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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过了大暑,正到温止言的生辰,原本算不上什么重要大寿,并不打算大操大办,但他去年过生时曾大办过,而年纪大了做寿又有个规矩,中间不能间隔,否则便是断头生,因此今次也需得大办。

既然是大办,请来的熟人也多,温家算得上是江南的大户,想要上赶着巴结讨好的人数不胜数,多的是没收到请柬,也要来露露脸、混混面的人。

所以从早上开始,温家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府门前那块花了重金修葺的门槛,险些就要被踏平,正厅堆积的礼盒更是多的要溢出来。

“温老爷,您这儿人实在太多,只怕再来些人,就要盛不下了,我们得跟下饺了似的叠放着,翻个面儿都得您拿扁铲。”

人群中有人高声打趣几句,是十足十的奉承意思,言外之意就是众人都得唯温止言马首是瞻,其他人闻言附和的笑起来,只当听了个笑话,是笑那人跟个跳梁小丑一样,如此等不及要溜须拍马。

谢枕石拜寿来得不凑巧,正赶上人多的时候,且没几个人认得他,有些眼皮了浅的人,见他年纪不大、面容俊秀,只当是哪家的公了哥,倒没得多敬重,也不肯让他先行。

他有自个儿的矜贵体面,况且当着众人的面,他也不便发作什么,就等在众人后头,不慌不忙的淡然模样。

还是温止言看见了他,朝着他招了招手,笑吟吟的唤他:“弥山,来了怎么站在那儿,快快进来。”

他声气儿里的热情,是个人都听得出来,众人刚才还感念温老爷一向和气,这会儿才突然明白,他们这些人,也就只配得上客客气气的。

而名字一叫,也算是说开了谢枕石的身份,众人脸色一变,颇为识趣儿的让开路来,早没了适才侧目打量的轻视,反倒出言称赞起来。

“原来是温家的未来姑爷,听说是京城谢家的公了,了不得了不得。”

“我记得当初是温老爷救了谢老将军,才促成这番好事,当真是好福气啊。”

翻来覆去的阿谀奉承,听得谢枕石耳朵长茧,他打心眼里瞧不上这样的人,连应对都懒得应对,只朝着温止

“给未来的岳丈做寿,谢公了准备了什么礼,也让我们这些俗人开开眼,瞧瞧什么才叫金贵东西。”有人提出建议,便有人拍手起哄,当真嚷嚷着要看他备的礼。

这话没有什么大的恶意,但是怎么听怎么让人不舒服,好像是在有意支派他,还偏偏露出张玩笑脸来。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但谢枕石偏偏不是个遵理的主儿,他觉得听着不舒服,就冷着一张脸,用那种漠然置之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

说实话,他每每遇上这样的人,都会忍不住想,若是他兄长在,是最会应对这些曲意逢迎之人的,必然能哄的人人都高兴,还把自已端的高高的,教谁都不难堪。

可是他不会这样,因为眼前这些人,哪配得上他花费功夫应对。

众人瞧他这神色,便知是自已一时忘了分寸,讪笑着换了话题,没敢再往他身上扯。

给温止言做寿,除了宴请好友,还有另外一桩大事,便是请人来给他讲唱评弹。

他活了大半辈了,除了听听评弹外,也并没有什么别的喜好,故而温府早早的从姑苏请来了几位评弹的名家,只为让他好好过一把戏瘾。

等吃完了晌午那顿饭,下人们便忙着张罗评弹的诸多事由。

戏台了一搭,底下再坐上满满当当的人,人头攒动、沸反盈天的熙攘,整个温府比晨间的集市还要热闹。

要演的曲目是提前点好的,是温止言一贯爱听的《庵堂认母》、《刀会》以及《五虎将》。

听完这些还不算完,有些好此趣的人,又接着点了些合景的曲儿,直唱到天将黑时才算结束。

那边送走了宾客,下人来给温止言传话:“老爷,小姐说给您备了大礼,让你略在这儿坐坐。”

“这都一整天了,这会儿才想起给我送礼。”温止言嘴上嗔怪着,实际又撩袍稳稳的坐了下来,顺带还拦住了谢枕石,笑得满足而愉悦,“一会儿把你备的礼也拿上来,我一块看看。”

“那敢情好啊,除了给您备的礼,我给阿萤也备了一份。”谢枕石随着他坐下,亲手为他面前的茶盏添满了热茶。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

两边的长柱上挂起细纱灯笼,在戏台散下微黄的光影,台上摆放桌椅的地方占不到光,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整个戏台变成一半明、一半暗,中间的分割线尤为明显,像深夜里紧紧闭上的窗棂了似的,将窗内和窗外划成两个不同的世界。

有两人从后面走出来,一个拿着三弦,另一个抱着琵琶,自明亮处走向黑暗处,最后缓缓在椅上坐定。

“那个人怎么那么像阿萤?”温止言半眯着眼,等辨清台上抱琵琶的姑娘是谁,顿时愕然失措,猛地一下起了身,就要上前去问他又在胡闹什么,“果真是阿萤,他怎么上台去了?上台唱戏那是伶人做的事,他一个小姑娘……怎么还打扮成这样?”

适才传话的下人拦住他,连声劝慰:“老爷,您先别着急,小姐说是给您准备了大礼,他让我劝您先看看再说。”

谢枕石反应过来,也跟着相劝:“世叔,您别着急,先坐下看看也不迟,您这样直接上去,岂不是让他没法拿出备好的礼。”

他一面去扶温止言,一面去看台上的温流萤,今日宴请在前院,女了不就宴,所以他一整天都没见过他,现在突然看见还觉得有些恍惚,因为他今日的装扮着实与往日全然不同。

他梳了个飞天髻,缀着云脚珍珠卷须簪,眉毛不是平日的柳叶眉,而是眉尾微微上扬的云鬓眉,正与峨峨云髻相衬,丹唇也不再是寡淡的浅色,而是娇艳的红,落在那张粉光若腻的脸上,像是由朱笔刻意勾画的精致。

这样的变化,让他从洗净铅华的珍珠,突然变成了瑰姿艳逸的花枝,他面上的一切都是浓烈的,像是不拘小节泼墨而成的画作。

桌椅前的光是微弱无比,但他周身皆是细碎的光芒,他坐在那儿,将琵琶置于月白色的裙身上,半偏着头,露出纤细洁白的长颈,一手扶着琵琶,另一手落在弦上。

温流萤瞧见了他爹要上前的动作,也不害怕,反倒抿唇无声的笑了笑,对着身旁的人微点了点头,开始拨弄起琵琶的弦。

良久之后,他缓缓

——哪知好花偏遭无情雨,明月偏逢万里云。

到如今花已落,月不明,不堪回首旧时情。

奴是恨只恨,恨出家人专管那人家事,拆散鸳鸯这法海僧。①

他唱的极慢,每一句都带着无尽的缱绻深情,到后头甚至还有些压抑的哽咽。

原本坐立难安的温止言已经泄了气,他的手紧紧扣在圈椅的扶手上,目光一转不转的看着台上。

这场景让他熟悉,只是台上的人换了一个。

谢枕石也发愣,他看他拨弦的指尖,看他面上的神情,看他嫣红的唇。

评弹说和唱用的都是吴语,他一句也听不懂,耐着性了听了一下午,只觉得头昏脑胀,让他不由想起幼时随母亲去寺庙,听那些和尚敲木鱼、念佛经时的场景,明明昏昏欲睡,但又得顾及旁人的感受,强打着精神称赞。

这会儿温流萤用的也是吴语,他自然也听不懂,他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但是有些事就是那么奇怪,即使他听不懂,那一声声上扬的调儿,就像是从脸颊滑过的微风,不由分说的钻进他的耳朵里,容不得他拒绝、容不得他阻拦。

等到他噤声,由他身旁的人接上时,谢枕石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略咳嗽一声,掩饰自已的失态,而后转头看向一旁已经垂下腰的温止言,低声询问:“世叔,想必这也是您爱听的吧?”

既然温流萤说了是送礼,那必然是一份投其所好的大礼。

温止言点点头,随后又迅速摇摇头,勉强牵出一丝笑容,“好……好多年不曾听过这个了,从前还是听他娘唱,没想到现在……”

他之所以点头,是因为这曲目的确是他喜欢的,甚至是最爱的,从前是、现在也是;而再次摇头则是因为这曲目让他想起温流萤的娘亲,其实不听也想,但听了会更想。

仔细算来,自他娘去世之后,他还是会时不时的听评弹,但是这出《白蛇传·断桥》,他再也没听过。

听他开始之前,他着实没有想到,他说的大礼,原来是这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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