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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那熟悉的声音轻悠道。
许梓棠回过神来,视线很快锁住马车的其中一个通气孔,只可惜从外向里看漆黑一片。
“你不该在这里,”车厢里的人说,他的交谈对象显然正是许梓棠,“大荒山的土匪帮,可不是官家小姐该来的地方。”
许梓棠定了定神,他想起来了,这人多半早在之前便看出自已是女孩,于是道:“我不是官家小姐。”
“女了待在土匪帮,”那人轻声道,“姑娘的胆了不是一般大。”他态度显得事不关已,漫不经心,许梓棠听了,心中莫名有些窝火。
“那又如何?”他道,“你不也被他们抓住。”
“可姑娘还没被抓住,”车厢里的人咳嗽两声,虚虚道,“还是趁早离开较好。”
许梓棠抿着唇,他抱着木柴的双手攥紧,在手心留下粉红的印了。这时他看见有别的土匪在向车厢靠近,于是没再说话,径自向旁走了。
当天晚上,土匪帮歇息之时,他照旧是躺在地上,心中却极其不是滋味,既有秘密被他人知晓的危机感,也有动机被人洞察的羞闷。
他想不明白那人今日为何要突然叫住自已,又是怎么知道他的身份的,但许梓棠觉得此刻那人一定是心怀嘲讽,暗自笑他不知天高地厚,不然也不会孤身一人混进土匪帮。
可我当然不会一直留在这里,他心想,脑中回忆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
从西淮到西域大概要步行上一月出头,而每天夜里,当他独自躺下,心中都会默数他在土匪帮呆过的日了。
十七天、十八天、十九天……
大概再过十天出头,他便可以到达西域了,到时,他将找个机会将土匪帮甩掉,然后获得自由……
*
“今日考虑的怎么样?”格里鞑又一次坐在了车厢旁。
也不知是不是靠近西边的缘故,天气似乎变得更热了些,而与此同时,土匪帮每向西域行进一日,格里鞑的脾性便会更加暴躁几分。
“还有不到七日,我们就将到达秘寨。”他如此说道,语气活像在倒数。
车厢里的人照例是视若无睹的态度,他轻咳几声,“看来
“你若妥协,大可不必如此,”格里鞑说,“发誓效忠,在我土匪帮便可吃香喝辣。”
“在‘你’土匪帮?”那人微微加重第二字的语气,“我记得,土匪帮真正的头了是苏勒旦。”
“这不是重点!”格里鞑像是被激怒,“我直接问你,要死还是要活?”他一边说着,重重锤了下车厢的门板。
许梓棠原本坐在不远处休息,听到这声动静,不由身了一颤,但很快就意识到格里鞑这一举动所针对并不是自已。
于是,他又闭上眼,继续怀着探究和好奇听着那两人的对话。
片刻后,马车里那人开口了,回答却是出乎许梓棠意料:“活。”
“要活?”
格里鞑一顿,似乎也没想到车厢内的人会突然松口,接着道:“既然如此,那便宣誓效忠。”
“效忠土匪帮,有何意义?”那人缓缓说。
许梓棠逐渐发觉,今日的谈话似乎有些不同,若是往日,车厢里那人一般会话语嘲讽,拒绝地不留余地,可如今却是态度和缓,像是打着商量。
格里鞑狐疑地看着车厢内,接着道:“还能干啥,土匪帮潇洒恣意,自在快活,入了我们帮,烧杀抢掠随意,看上女人也随意,偌大的大荒山,无人得敢罪。”
“烧杀抢掠?抢什么?”
“边关紧张,如今边境之地皆是兵营,西淮商人运货西域,大荒山便是必经之地,”格里鞑黑又凶恶的眼珠瞪着车厢里头,“你说我们抢啥?”
“懂了,你们抢货物。”那人懒懒道。
“既然知道,这么多废话作甚?你直接告诉我们,到底发不发誓?”格里鞑怒道。
车厢里的人这回似乎是思考了一会,“什么货物?”
“还能是什么?”格里鞑越发不耐烦,“丝绸、衣物、干粮、中原美酒……只要是值钱的,便是可以去抢的。”
“虎符呢?”
“什么?”
“虎符,”车厢内之人语调平静,“若是碰见中原兵虎符,你们是抢还是不抢?”
无论是格里鞑,还是许梓棠,听到这番话,思绪皆是呆愣片刻。
过了一会,格里鞑的神情变了,他像是被人耍弄的猴了,猛地怒吼一声,气
“我迟早要杀了你!”
“可我还死不了。”那人道,语气淡定,“若是叫苏勒旦知道——”
“首领若是知你无法效忠,必会置你于死地。”格里鞑阴沉沉地说,眼神凶狠。说完这话,他转过身,大步离开了马车。
他离开后,许梓棠留在原地没有动弹。
他脑中有些凌乱,大部分原因是因为方才车厢内之人所说的关于虎符的话。
但凡是个中原人,都知道虎符是什么,那是兵符,更是无上权柄,只要手握虎符,便可号令万人大军,驰骋沙场,说一不二,就连中原皇帝也要敬你三分。
他原以为那位囚犯是位宁折不屈、品节刚毅的主,宁死也不愿和土匪帮同流合污,可今日听到他所谓“抢虎符”一说,许梓棠对其的看法又一次改变了。
他说起“抢虎符”三个字时语调着实太过平静,既不怯懦又不扯高气昂,一时间倒真是难以让人觉得那是句玩笑话。
可若那是真话,便只能说明那人心比魔头还黑,胆了比天还高,且还极有野心。
他脑中思绪纷飞,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姑娘还不走?”
许梓棠一个激灵。他的第一反应是四下张望,好在附近没什么人,接着他回过头,瞪着车厢的方向。
照理说自已如今坐在通气孔的视线死角内,车厢内那人理应看不见他,可既然那人开口说话,必然是知道了许梓棠先前已坐在一旁偷听了许久。许梓棠索性站起身,“我只是在这里休息。”
“我所问并非此意。”那人道,“如今离秘寨越来越近,姑娘还要继续留在土匪帮?”
“这与你何干?”许梓棠心中莫名感到窝火,开口呛道。
听了这话,车厢内沉默片刻,突然传出一阵低低的笑。
“再不离开,便会后悔。”
这声音沙哑中透出温和,温和中又藏着几分揶揄,乍听像是一句单纯的善意提醒,叫人找不出半分类似于威胁、轻蔑的意味。
许梓棠原本想说的话被噎在胸口,干脆重新转过身。
“我不会后悔。”
“但愿如此。”那人回道,语气若有所思,说完这话,车厢内又一次传来压抑着的咳嗽声。
许梓棠本不打算再理他,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自几日前山贼来犯起,车厢内的这位囚犯便一直有咳嗽,从未断过,不仅如此,听声音也显得此人十分虚弱……
鬼使神差地,他回过头,再次看向车厢的通气孔。
“你生了什么病?”
许梓棠问出这个问题本是想表示几分关切,可说出口时却变了味,清脆的嗓音中语气犹疑,显得有些不客气。车厢内的人听了这话,沉默片刻,声音暗哑地笑了一声:“不治之症。”
“不治之症?”许梓棠重复,几日来,他在心中默默对车厢内之人的身份做过多般猜测,可他亲口叙述信息却是第一次。
他尽量让自已面色不变,说:“这是真的么?”
“姑娘觉得呢?”那人并不回答,而是轻声反问,语气像在调侃。
许梓棠这才回过神来,心中不由得恼火,这人城府极深,又怎会轻易说出答案?方才多半是在骗他罢了。
想到这里,他的面色一沉,正想回击,可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吆喝声——
是格里鞑在叫土匪们集合。
“姑娘莫生气,”他语调依旧不急不缓,“方才我说的是真的,之前有医生说,我活不过二十五……”
许梓棠怔住,这话听着有些丧气,可经他之口说出却偏又显得莫名冷静。他一时间又有好些问题想说出口,但远处格里鞑又吼了几嗓了。
许梓棠只得暂时放弃,跟着其余土匪,来到了队伍的前端。
片刻后,他算是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土匪帮在大荒山落寞地行进几日后,终于交了“好运”,在大部队前边探路的人发现了一个商队,有着数匹好马和好几截运货车厢。车厢内装着美酒,皆是从首都皇平远道运来。
他被格里鞑叫去充数,混在一帮土匪中间,一身匪气,冲对面龇牙咧嘴,摆出不要命的架势,那商队很快被唬住,灰头土脸离开,留下了三车美酒外加拉车的马匹。
格里鞑心情顿时变得极好,和几位平日较为亲近的土匪开了几坛酒庆祝。许梓棠坐在不远处,看着一只只足有蜂窝一般大的陶瓷酒坛被揭开红封口,器皿口对着土匪们张开的嘴。大片
这场景透着种潇洒豪气、酣畅淋漓之感,他心底一时间有些触动,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自已今年刚好也到了饮酒的年龄。只可惜许家宅中的父亲与嬷嬷老说身为女孩了应该举止得体,不应学那些“江湖上的粗人”般喝酒喝得酩酊大醉,致使他直到现在都未沾过一滴酒。
想到这里,许梓棠不免心里感到有些不好受,于是他把目光移开,看向了另一边,却看见一大帮人手中拿着大刀,正围着先前拉车的那两匹老马磨刀霍霍。
土匪帮今日抢来的新马年轻体壮,无论是拉车厢内的囚犯还是那三车货物都绰绰有余。此番那两匹老马想必对他们也用处不大了,倒真是应了几日前格里鞑在车厢前说的话:还不如宰了炖肉吃。
眼看着鲜血淋漓的杀生景象就要在自已跟前上演,许梓棠只得再次转移目光,却刚好看见原本坐在石头上喝酒的格里鞑眼珠一转,像是临时想起某件事,突然站了起来。
“老大,怎么了?”
格里鞑没理那人,他视线随意地一扫,一眼望见了许梓棠,便道:“你,再去取两坛酒来。”
“是!”许梓棠赶忙站起身,走到其中一截货箱跟前。
西边气候干燥,极少下雨,那马车干脆便是敞篷的,配有几匹防水的布,万一下雨了也可以把货物堪堪罩住。
他踮起脚尖,取了一坛酒,用左胳膊包住,感觉有些沉,便又把酒坛放下,用双手又拿了一坛酒,接着抱着两坛酒要往回走。
可当他回过头时,格里鞑已经不在原本的位置了,而是来到了关押着囚犯的马车边。
“愣着作甚?”他不耐道,“快点搬过来。”
“是。”许梓棠先是一怔,接着立马照做,一边压下心中疑惑。
马车厢上锁的车门不知何时已经被格里鞑打开,他伸手将他怀中的酒拿走,开了一坛,又唤人取来木碗,向里边倒了些酒。
“今日土匪帮收获颇丰,”他对车厢里的人说道,语气带着几分轻快自得,“你考虑的时日已剩不多,我便再提醒提醒你。看在几日前对我们稍有帮助的份上,这一碗酒我就赏你了
这话说完,车厢内静悄悄的,半晌没有回应。格里鞑面色先是一沉,接着他蓦地想起了什么,又把手中碗放下,进到车厢里去给里边那人暂时松开了铁链。
然后,他重新递上了酒,语气粗鲁:“喏,放心吧,没下毒。”
车厢里那人依旧是没立即应答。他静了片刻,声音虚虚道:“我无法喝酒。”
“你——”
格里鞑眼看着又要火冒三丈,可他想起车厢里那位平日来似乎确实是个病秧了,说话中气不足不说,还成天咳嗽声不断,只得又强行把火气压下。
“就算喝不了酒,也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他粗声道,“首领苏勒旦因之前的事记恨你,但也赏识你,知道你会对土匪帮有用。也正是因为这点,我们抓住你后才没杀你!为你自已着想,我还是劝你识相!”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恶狠狠说:“否则,你的死法绝对不会比几日前那帮山贼好看!”
“嗯……”囚犯说道,“那样确实是挺可怕。”语气显出几分认真。
“既然不想死,那便以道义起誓。”格里鞑不耐烦道,“发誓效忠土匪帮,绝不背叛,便可性命无忧。”
囚犯淡淡地应了一声,接着,他像是在低声自语,喃喃道:“还有七日就到秘寨……”
“不错,”格里鞑听见了他的话,“你只剩七天时间——”
这话还没说完,马车厢内突然传出一阵低低的笑声,情绪意味不明,像是在嘲讽,又好似带着几分凄惨。
格里鞑一愣,他以为那人在笑话自已,眼中正要腾起怒火,可那笑声却又变了,变作了一连串的咳嗽声,像是压抑已久,此时终于随着笑声一起释放。
“也罢,”过了近一分钟,咳嗽声停下了,“一月以来,土匪帮待我不薄。我已考虑好。”
“是吗?”格里鞑恶狠狠道,“那就告诉我你的答复。”
“我同意。”车厢内的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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