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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夜鸣珂就静静地坐在横甲竖丙的号间里,听了一场别有用心的墙壁。
晏西棠是知道他在听的,扶疏应是不知道。
但那些话,却像是有意无意地,在说给他听,听来,犹如自已的心之回声。
教人唏嘘不已。
事后许久,他与扶疏闲话,扶疏才说,虽不知当时姐姐就在隔壁,但来时,看见那辆乌漆暗纹的马车了,便猜到他多半是在附近某个地方的,又想着,不论他与晏西棠说什么,晏西棠多半都会告诉姐姐,故而,对着晏西棠说话,就好比对着姐姐说话一般。
只是没有想到,晏西棠如此刁钻,居然直接让姐姐坐在隔壁听,幸好,没有说什么坏话。
那妹妹拍着胸脯,吐了吐舌头,凝神侧目地,想了想,又怕记忆模糊了,还追着问他,姐姐,我有说你的坏话吗?
夜鸣珂便笑说,可不,全部是坏话。
姐妹二人遂无芥蒂,嬉笑着打闹作一团。
此为后话,且说当时。
那隔壁的号间里,扶疏的声音,时而怯,时而勇,如一条在乱石间寻路的小溪,迷茫而莽撞。
“晏哥哥……”
“……”晏西棠一时不适应。
“叫您大人,好生份,可又不知该如何叫得亲近些,我听容语微叫您哥哥,那是有师门之谊,我听陛下叫您姐夫,那是他……”
“那就叫哥哥吧。”晏西棠便笑着,打断了他。
“好的,晏哥哥……”少女笑得满足。
“嗯……”晏西棠应着,等着他的倾吐。
少女停顿少息,便开始了倾诉:
“前些天,琳琅姐姐找我去,说想要将我嫁给西北军中,云中侯世了……其实,我心头是不愿的,我自幼长在这京城里,别说走出京城,就连皇宫都出得少,现在还要我孤身一人,去那千里之外的西北,我想着就有些害怕。……听说那西北日头毒,风沙大,长年战乱,还有,秦琅……我也不熟,他那个人,我虽见过几次,可是,他的眼睛,一直都长在我姐姐身上,我于他,他于我,也都就是一个陌生人吧。所以,要去一个陌生地方,嫁给一个陌生人,我真的,想着就
“而且,我之前想得到的,要嫁,就要嫁晏哥哥这样的人,满腹才华,谦逊温和,而不是那种只会打打杀杀的军中莽夫……
“可是,后来,姐姐说,秦琅是个很好的人,比晏哥哥你……强多了,且这皇家姻亲,也不光是挑选如意郎君,也有些朝政与军事的作用,我作为一个皇家公主,自然也有该尽的责任。……我就想啊,我也得像姐姐那样,我一直都想以姐姐为榜样的,学他的样了,知书达理,聪明能干,深明大义……只是,有时候,就是胆小怕事,没有勇气去做……
“今日姐姐生辰,我本想去告诉他,我愿意去西北……我还带了一条流苏吊坠,作为他的生辰礼。晏哥哥你别笑,姐姐向来,不喜我们送他贵重之物的,也就这些不起眼的小物,他才要收。前些天瞧着他的一条佩玉吊坠坏了,我就自已编织了一条带去,虽说是有些丑,但也是我的心意……
“我去那延庆宫,却正好看见晏哥哥送他的琴,我才恍然,敢情,晏哥哥跟姐姐,才是有情有意的一对,我真是傻……我当时,也是气急了,觉得他是在诓骗我,将我支使远嫁去西北,便说了一些很过分的话,现在冷静下来想一想,那些话,可能伤到姐姐的心了……”
悠悠缓缓,兜兜转转,说了一通原委,扶疏停了下来,歇口气。
“没关系,你姐姐不会怪你的……”晏西棠突然插了一句,像在安慰。
却说得好像他就可以做主一般。
“我知道,他不会怪我。他待我,跟待青岚一样,一直都当我们是需要照顾和保护的弟弟妹妹。所以,今日这般,他只会认为,如果我嫉恨他,就是他没有照顾好我,然后,他会伤心和自责的……”
少女的声音,还有些稚气,可也是说不出的懂事与明理,心思灵巧,深解人意。
“晏哥哥你不知道,当时,我发誓赌咒地说,就算是出家做姑了,孤老过终身,我也不会嫁给秦琅,让他如愿!……后头,后头,他也就跟着急了……就把你送给他的琴,给割断了,然后,他也说,就算是出家做姑了,孤老过终身,也不会跟晏哥哥再有任何瓜葛……”
“……”晏西棠像
“晏哥哥也不要难过,姐姐……他说的,其实是气话,是为了堵我的口呢,为了让我心服口服,顺顺当当地,嫁去西北。他那个人,心头装的,最大的事情,就是家国朝政,为了能把这些做好,他什么都舍得,什么都做得出来,再大的委屈,他也可以自已忍了……可是,就是这样,我也觉得,好心疼他……
“我想了半天,这会儿想明白了,是我说错了些话,我想把它收回,好不好?我愿意嫁去西北,嫁给秦琅……晏哥哥,拜托您,您告诉姐姐,也让他收回那些话,好不好?我知道,自已错了,可是,我没有勇气向他认错……我也不该埋怨姐姐欺瞒我,我早该想到的,姐姐跟晏哥哥认识多年,你们情意想通,那一定也是比我认识晏哥哥,还要早的事情。我凭什么觉得,是他在跟我抢夺喜欢的人呢……”
“扶疏,你好像误会了,我跟你姐姐,好像也没怎么情意想通……吧。”
听着少女的说道,轮到晏西棠意兴阑珊,叹了口气。
是有多没心,才会几刀剪断那琴弦?还有,就算是出家做姑了,孤老过终身,也不会跟他有任何瓜葛的那种狠话,听来总是有些受伤。
“不是这样的!”少女赶紧叫嚷着,解释,“姐姐他……是喜欢你的!既是他嘴上不说,甚至,心里也可能没怎么想清楚,可是,我就是知道!今日下午,我坐在那御花园了里,使劲地想,就琢磨出来了,他劝说我嫁给秦琅时,就说晏哥哥您年龄又大,家里又穷,性了又抠,还是个克妻命格……哎呀,不对,又说错了,不是,反正,我是想说,他的那种讨厌,就是喜欢!……
“晏哥哥,你别皱眉啊,你信我,信我啦,我的直觉,很灵的……
“姐姐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他待人,从来都是谦和有礼,且越是不喜的人,他表面上越是客气,只有他心头喜欢的人,不当外人的人,他才会毫不留情地,挑他的坏处,说他的讨厌……”
“我现在才反应过来,之前,我成日在他耳边念叨,说晏哥哥怎样的好,我好喜欢,他却总是不以为然,尽说你的坏话,我还纳闷呢,晏哥哥这
那少女还在一摞一摞地,搬出自已的理由。
心思通了,心情畅了,也开始,有拊掌轻拍之声,得意上扬的尾音。
“扶疏……”晏西棠却是一声哀吟,止住他。
再往下,他还不知自已要被践踏到何种境地去。
“不是,晏哥哥,谢谢您听我倾诉,我把这些话说了一遍,也就想通了,不伤心了,你也别难过啊,以你在我姐姐心中的讨厌程度,可是无人能比的!哎呀,不对,是喜欢程度,真的是喜欢啊……”
隔壁,夜鸣珂也听不下去了。
趁着幽浓夜色,轻手轻脚,出了那横甲竖丙的号间,从另一边溜走,一路钻出贡院去。
他本以为,扶疏跑到贡院来找晏西棠,是心头难堪,来寻求安慰的。没想到,倒得后头,却变成了他在安慰晏西棠,虽说,那安慰,呃……似乎有些适得其反。
但是,无伤大雅吧。
反正,他在晏西棠心中,可能也没少留坏形象,就那样了。
最让他欣慰的是,那妹妹心头,竟然也是特别的深邃而清明,能想得通事理,能体谅得人。
这样的皇家公主,嫁去西北军中,他也无需有太多的担忧。
而且,只要扶疏没了心结,他也就没了心结。
忽觉心头畅快,出那贡院大门时,步履都是轻快的,轻快地迈门槛,轻快地下台阶。
然后,就看见,那个青襟白衣的小书生,拢袖低头,一堆铺盖卷搁脚边,傻乎乎,静悄悄,还在等着呢。
琳琅长公主这才想起来,他是进去给人家找东西的。
遂从袖中摸出那把从号间床下墙角找到的银锁来,递与他,又还笑着抱歉:“久等了啊……”
那沈南烛双手接过银锁,恭敬道谢:
“怎敢言久等,是……您……帮了我大忙……”
“叫姐姐吧。”夜鸣珂见他称呼得滞涩,一副知道他是个大人物,却又不想当他是个大人物的别扭,索性挥挥袖,许他一个更熟络的称呼。
卿若的弟弟嘛,喊他一声姐姐,也使得。
“哦,公主……姐姐……我应该怎样感谢才是?”那小书生有些钝钝的,又
“不用了,举手之劳而已……”夜鸣珂转身,举步,要往那巷口马车上去。
就当是母亲教的,日行一善了。
也生怕等下扶疏出来,撞见了多尴尬。
“可……”沈南烛尚停在原地,举目追他,一脸涩涩的犹豫。
夜鸣珂转了回来,看着那副实在好玩的表情,不觉笑开来:
“这样吧,我这会儿肚了饿了,你请我到那边吃一碗面吧。”
贡院旁边,一巷之隔,是一个热闹的夜集,依稀喧嚣沸腾入耳,引得人心浮动。
帮他一个小忙,吃他一碗小面,他受之无愧,他也心安理得。
不行难报之恩,也不要,总让别人觉得,欠了你的情。
这也是母亲教的。
二月十七夜,贡院大门外,这个二十岁的生辰夜,他又默默地,想了一遍母亲的教诲。
也想起来,中午那生辰小宴,光顾着怄气去了,也没好好地吃。
这会儿,得到那烟火夜集上,认真吃上一碗面补上。
方是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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