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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元历417年泰利十九年
一名行脚老郎中于凛冽寒风与鹅毛大雪中艰难移动,尽管穿着极厚的棉衣却依旧隐隐发冷。
眺望四处,这个古村俨然为积雪覆盖,晶莹洁白的雪挂如同一串串珠玉,轻轻地向远方招手。
他笨重的靴子厚实地压在雪地上,发出吱哧哧的闷脆声。风雪无尽地咆哮,很快擦去他印在此处的痕迹。
“唉……”
他疲急不已,呼出一大白气,胡须上的垂露微微发颤,他无意地朝四周望去,只见一处角落有一堆极高的雪堆。他好奇地走上前,定睛一看,心中咯噔一声:一个冻的发肿发紫的手露在雪堆外,即便是雪飘于其上也见不到融化。
他不忍去看,转身便想走。突然雪堆里发出声音,他猛地回头审视着声源处,雪堆中的声音更加剧烈。
“阿弥陀佛”老郎中心中默念着,随即放下药箱,小心翼翼地拨开雪堆。但见一个遍身是血的小男孩,于其中拼命挣扎,哆嗦不停的小手无助地伸出,他在寻求生的希望!
老郎中将手套脱下,对手心吐了一口热气,温柔地握住小手,那一瞬,人世间又多了一份真情温暖,又留下一条鲜活的生命。
他丢下药箱,将手套、棉衣穿在奄奄一息的孩子上,艰难地走回小镇。
当男孩再度苏醒时,他发现自己身躺在软和的毯子上,身旁坐着一团火,火旁放着一堆不知名的草药。
他谨慎地坐起身,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都已消失不见,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条内裤。他默默不语,身上的伤疤已然结痂,冻紫的脸颊也已浮起红润。焚烧药草带来的烟熏,也使他额头多了些薄汗。
他艰难地站起身,显然身体并未完全恢复。环顾四周,南面是一大台药柜,东面是紧闭的门,西面是微微漏风的小窗。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门,打开一看,正有一老人坐在药炉旁打盹,药炉呜呜地吹气,直冲屋顶。他壮着胆子去来回寻找自己的衣服。
没有,没有!无论在哪里都没有!
他望着窗外的风雪,空咽一口,决定就这样跑出去!
“娃子,找死去啊?”一声苍老的话从后面飘来。
“你是谁!”他恐惧大喊。
老郎中淡淡解释:“在古村角落发现的你,见你能活,便带回来了。”
他十分警戒地靠后:“把衣服还给我,我要走!”
“干什么?风雪之夜,不是去找死吗?”
“我娘还在那里!我要去救娘!”
“小子,节哀顺变吧,你娘没挺过去。”
“我不信!”
“你娘保护你活下来,不是为了让你送死的。”
“我不管!”
老郎中叹息一声:“唉,该死的命想留也留不住。你的衣服早穿不了了,里面有一把小刀我拿了出来……”
“还给我!”他发疯般从老郎中身上抢来小刀,对准老郎中:“快,给我衣服!”
“好个白眼狼。”老郎中为他备好衣服保暖,在其临走时还告诫道:“要是挺不住了,就回来,我一个孤苦老头正缺个孙子。”
“想的美!谁当你的孙子!”他头也不回地闯入风雪中。
正当老郎中担心之际,他又突然开门回来,眼睛盯着一旁,略带尴尬:“我找不到路……你给我送回去……行吗?”
“你也会求人啊。”老郎中哈哈大笑,备好行囊之后,又拿了一把铲子,熄了火,锁上门:“小子,牵紧我的衣角。”
“用不着!”他十分倔强地跟在一旁,发誓不去牵他的衣角。
风雪愈加紧促凛人,呜咽之声从四周不绝于耳。他很快便将发誓抛在身后,老实地去牵老郎中的手。
“怎?怕了?”
“我牵的是你的手,又没有扯你的衣角。”如此苍白的辩解,不禁令老郎中噗哧一笑。
他们在风雪夜中艰难前行,狂风肆虐,呜咽漫野。他不知这漆黑的四周究竟隐藏着何等危险。
“娃子,叫个啥?”
“你管我!”他再次蛮横地甩开老郎中,独自一人倔强地向前,尽管他看不清前方那条未知的路。
“唉慢点!”
老郎中扛着铲子快步跟上,不知吹过多久的风,他们终于回到那个古村。
“娃子,你娘在那里睡了,永远也醒不来了……”老郎中指着角落一处雪堆,心痛无比。
韩进站在风雪之中,面色苍白,像个冰雕一样一动不动,迷惘的眼神中透露出一股令人动容的哀痛。
“娘!!!”
他哭喊着冲向雪堆,用他那冻僵发颤的手不停去挖,他不愿相信,他不敢相信!娘一定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他那滚烫的眼泪不争气地流出,点点滴落雪面,逐渐凝结。在老郎中的帮助下,可恨的雪堆终于被清理开,但他绝望了。这个世界上,唯一在乎他的娘,永远不在了。
“娘——”他放声大哭,希求能得到哪怕一点回应,然而,再没有人能亲切温暖地回应他了。他哭的令人心碎,令人动容,然而,再没有人去安抚他那无助的心灵了。
朔风吹的更紧:雪花飘的更密,这人间茫茫,毫无光亮,毫无希望。
“娃子,罢了,生死有命,节哀顺变吧。”
他听了这话,扑通一声跪在老郎中脚前:“我求您,求您把娘葬在土里,娘不能再受冻了。”
“哎哟快起来!我会帮的。”老郎中在一处荒地除雪挖洞,对他道:“娃子,对不住了,没有棺材,只能草草葬下了。”
在埋葬即将完毕时,他呜咽着将父亲留下的小刀放进去:“这样爹和娘就能永远在一起了……永远在一起……”
一切妥当后,他不再窝囊地呜咽,泪水冻在脸上,使他的表情更加刚毅。他跪在墓前,连磕了三声响头,雪花压在他瘦小的上,风如刀割。他攥紧两团雪,无言沉默良久。
突然,他抬起那压满雪的头颅,声音不再懦弱:
“爹、娘、孩儿不甘心做一辈子的下等人,孩儿要离开这里到外面的世界去闯一闯。闯出一番名堂!”
他倔强的眼神眺向风雪紧飘的远方,心中暗自发誓:“不立一番功业,我韩进绝不回乡!”
四年后,大元历41年。自那年韩进离开家乡后,便跟随老郎中去做了一名小学徒。老郎中视其为亲孙子,对他呵护备至,并希望他能继承自己。
十四岁的韩进勤敏聪慧,不仅在耳濡目染下学会不少医术,还读了不少晦涩难懂的医书。
有一天,他在药匣子里忽地翻出一本与众不同的小破书,他读来津津有味,乐乎所以。老郎中见了,惊讶道:“这本《豪杰英雄传》从那来的?”
韩进头也不抬:“药匣子里。”
“真没看出,你小子居然爱看这些东西,说说你喜欢哪个。”
韩进不假思索,朗声应答:“迟邯!康太祖迟邯!他是个英雄!出身寒微却夺了天下!我也要成为这样的人!”
老郎中却十分轻蔑:“你居然看中那个下等人?告诉你吧小子,没有贵族老爷们,他是不可能上去的,还不是贵族老爷们英明。”
韩进皱紧眉头:“下等人?康太祖可是皇帝!”
“做了皇帝自然是上等人,可你配吗?”
韩进反驳:“康太祖能以寒微取天下,我为什么不能?”
老郎中哈哈大笑,轻轻摸着他的头:“小子,瞎想啥呢!咱都是贱民,是下等人,永远也到不了迟邯那般高度,生来是下等人,一辈子都是下等人,这都是命啊。”
韩进默然不语,他发现,他周围的人包括曾经的娘,都一再强调下等人生来就是贵族老爷的奴才,莫非这一切,真的是命中注定吗?
他没时间多想,因为患者早已坐在“悬壶济世”牌匾下苦苦等待了。他只有在晚上睡觉时才会胡思乱想:“康太祖迟邯,真是个英雄啊,我若是那般大英雄,该多好啊……可惜,我做不到,只好继承师傅,做一辈子的郎中——嘛,能吃饱便好。”
他怀抱着那本《豪杰英雄传》疲惫地进入梦乡,在梦里,他梦见自己像康太祖迟邯一样做了皇帝,一步一步踏上权力巅峰,而那些可恨的贵族像狗一样俯首于地,山呼万岁。
他痴痴地笑了,洒入窗中皎洁的月光,伴着晚风,编织出一床轻柔的被,覆盖在天真的幻梦上。
平静的生活很短,一日老郎中突患恶疾,自此便瘫在床上。韩进忙前忙后翻书去找药方。
“没用了娃子,咱知道这恶疾是治不好的,”
“不会的!”韩进失声痛哭,跪在床边啜泣不止。
“娃子,咱劳烦你把我那两个不争气的逆子叫来,后事总要他们料理。
“唉!”
韩进拭去眼泪,飞快地去到布料店及铁匠铺,将他们叫来。平时两兄弟对老郎中不管不顾,可一听老郎中命不久矣便火急火燎地来到他这里,他们每个人都想独吞这份遗产。
老二的铁匠铺离的近,便第一步带上酒菜前来探望。老郎中斜了他一眼,冷冷道:“来的够快啊”
“听说爹生病儿子能不急嘛。”
“我看你是急着分遗产!”
老郎中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地饮茶去了。老二连忙追上:“爹,酒菜都给您备好桌上了,尝尝吧。”
“得了,我可消受不起,害怕噎死。”
老二十分尴尬,但还是将其扶上桌,这时老大也来了,他带了件上好布料做的上衣,给老郎中穿上。
之后三人就座,韩进则在旁侍立。
“装啥啊,不就惦记我这破房子嘛!”
老二听了这话,便也坦言:“事也是这个事,老大家财万贯,也不差这儿了。”
老大一听不乐意了:“老二你真不知大哥的苦哇,小布料店天天赔本。我一家人都要喝西北风了,你可怜可怜我吧。”
“我跟你说,这桌酒菜足花了我二十两银子!”
老大不屑一顾:“老二,你家狗吃都得花四十两吧。”
“嘭!”老二怒拍桌子,起身大吼:“你啥意思!
“啥意思你心里明白!”
老二忽地挥起粗壮手臂,结实地给了老大一巴掌,老大怒吼着将酒罐砸将过去,满桌都被掀翻,碎裂一地。老郎中气的跳起来:“谁也不给!都给我滚!滚!”
这两兄弟像疯狗一样呲牙哆嗦:“你不给,能带到地府去?”
“我给进儿,让他守着房子!”
说着老郎中将韩进抱进怀里:“两个畜生,进儿照顾我无微不至,比亲孙子还亲,以后这房子就是进儿的!”
老大气不过,一把扯下穿在老郎中身上的上等布衣,怒吼一句:“该死的老东西,房子给外人!”
老二更是辱骂不止,肆意咆啸,把在怀里的韩进吓的直哭。老郎中被吼的一激动,忽然一抽,心脏骤停。倒在地上咽了气。
韩进哭的更加难受,在老郎中尸体上不停揉蹭。两兄弟非但没有悲伤,反而乐乎所以地开始清算家产决定平分。
韩进向他们请求:“房子我不要,只求能把师傅安葬。”
“葬他?哪有闲地?快滚!”老二蛮横地推倒韩进。
“老二,给这老头置办口棺材,趁夜扔乱葬岗好了!”
“美的他,丢个草席罢了!”
韩进红肿着眼,哭吼道:“不用你们,我自己出钱买棺材!”他带上自己仅有的几两碎银,将老郎中放上木板车,自己拉着去寻棺材来买。
“狗崽子,你敢回来打死你!”
老二无情地掷去一块石头,打在韩进瘦小的脊背上,他死咬牙关,用尽全力拉车离开,尽管屈辱的怒火难以抑制,但依旧没有回首。
如此沉重的负担使他全身痛苦,瘦弱的他不停地拼力,几乎就要昏厥,他皱紧眉头,如同老牛般低吼,路旁之人见车上拉着的是尸体,唯恐避之不及。
有几个胆大的,故意学出韩进的模样并加上更夸张的动作,狂笑不止。
“该死!”
韩进暗骂一句,心中更加痛苦,他拼命眨眼,不肯让难看的眼泪流出一滴。到了棺材铺,他才发现自己的几两碎银什么都不是。在老掌柜连连拒绝的打击下,他呜咽着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拼命磕头:
“求求您了!您让我做牛做马都可以!”
老掌柜终是不忍,只好开口:“后院有口快烂掉的棺材,拿了去吧,不用你做事。”
“谢谢您!谢谢您!”
他自己将棺木一点一点推出,将老郎中的尸体放入,又向老掌柜拜了三拜,奔城门而去。又是他自己在荒外一下一下地弄出土坑,将棺材放入,自己一下下填埋。
时已过二更天,朗月悬于天上,清辉是那般寒冷。他向老郎中坟墓郑重地磕了几声响头,喃喃开口:
“抱歉师傅,进儿不信自己一辈子都是下等人,进儿不愿做一个唯唯喏喏的郎中,进儿要像康太祖迟邯那样的大丈夫一样,立下一番功绩,为万世敬仰!”
他缓缓起身,头顶漫天星辰,毅然离去。他的眼眸迸射出无尽雄心与豪情,踏在荒草之上的脚步强劲坚定,他虽然如曾经般春不清前方的路,但他不再懦弱畏惧。他像一名战士,以晚风为剑,以星辰为甲,渐渐地,消散在那苍茫的月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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