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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家。

细密的雪花洒落在屋顶, 簌簌无声。

书房内灯火通明,薰炉里升起烟水一般的雾气,温暖如春。

“家主大人,少家主从北疆回来了。”

夜枭走进来回禀。

姜原眉眼低垂, 正在提笔回信, 停也未停,“人在何处?”

夜枭微微顿了一下:“别院。”

姜原手里的笔顿住了, 他抬起头:“你再说一遍?”

他的气度一直温雅出尘, 即使是在极怒之时,也难得有此时这样冰冷的眼神。

夜枭暗暗叹了一口气,回答:“少家主一回京, 便打马直接去了别院。”

“好, 好, 很好。”姜原慢慢地道,“从北疆来回,还赶得上和麟堂生徒一道返京,咱位这位少家主还真是马不停蹄, 风雨兼程。”

他说着,用力地掷下笔, 起身。

“去别院!”

夜枭立即跟上,姜原回头, 冷冷地道:“去寻一条结实些的鞭子。”

夜枭应命:“是。”

只要姜原愿意, 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姜家暗卫的眼睛。姜安城明面上是带麟堂操练, 实际上人去了北疆, 而去北疆又明显是为了花仔,这点已经触到了家主大人的逆麟。

夜枭甚至在考虑是不是要把姜家养着的御医一道带上。

这个夜晚,怕是要见血了。

然而他们刚踏进别院大门, 便闻见空气中有一股奇异的味道。

夜枭更早反应过来,迅速挡在姜原身前:“家主大人退后,这是石脂水!”

姜原的脸色也变了,变得异常苍白,眼眶绽出了血丝,他一把甩开了夜枭,直奔气味传来的方向。

那是西厢房。

姜安城的别院一反姜家主府的奢华峻丽,修建得十分古朴清雅,房舍不多,西厢分里外有三间,与大厅隔了半间庭院,以及一片竹林。

姜原穿过竹林下的小径,眼前豁然开朗,就见人们正在往墙上泼石脂水,桑伯手里举着火把,站在姜安城身边。

姜安城站在火把旁边,但火把好像无法照亮他,他身上还披着黑斗篷,整个人像是已经与黑暗融成了一团。

他的兜帽未卸,遮住了大半张脸,火把的光芒映出他挺直的鼻梁,以及鼻梁下微微干裂的唇,衣袖袍角俱是风尘仆仆,哪里还有半分像名满京城的第一贵公子,分明就是个风尘仆仆的落拓浪客。

“阿城!”姜原一声断喝,“你想干什么?!”

姜安城缓缓转过身:“父亲。”

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姜安城的声音沙哑至极。

他抬手接过桑伯手里的火把:“还请父亲稍候,我把此事了结,便来向父亲请罪。”

“你给我过来!”姜原的声音里带着极大的怒气,“你若是敢做蠢事,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父亲这是在担心我么?”姜安城道,“父亲请放心,我知道我是姜家少家主,行事自有分寸。”

他说着,举着火把,走向厢房。

厢房上着锁,墙上已经泼满了石脂水,散发着浓重的刺鼻气味。

这是他方才亲手锁上的。

屋子里收着花仔用过的一切,书册笔墨、被褥衣物,还有几坛芙蓉酿。

以及,无所不在的、花仔的身影。

这些身影虚幻极了,一个个在虚空中冉冉出现,又悄悄消失。

她坐在书桌前写兵论,永远是半歪着脑袋半扭着身子,行不端坐不正,纸团扔了一个又一个。

看她是否认真,他甚至不需要抬眼,只看她有没有坐在位置上扭来扭去,就知道她的心思到底在哪里。

就在那张桌上,红灯笼的光芒从窗外映进来,室内像是披挂上了无形的红色喜绸。他看到自己端着酒杯,凝望着面前的花仔。

——“你知道两杯酒还有旁的喝法么?”

——“什么喝法?”

交杯。

这是一个永远不能说出口的答案,也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隐秘愿望。

姜安城望着门,缓缓举起手里的火把。

花仔的出现,已经是上天给他枯寂人生中添上的一笔亮色,他若还想再奢求,未免太贪心了。

到此结束吧。

这趟北疆之行,已经是他对自己最大的放纵。

一切该了结了。

火把落地。

“轰”地一声响,火舌沿着石脂水的浸润,狂暴地吞灭了整间屋子。

天空上的雪花还在细细飘落,尚未落地便被火舌舔净了。

姜安城缓缓转身,任大火在背后熊熊燃烧,他解下了斗篷,在姜原面前跪下:“儿子有错,请父亲责罚。”

火舌狂肆,猎猎燃烧,如一头狂暴的巨兽,而姜安城跪在地上的身影笔直冷硬,像是亲手放出这巨兽再一举将它毁灭的人。

姜原伸出手,托起姜安城的下巴,火光映在他的眼中,像是往里面映入一点妖异的色彩:“阿城,告诉我,亲手毁灭自己心爱的东西,是什么滋味?”

姜安城的目光迎向姜原,眸子沉静到极点,像是最沉最沉的沉潭,再浓烈的火光也无法穿透。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忽地,轻轻笑了一下:“心已死,哪里还会有什么滋味?”

“哈哈哈哈。”姜原仰天大笑,火光熊熊,烈焰纷飞,雪花飞舞,冰寒与狂热交织,姜原的笑声里仿佛同时混合着喜悦与绝望,“好孩子,恭喜你,你找到了成为姜家主人的路。”

姜安城看着姜原。

从小到大,父亲永远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峰,姜安城仰望他,敬畏他,他仿佛一直笼罩在光辉与迷雾之中,姜安城从来没有看清过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时此刻,光辉和迷雾好像同时消散,姜安城发现自己好像有点靠近他了。

为了姜家的利益可以奉上全部精血,可以将一切都视作牺牲,没有人的暖人的情人的爱,与其说他是一个人,不如说他是伺养和侍奉姜家这头巨兽的,神魔。

——这便是姜家家主。

也是姜安城将来要踏上的路。

在这一刻姜安城毫无阻碍地懂得了姜原的意思——那些让你动心动情的,皆是软肋。

而姜家家主,不能有软肋。

这一夜成为了一道分水岭。

在这一夜之前,姜安城虽然有少家主的身份,但姜家真正的核心事务,姜原从未让姜安城插手。

这一夜过后,姜家内部议事时,姜安城出席的次数便渐渐多了起来。

姜钦远对族中的事情向来不大了解,有一回有事来找父亲,在荷塘外等着的时候,见到姜安城最先走出来,族中所有的叔伯全跟在后面。

姜钦远恍惚地发现自己好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姜安城了。

不知是不是这长时间未见带来的陌生感,姜钦远眼睁睁看着他走近都忘了打招呼,直到父亲提醒,他才回过神来,“见过堂哥。”

“无礼。”父亲姜理道,“见过少家主。”

姜钦远连忙改口。

但姜安城只略点了点头,脚步未停,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一直到姜安城走出老远,姜钦远还是没能收回视线。

“堂哥……不是,少家主怎么了?”

姜理瞪他一眼:“什么怎么了?”

“就……感觉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姜钦远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明明堂哥还是那个堂哥,明明以前也是这样带着强大的疏离感,却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光是靠近就让他觉得嗓子都被冰封冻结,说不出话来,更不敢靠近。

如果说以前的堂哥是高岭之雪,那现在的堂哥可就真的成了一座冰山了。

“这是幸事,是姜家的幸事。”姜理望着姜安城的背影,神情有几分复杂,“只是对他自己而言,便不一定了。”

姜钦远只见雪纷纷下着,姜安城的脚步渐远,明明有许多人簇拥,可姜钦远却莫名地觉得,那道身影好像无限孤单。

姜钦远忽然有点怀念在通州那个跟他们一起打叶子牌的堂哥来。

那个在灯下微微含笑的堂哥,和眼下这个堂哥,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姜安城也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些日子。

或许,那些日子原本就是他人生当中的一个意外。

这日子时将近,他已经上床安寝,睡梦中,隐约听到脚步声。

神志在瞬间便清醒了。

有刺客。

姜家的守卫何时松散到这个地步,竟然让刺客潜入了他的卧房?

他的手无声地伸到床头,那里有他的剑匣。

只是还不等他握住剑柄,忽然听到了细细的泠泠声。

这声音他曾经多么熟悉,它来自花仔手腕上的细铃铛,一天到晚,都在他耳边晃动。

它仿佛是一面招魂幡,那些已经被他一把火烧尽的日子死灰复燃,刹那间眼前便掠过了花仔的身影。

他用力闭上了眼睛,命令自己不要再去想。

在花仔刚离开的那段日子,他耳边也总是会有这样的声音回荡,每一次响起,他都会下意识想去寻找她,当然,每一次视线都是落空。

她在北疆。

距京城千里之遥。

那么远……远到今生都不会再见面。

但这脚步声是切切实实的,哪怕来人故意轻手轻脚,他还是听出来人在朝床边接近。

“呛啷”一声,剑光如秋水,刺向来人。

来人“咦”了一声,随后一声刀响,熟悉的刀光架住了姜安城的剑。

这声音……

刀明明只架着剑,并没有伤及姜安城分毫,姜安城却觉得刀尖仿佛直接捅进了他的胸膛,捅穿了他的心脏。

这是……花仔的声音。

姜安城心中涌起一阵苍凉的绝望,什么时候起,她的声音都开始出现在他的幻听里了?

“来——”

他正要唤人,哪知来人动作快得超乎他的想象,刀上的力道也大得惊人,他的剑一下子被压制住,紧跟着来人欺身而上,把他扑在了床上,一把捂住他的嘴,压低了声音,“嘘,夫子,是我!”

姜安城重重地仰天倒在枕上,发丝披散,丝帐轻飞,一切恍然如梦。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更晚了,二更更晚,大家不要等,明天睡醒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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