没有往日对其常有的盛怒姿态,可也不至于他蔡侍中这般挤眉弄眼吧,刘骏想至此处胳膊鸡毛疙瘩当即布起,肩头不禁作颤。

东宫长信殿内,王德立侍堂下。

“殿下,你差使的事情已经办妥。”王德低着的脸上眉目稍凝,有些不解。

刘子业亮掌拨弄指甲,进而挑眼上瞥老寺人的疑惑。

“你可有疑问?”

王德眸子流转,欲言又止。

“其实目的也很简单,就是孤让你带给那人的那句话,如此而已。”

刘子业顾首向西窗,正是意在那隔檐重重不可见的太极殿内。王德循目瞩去,满眼皆是少年的意味深长。这一刻他蓦然发现眼前的太子殿下已不再是从前那位性情恶劣的顽童了。

太极殿内,蔡兴宗还在等待着上位者的回答。刘骏转而重居宝座,抬指敲击御案,音韵如山泉坠石清脆且错落有致。正待皇帝动唇欲要问策百官时,一身绛色公服的戴法兴自殿左趋步而出。

“陛下,臣有言起奏。”戴法兴的声音中气十足,浑厚有力。

谢弘恢顾首大髯官员,朝其挤眉弄眼,面色作喜。刘骏抬掌示意其发言。

“谢左丞与蔡侍中皆言之有理,只不过依小臣拙见,陛下不如将两人之言兼容并包,着以调和,一方面遣派使者前往广陵提拿竟陵王回京问罪,另一方面令沈老将军整肃禁军行以军演,再使南兖州周边州府率兵陈伏南兖州边野。豫州刺史宗悫,徐州刺史刘道隆,兖州刺史沈僧明等到时皆可用,且年初派出援边击魏的王师不日也将北返回,如此大势,广陵城何以能敌?

若是竟陵王愿意亲身服罪建康,即可不废一刀兵而使得国家安定,自然

最好。若是竟陵王仍然选择占据广陵谋反,届时沈老将军带兵征讨,岂不也是有备而伐,想必定能事半功倍,不日将平广陵城。”

戴法兴原先并不打算淌这趟皇家权欲相争的浑水,他并不清楚竟陵王是为何敢当矫杀天子亲军,但他清楚其中一定有人从中作梗,而那个始作俑者更是得到了皇帝的首肯。他明白,皇帝是要逼反竟陵王,进而师出有名,湮灭近些年来强建广陵,多有僭越之嫌的刘诞。

而经历昨夜于袁顗的良久交谈,出于国之利要,他的内心发生了动摇,可纵然已是摇摇欲坠,他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但今遭遇见的一件事则是令其下定如今的决心,那时殿外候朝,一个熟悉的老寺人湊脸而来,与他言语了一番。

老寺人正是早年间当侍东宫的他所认识的王德,其中王德所说的一句话更是如锥敲钟,在其心海中迸发出似雷轰动般的声鸣,继而原有的心房顿然坍塌,方才铸就出承载如今决心的坚强壁垒。

“孤不惹父叔相残,还望戴先生力加阻拦。”这正是刘子业托交王德的原话。

当时王德言语:“太子殿下他说,昔日戴先生和他讲过魏文帝与其弟曹植相残的典故,近来殿下翻书问策,多有体悟,尤为不惹父叔相残,还望戴先生力加阻拦。特此命王德前往告知戴公。”这些话并无劳什子动人肺腑之处,可却是直击戴法兴心房一角,他那夜去往东宫不正是因为拘于曾为师表而衍生出的感情嘛?故而当他知道刘子业还记得他曾经教授过的故事便尤为宽慰。

“若是陛下可允,小臣愿意骑马乘舟通使一趟广陵。”法兴拱手作拜。

谢弘恢当即瞠目结舌,并不欢喜,还甚是惊讶,往日他两不都是一拍即合的组合嘛?敢情今天这戴法兴还要撩了桌子,另起炉灶!?袁顗则是露出了一副救星终于登场了的宽慰表情。

“臣以为此策确为可行。可谓双管齐下,得道畅哉。”太宰刘义恭加以附和,他自是不希望刘诞被视作反贼而被杀戮,他更怕刘诞死后刘骏会转而忌惮于他。

“准了。”皇帝顿息许久,给出了这个回答。

即日,帝复起始兴郡公沈庆之,任命其为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前往建康城北广莫门外的北郊领军大营整肃军队,诏令吴昌县男戴法兴通使广陵,加使持节。

即日,戴法兴携从二人北出建康,大髯官员手上拿看旄节,上头缀有的牦牛尾宛若杨柳般弯弯随风飘拂,带卷黄沙。

刘子业冒着烈日特地驻足广莫门城头之上,城下司仪相送,可列十米长队,皆是法兴交好之友。戴法兴策马回眸看去,先是看向城下,再是看向城头那一杵华盖,碍于仰视的原因,他只能看见华盖下少年殿下的小半截上身子,刘子业踮脚朝其挥了挥手,桃眼微弯,嘴角扬笑,王德连忙圈手围护住了少年的身子,生怕给出现了什么差池。

“小德子,你说戴先生他髯须那般茂密,到底是笑了还是没有呢?”刘子业打趣问道。

“回禀殿下,戴大人自当是笑了,打从他愿意走这一趟路起,便是愿意贴近殿下。”

一主一仆立于城头察烈日作祟,黄土腾雾。身后内监秉持华盖。远方三骑渐行远,由叶化成豆。

待到刘子业转身正欲回去之时,一袭公服的板正书生俨然站于墙头,少年眸海微涟。

“袁先生在此站了很久吗?”

“回殿下,臣刚来。”袁顗拱手行了一礼。

两人相对几息,刘子业体察热浪,场面一度尴尬。不知所言的他临时启齿。

“先生今日早朝所为孤觉得实诚为善。”少年淡然微笑。

“殿下谬赞,只是臣有一事不明,还请...”公服大臣面色迟疑,神情拘泥。

“先生但说无妨。”刘子业不待其话语说完便夺过话头,他并不想听得袁顗话语后头极可能出现诸如指点迷津等解惑的谦辞,要说为什么的话,两世为人的他觉得如今的自己受之有愧。

“这戴法兴今日朝堂何以相助于我呢?下朝之后我苦思良久,并不觉得仅凭昨夜我所为的一家之言足以说服他。”

“先生多虑了,这戴将军愿意出面谏言相助实诚是您的功劳,孤不过是捎给了他一句话罢了。”

“还敢问殿下,是何语?”

“孤不惹父叔相残,还望戴先生力加阻拦。”

袁顗闻言过后有些迷糊,暗自思索,显然并不理解。两人相辞作别。

后来袁顗回到府中蓦然锤手顿掌,醍醐灌顶,不禁作下感叹,自己怎么就忘了那戴法兴可是在东宫当侍过数哉,说是太子殿下的启蒙之师也不为过呀。且那可是他戴法兴头一遭担任他人师表的啊,其中所含有的感情又岂能归于平常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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