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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身处于嫌疑之地,智者必然也会有防微杜渐之举。

譬如江东贰臣潘浚在吴国居高位时,便曾经对长子与魏降人隐蕃相交而大发雷霆,最终让长子逃过“隐蕃案”。

不管才智还是将略都要优于潘浚的司马懿,自然也深谙此道。

他也曾经告诫过家中子侄不得与从河西走廊入魏的李简有任何交集。

而司马昭与李简相交,不过是曹叡偶来的心血来潮,授意其在青州公干之余试着与已然隐隐扬名中原的李简接触罢了。

且司马昭领命后,行事依然还很有官宦世家的作风。

数年以来,他将每一次与李简谋面交谈、书信往来等经过都附录于书,转给天子身侧的护卫代为上报。这种非公干的处理方式,几乎成为了曹叡一种偶然消遣,亦让他对司马昭的信任倍增。

是故,如今夏侯玄与燕王曹宇传来的书信,他是打心眼里不会相信的。

哪怕曹宇还私下让心腹将李简破烂衣裳的补丁谋逆之语,与司马昭平时署公或私信的字迹对比过了,声称两者截然不同。唯有一处可疑,乃是字迹中一些惯用痕迹有着惊人的巧合,不排除乃是用左手书写的。

但曹叡知道,曹宇的性格很细心很谨慎。

所谓的只是略微可疑,其实就是不离十。

只不过是此事对魏国的影响很严重,他知道不能声张,亦不敢信誓旦旦而已。

此亦让曹叡很踟蹰。

为君多年的理智告诉他,司马昭是值得信赖的,是不会背叛他的,更不会留下如此显著的把柄被抓住的。

然而,本就多疑的帝王心术却一直在提醒着他,若事有万一呢?

李简并不是逆蜀的奸细!

彼行厌胜之术的初衷与所求,只是觉得他是魏国不称职的天子,给魏国社稷带来厄运的君主,故而才想着诅咒他早死,换上另一个贤明的君主,让魏国不复战败、收复失去的疆域,早日“四海一”而已!

因而,司马昭是否也会有如此的看法?

只是背叛他,但不是背叛魏国,更不是为了危及魏国的社稷。

所以,在这种另类报国热枕之下,年岁还不足以达到老谋深算的他会与李简同谋,会义无反顾

一时间,曹叡倏然又觉得一切都很合理。

盖因他知道,近些年来,朝野上下已经有了质疑他的声音。

他先有有私下允许曹休发动石亭之战,后来又催促司马懿继续推行兵困鹯阴城塞之策,这两场战事都以败绩而告终,亦让魏国在对敌中成为了劣势的一方,足以坐实他是一位不称职的君主了。

最重要的是,他的子嗣已然凋零殆尽。

宫禁内的众多嫔妃亦不复有出,就连身孕都不曾有之。

因此,他也就无法阻止,逆蜀儒者谯周宣扬的天命之说在魏国朝野生根发芽、随着时间流逝而茁壮成长。

也正是这缕不自信,促成了他决定要赶在事情发酵之前,亲自回来邺城处置。

是的,息事宁人。

不管司马昭是否参与其中,也不论其中还牵扯了多少尚未查明的人与事,他都不想再纠察下去,而是想在事态扩大之前将一切都结束。

缘由,自是关中决战在即。

或是说,他有足够的自信,哪怕是司马昭参与其中了,但其父司马懿亦没有如其所愿的兵力——如今关中十一万大军的主力,乃是五万雒阳中军!

他们真正的统率乃是秦朗!

各部的将率则是曹休之子曹肇与曹纂、曹真之子曹爽等宗室元勋之后。

对阵逆蜀时,秦朗等人自是听命于司马懿;但若是司马懿胆敢有一丝不轨之心,他们将会毫不迟疑的为国讨逆!

不然,若是连这点把握都没有,曹叡哪还会敢将举国之兵托付于司马懿之手?

身为天子的他,再怎么信任司马懿,都不会以身家性命与帝位社稷作为代价去信任吧!

是故,曹叡想尽早平息此事,乃是不想在关中决战的时候司马懿因此陷入自危、在决策时不能心无旁骛,以致给战事带来不确定的因素。

当然了,他也很想见一见李简。

不是要亲手将这个诅咒自身早死的贼子挫骨扬灰来泄愤,而是想心平气和与之谈一谈,听听彼为何将他视作危害社稷的君主。

明明,即位十余年的他,一直都在呕心沥血、励精图治。

比起文帝而言,他没有因为被江东孙权的戏耍而兴兵三次东征、没有因私愤将宗室曹洪下狱问罪、没有辱于禁羞愧致死、没有将人头骨挂在曾经食人肉的王忠马鞍上取乐,等等不似人君所为之事。

且就连横扫北方的魏武,亦曾有过赤壁与汉中之败啊!

的确,他此生都无法比肩魏武了。

但总比魏文好吧?

比前朝汉室的帝王更好吧?

焉能将他视作厄运之君、危害社稷之君!

带着这样的愤愤不平,曹叡对面见李简有些汲汲。

或许,他自身都没有意识到,有了如此心态的他,已然陷入“信不足则多言、理不足则多辩”的自我怀疑中了。

而有时候,自我怀疑本就是承认了他人之言。

魏郡,邺城郊外。

这是一座依着矮丘的庄园。

很大,零零落落的楼屋占了矮丘的一侧,连绵起伏的屋顶与树木融为一体。

也很安静,在如今将近秋收农忙的季节,但青山绿水之间却没有金黄的麦浪、没有农夫们在田间热火朝天地忙碌,而是亭台楼榭隐藏在浓密的树荫下流水侧,将石案、茶炉、焚香青铜器、投壶、木琴、棋盘或笔墨等雅趣之物落差闲置,无需过多思虑便知,这是大富大贵之家寄情于山水的世外桃源。

但也很奇怪。

此时的庄园内一个人影都无有。

没有主人,没有护卫,没有奴仆,没有前来游玩的王孙贵胄或纨绔子弟,就连看不到边际的、依稀散发着粪尿骚味的马厩都空荡荡的,犹如遗世独立的鬼蜮。

李简很孤独的坐在依着溪流的小亭里。

被蒙眼押来这里有半个时辰了,押解他的甲士已然离去许久了,要见他的人仍没有露面。

但他一点都着急,一直都安之若素的继续等着。

因为他知道,不出意外的话,当想见他的人露面之后,他就要死了。

当人生进入了倒计时,也没有什么好着急的了,不是吗?

他也没有慌张,内心里半点波澜都无有。

在被夏侯玄遣送抓拿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心有所悟,也在期盼着死亡能尽早到来。

倒不是为了少受一些皮肉之苦。

而是如果他死了,那便是他入魏的职责与对郑璞的承诺都结束了,孤身颠沛流离、汲汲刻画求学的虚伪、在所有人面前的伪装等等亦随之迎来了解脱。

是的,他很期盼着一切结束。

在快意恩仇、崇尚真诚笃粹的河西走廊成长,将“士有百行、以德为先”当作恪守的他,对如今的一切早就觉得累了。

有时候,他甚至都为自身能坚持那么久而感到惊诧。

偶尔还会自嘲一句,原来自身也不是什么品行高洁的士人——入魏这些年,他不就欺上瞒下、左右逢源骗过了所有人,与先前那些在河西各郡县搜刮民脂民膏的官僚、笑里藏刀的豪右没什么两样吗?

世事犹如一把刻刀,可以在竹简上刻上任意想要的言辞。

有的不知廉耻,令人觉得不堪入目;有的忠肝义胆,令人击案而赞。

他知道自身死去之后,汉魏战事告一段落后,郑璞定会将他的事迹传出,会让他有机会在竹简留下一些言辞。

但他不知道,这些臧否他一生的言辞,将是褒或是贬。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

在他的心中,从来没有期盼过流芳百世,亦没有畏惧过遗臭万年;只是知道受人恩惠当不以死生为念而报之,承诺他人之言当素履以往而践之。

无所谓他人评定的对与错,但求不负自己的本心即可。

唯有的一缕惋惜,乃是他必将埋骨他乡、魂魄难归故里。

是啊,他离开乡梓好些年了。

许久没有看见漫天凤舞的、打得人脸生疼的黄沙;许久没有目睹一片金黄连绵的胡杨林;也好久没有感受,在降雨时与村落乡闾老少尽欢颜的喜悦了。

中原腹心之地丰饶、富足、山明水秀、人杰地灵、四季分明、文风浓厚

比河西走廊不知好了多少。

但却无法止住,他对酒泉郡表氏县漫天黄沙的思念。

因为埋在黄沙之中的,是他的先祖与父母;活在黄沙中的,是他宗族与乡闾;正在黄沙中磨练的,是寄托他各种情感的妻儿。

不知道人死之后,是否真的有灵?

若是有,希望届时我的魂魄,还能记得归去故里的路途罢。

呵,还好,自家那低矮破旧的土屋虽不出众,但也不难辨认,而且李简很清晰的记得屋前还种着两颗树呢!

一棵是桑树。

他父祖种下的,早就不结桑葚了。

一年到头也没几片叶子,不知这几年枯死了没有。

另一棵也是桑树。

他亲自种下的,还没有多少年。

但枝繁叶茂且已经开始结桑葚了,足以给家中抵御偶来的风沙,能让家人在树荫下乘凉了。

在不大的树荫下,可让他的妻子乘凉缝缝补补衣履、絮絮叨叨着家长里短;让他的孩子从牙牙学语成长到学启蒙字书。

而如今,不管他种下的桑树,日后是否会如那颗老桑树一样枯死,他的妻儿都不需要在树荫下乘凉了。

因为他们早就被郑璞送去了蜀中生活。

所以,李简倏然间觉得,自身似是对世间也没有留下什么遗憾了。

做了想做的事,全了自身所求,还顺势给妻儿添了改变命运的萌荫,他就觉得挺幸运的,已经知足了。

亦是可以很从容的迎接死亡了。

这种淡然的神态与眼神,令风尘仆仆赶到的曹叡见了,心中很是惆怅。

他倏然觉得亲自来见李简很没有必要。

从一个生母被处死的皇子,变成了天子且统御了天下十余年,这种经历让他能很轻易的看透很多人与事。

比如,对于李简不分青红皂白便将他定为厄运之君、径直在魏武高陵行厌胜之术意图将他诅咒早亡,他意难平。

他想别人知道与认可,其实他是一位很称职的君王。

但待他看见李简那张因失血过多而倍显苍白的脸庞之上,却有着从容的神态与淡然的眼神,他就知道一切都毫无意义了。

长在人心之上的偏见,就连上苍都无法抹杀。

即使他能扭转了李简的偏见,对天下悠悠之口奈若何?

人们不管也不在乎他是否对国事呕心沥血、一直在励精图治,人们只是知道他是天子,所以关乎魏国的一切,他都要享其成坐其败。

如此,而已。

无需去分对错,不用去理清前因后果。

是故,待曹叡入了小亭就做后,没有什么言辞,只是安静的让侍从奉来吃食,略一抬手示意李简一并用餐。

犹如两个在外的旅人萍水相逢,其中一人好心邀请另一共餐般。

对此,李简略显感慨。

这种素昧平生、不愿攀谈但可分享食物的做法,在他的乡梓是很常见的。

因而他也没有什么言辞,对眼前这个风尘仆仆、满脸倦色的人也毫不好奇,仅是轻轻颔首致意后便安之若素的用餐。

也正是这种淡然,令曹叡心中那潭死水复有了涟漪朵朵晕开。

唯有的不同,则是曹叡顿生的情绪乃嫉妒。

或是说羡慕。

因为他也很累,且是不止于长途跋涉的身体疲惫。

他已然许久没有这种安之若素的心态,没有对一切事物都能淡然处之的胸襟了。

似是,自从逆蜀首次出兵陇右便没有了罢。

唉,十余年了。

且还不知道持续多少年。

瞬间没有了食欲的曹叡,轻轻将竹箸搁置在案,随手拿起酒盏慢慢品着。

酒水微凉,兼甘冽,入口后一扫即将秋收时节的燥热,让曹叡暂且缓了心绪,将略显迷离的目光四顾,依次落在了笔墨,琴台,棋枰,木剑,投壶,茶炉,马厩等富贵之家消遣时光的物品上

春夏习读书传,秋冬弋猎,以自娱乐。

他不知道魏武帝封公封王后,是否会偶尔想起早年辞官避祸乡梓时的闲暇恣意。

但他知道,自身如今很想有一段这样的时光。

“多谢足下赐餐。”

不知过了多久,陷入恍惚的曹叡被一记声音唤醒。

抬头一看,却是李简已经用餐罢了,正直身对他拱手作谢。

“嗯。”

点头含糊不清的应了声,他略作思绪,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声,“君行厌胜之术咒天子亡时,可曾思虑过,孰人可代之否?且彼代之,何以断言更胜今天子邪?”

“呵呵~~”

不料,李简闻言莞尔。

但笑意似是扯动了身上的伤口,还很不雅的龇了下牙才继续说道,“足下何所疑邪?孰人可代之,非我之责也;可否胜之,亦非我可决也。夫谋万世者不拘于一时,穷途则求变耳,何能因噎而废食。”

曹叡默然以对。

是啊,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毕竟自魏武创业至今,魏国从来没有如他在位期间这般连遭败绩与失土的凄惨。

抑或者说,朝野上下皆觉得魏国换一位君主,所迎来的结局再怎么坏,都不如现今这般坏了罢。

带着这样的领悟,曹叡头也不抬的冲着旁边的侍从挥了挥手。

用过餐了,问过话了,也该让一切尘埃落定了。

李简将会依着夏侯玄寻的扣押理由,以“大不敬”的罪名处死;其余所有参与其中的人皆被下令缄口,如果不能守密,曹叡不介意让他们永远闭嘴。

那些直指司马昭参与其中的衣服补丁将尽销毁,就连夏侯玄、燕王曹宇上禀的文书亦一并毁掉、不得录存。

而他翌日亦会前去魏武高陵拜谒。

将此番匆匆赶回来邺城的目的,变成期盼魏武在天之灵庇护战事能一切顺遂。

如此,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至于哪些质疑他德不配位、认为他乃厄运之君的人,他不打算去理会,至少现在不理会。

如今的他就知道,任何事情都不能成为影响关中决战的因素。

盖因一旦关中决战胜了,那些质疑他的声音都会冰消雪融,他的有生之年便会迎来全复旧日疆域、不愧对父祖的曙光。若是反之,且那些质疑声音愈演愈烈,那他也不介意再来一次“魏讽案”。

甚至是比“魏讽案”牵扯更广的清算。

事情以这样的结果落幕,燕王曹宇对天子曹叡的处置不吝赞誉之词。

就连夏侯玄都没有丝毫意难平。

身为魏国元勋之后,他当然希望关中决战能胜,亦知道此时此刻断不可以他与司马家的私忿而误国家之功。

最重要的是,他目的已然矣!

因为此事之后,天子必然会对司马家暗怀戒心;日后也会大肆启用谯沛元勋子弟入行伍中掌权,来确保自身的帝位安稳与魏国的社稷安稳。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的是,曹叡这种息事宁人的做法适得其反。

非但没有让司马懿心无旁骛,反而令他自危了!

因为他早就知道李简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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