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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法推行的时候, 花仔人在江南。

烟花三月,扬州春暖,瘦西湖畔垂柳如丝,烟雨如梦, 花仔在乐坊揽着两名女伎喝得正快活, 就听到隔壁有人聊起新法。

新法其实早就在北疆推行,北疆向来是苦寒之地, 赋税年年入不赋出, 但自从新法推行之后,北疆百姓安乐,一切大为改观, 所以在今年大年初一的大朝会上, 风长天颁下政令, 新法在全国推行。

于是花仔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议论。

新法到底是怎么个东西,花仔没搞明白,但老大和大嫂都赞成的, 自然是好东西。好东西任凭旁人怎么议论也是好东西,是以她从来没在意过这些议论。

不单没有在意过, 还很想提醒乐坊以后把墙壁造得厚实一些,毕竟世上还是有像她这样耳朵过份灵光的客人, 实在不愿意听别人壁角。

但今天有点不同。

她听到隔壁提到了姜安城。

原本懒洋洋靠在圈椅里的花仔坐直了起来, 松开了两边的女伎。

“……可怜了姜家那位少家主, 好容易大哥死了, 他才坐上的少家主之位,这新法一来,姜家第一个要被架空, 偌大的姜家,传到他手里也不过是个空壳子,啧啧,当真是惨……”

两名女伎只见花仔瞬间变了脸色,她们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花仔的动作,花仔已经起身,一脚从墙上踹出一只大洞。

隔壁几名文士打扮的男子,有年轻的,也有年长的,正举杯欲饮,全部愣住。

花仔一脚踏上他们的桌子,居高临下:“叫爷爷。”

年长的那一个颤声开口:“大、大胆……扬州城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话没说完,花仔的手就捏住一只茶杯,一点一点慢慢地捏成粉屑,从指缝里漏出来。

所有人顿时面如土色,“爷、爷爷……”

花仔清晰地辩认出方才那个声音,一把捉住他的衣襟,把他拎到窗前,直接拿他撞开了窗子,将他半边身子递出了窗外,“你说,要是我把你脖子拧断,再一松手,是姜安城比较惨,还是你比较惨?”

乐坊造得高大峻丽,二楼也离地甚远,别说拧脖子,光是坠楼就让那人吓得哇哇叫:“我惨,我惨,我最惨,我就是嘴贱胡说八道,灌多了黄汤口不择言,求爷爷饶命!”

求饶求得太彻底,也是叫人无趣,花仔面无表情一脚把他踹了下去,然后一撩衣摆,在桌上坐下来。

剩下那几人呆的呆,不呆的就要夺路而逃,只是才迈腿,一把雪亮的大刀就搁在了脖子上。

——“都给老子说说,为什么推行新法,姜安城会惨?”

*

姜安城像往常一样,在书房忙到子时才回房歇息。

桑伯带着人进来服侍他梳洗,姜安城忽然道:“放着,我自己来。”

桑伯从小服侍姜安城,还没有听过姜安城这种要求,不由愣了一下,姜安城又道:“你们都下去。”

桑伯这才反应过来,领着人退下。

姜安城坐在床畔,动也不动,等着下人们的脚步声彻底走远,屋子里寂静到呼吸可闻,方开口道:“还不下来?”

七宝树灯的光芒微微闪烁了一下,从房梁上落下来一个人,身姿轻盈动作利落,马尾的发梢轻轻晃了晃,笑得眉眼弯起来:“夫子,你怎么知道是我?万一是刺客呢?”

“刺客不会躺在我的床上,把被子睡出一个坑,还不知道拂平。”

他的被褥柔软,上面明显被躺出了一个印子,从那印子的长短大小,他一眼就猜到是她。

“这么久不见,夫子还是这么料事如神。”花仔笑嘻嘻,“我等你等得怪累的,所以就躺了一会儿。”

灯花在灯盏上轻轻一爆,屋子里静了静,姜安城没有再开口,只是眸子深深,仿佛有说不尽的汹涌之意。

两个人一年多未见,说话的时候倒是挺自然的样子,他一不说话,花仔便莫名觉得空气好像都有点不对劲,呼吸开始有点吃力,脸也有点发烫,非得说点什么打破这安静不可,不然她能活活把自己憋得背过气去。

“那个……我没跟你打招呼就回来了,你不怪我吧?”

说完就很想咬掉舌头。

干嘛哪壶不开提这壶,这是生怕他不生气吗?

“来都来了,怪你又有何用?”姜安城道,“你过来,近一些。”

他的声音和神情都很镇定,只有一双眼睛流露出来的东西过于浓烈,让花仔实在这两步走得十分忐忑。

“再近些。”姜安城声音微微低沉。

花仔为难地道:“不能再近了。”

姜安城看着她:“许久不见,就这般生分了么?”

“不是。”花仔叹气,“我怕再靠近些,我就忍不住要抱你了。”

姜安城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笑了起来。

花仔最最喜欢看他这样笑了,一低头,嘴角上扬,笑意从嘴角一直泛上眼角眉梢,这样笑起来的夫子最是美不胜收。

“那你还等什么?”

“我……”花仔犹豫,“我要是一见面就抱你,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为你的美色所迷,这才说话不算话提前回来的……”

她的话没说完,姜安城已经起身,将她抱在了怀里。

他的声音微微低沉:“犹犹豫豫,瞻前顾后,我的二当家出了趟远门,怎么转性了?”

花仔整个人顿住,然后搂住了他的脖颈,将自己完完全全挂在了他身上,脑袋埋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夫子,我好想你。”花仔轻声道,“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可是每一个人都会让我想起你。”

遇到书生,会想到我家夫子是在太学授业。

遇到江湖人,会想到我家夫子的剑法那才叫厉害。

遇到大厨,会觉得“哼才比不上我家夫子”。

明明你远在京城,我却觉得,一抬眼无处不是你。

我也是。

三个字从心头浮到嘴边,但太过郑重,却无法说出口。

抱住她的感觉,好像圈住了一整个世界,完满至极。

是的,我不怪你。因为从你离开之后的每一个日子,我心中都在盼望你毁约归来。

我想见到你,想这样抱着你,想听到你的声音,想一抬眼便见你在身边……这样的想法是如此强烈,让我时常忘记当初让你离开的初衷。

谢谢你回来,谢谢你,让我看到你,听到你,抱到你。

花仔靠在他的怀里,感觉到了无比的安心。

所有走过的路淋过的雨经历过的离别,好像都不再重要,这一刻她又找回了她的夫子。

啊,应该早点回来的!

“夫子,我听说了新法的事,他们说这新法会让姜家完蛋,是真的吗?”

姜安城轻轻扶住她的肩,正视她的眼睛:“你是因为这个回来的?”

“不是。”花仔重新把脸埋进去,“我是用这个借口回来的。”

姜安城低低笑了,笑声透过胸膛传到花仔的耳朵里,闷闷的。

“这些事你不需要操心。”他道,“我和阿容会将此事处置妥当,到时候再接你回京。”

花仔一听不对,抬起了头:“你还是要我走?”

“事情未了结,你待在京城,我不放心。”姜安城道,“你不是说过听我的么?”

说是说过……但那时候她不知道事情有这样严重,听那些人的意思,新法推行将会改天换地,姜家一夕覆灭都说不定。

“夫子,为什么你明知道新法对姜家不利,还要推行啊?”

姜安城微笑:“这不是你教我的么?”

花仔一愣:“我什么时候教过你?”

“你说的,恶犬伤人,那便杀了那头恶犬。”姜安城道,“现在,是时候了。”

花仔蓦地想起了苦牢山的一切,也想起了他在谢明觉灵前那绝望又悲凉的神情。

“那我更要留下来,帮你一起杀!”

“二当家,说话不算话,这可不像你。”

花仔看懂了他的眼神,他这人,语气越是温和的时候,决定越是难以改变。

她换了个话题:“你等我一下。”

跟着便熟门熟路地开了柜子,掏出两坛酒,“扬州带来的冰雪烧。”

姜安城忽然想起当初她潜进来想偷钱袋的辰光,如果他这时穿过光阴,告诉当时那个焦头烂额的自己,那个时常让他头疼的姑娘,会成为他放在心上念念不忘的人,那个自己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吧?

可命运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这个人就是一步步走进他的心里,进得那么深那么深,再也拔不出来了。

两人就在灯下喝完了一坛酒,花仔絮絮叨叨一五一十跟他讲自己这些日子的经历,去过高山峻岭之间看住在岩洞里的苍山氏如何打猎,去过烟雨江南尝河鲀的滋味,去过温暖的南疆看四时花开,去过遥远的东夷看他们如何围捕比船只还大的鲸鱼……

姜安城一直听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他知道她是带着他的梦想出发的,她把自己的眼睛借给了他,带他去看天地人间,山川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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