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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的晌午,华信宫里忽然传出一阵悠扬的琴声,冽如冷泉凝雪,使得宫人驻足,侍卫侧目,沉醉其中。

可惜好景不长,须臾,那琴师猝不及防地开了腔,一首小调唱得九转十八弯,却没有一个音在正调上,还越唱越投入,直至盖住了琴声。

阖宫震惊,乌雀失声,树叶被震得簌簌飘落,端着茶水的宫女们瑟瑟发抖。视线皆不约而同地聚向了庭院正中央、某位正坐在摇椅上公主殿下身上。见她悠然自得地就着茶水啃果子,不禁心生钦佩,暗道昭懿公主果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唱得比老猪挨劁还要惨烈上几分,愣叫她面不改色心不痛,甚至没有捂耳朵。

对此,钟离莜表示——很爽,总之就是很爽。

眼前这位声如洪钟的伶官便是顾临泩。他真的去司乐署自荐了,拿着太子的亲笔信,成功换得一套新衣服以及一把旧古琴,然后堂而皇之地跑来信华宫唱小曲了。

“殿下,这人真是您救回来那位?!”芸雁瞠目结舌,眼睁瞅着顾临泩自我感觉很好地闭着眼嚎叫,颤抖着缓缓抬起手指塞住了耳朵。

钟离莜悠闲自得地阖眼坐在摇椅上,满心都是大仇得报的快感,以至唇角不断上扬:“怎么,不像吗?”

“伤养好了?!”芸雁被震得耳朵发麻,刚想求殿下别让他唱了。顾临泩忽然咳嗽了起来,眉头紧蹙地止住了琴弦。

“殿下……小人………咳咳……”顾临泩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也愈加苍白。

“行了,下去歇着吧。”钟离莜知他身上有伤,便没有为难他。

顾临泩由侍卫搀扶着离开了,临走前频频回首看向她,几度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跟钟离莜对上了眼。

于是二人双双顿住脚步,相视两无言。许久后,钟离莜忽然轻笑出声,慢条斯理地说道:“顾乐师,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你且好好当你的伶官,莫要再奢望什么仕途。

顾临泩却也笑了,眼中含着一抹光亮:“是,来日方长。”说罢慢慢拱手慢慢后退,一点点离开了庭院。

待他走后,钟离莜望着空荡荡的院子怅然若失,所有新鲜劲儿都散了,只剩疑惑。顾临泩此人,明明可以为了当官连脸都不要,怎如今一点都不介意,反倒有点……开心?

真是看不懂他,钟离莜腹诽着回屋看书了。晌午刚要用午膳,芸雁忽然来报,说是怡妃宫里的大宫女——静薇来了,正在外头候着呢。

“怡妃?莫不是老五出事了?让她进来吧。”钟离莜一惊,忙放下碗筷,命芸雁把人请进来。

宫女静薇一进来,便急不可待地说道:“公主殿下,我们五殿下在边关犯了错,被陛下禁足了,在王府里吵嚷了一上午。怡妃娘娘怕陛下知道后更加生气,所以……”

“我去劝劝他,让娘娘不必担忧。”钟离莜无奈,当即命人备了马车,出宫前往邗王府。

怡妃是五皇子邗王的生母,性子沉静。然而老五却没随了她,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见萧怀风参了军,撒泼打滚地求着颢帝也把他送去军营,一直求到去年,终于如愿以偿,被老爹一脚踹到了边关。结果这连一年都不到,又给“退”了回来,皇宫都没让进,直接被禁了足。

怡妃轻易不求人,平日里也很少与人走动,今日定是急了,才迫不得已地求到了她头上。这个面子她自然要给。然而如何说教不听话的弟弟,她却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只觉应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实在不行,打一顿就成。

随着宫车驶出皇宫,芸雁悄悄禀报道,马车最后头多了一陌生侍卫,应当是陛下派来的。

“陛下这是怕我再带个男人回去,没事,跟着吧。”钟离莜并未感到不悦,反觉得颢帝明着派人,总比暗中安插眼线强。

邗王府离皇宫不远,府邸看上去很是气派,最为突出的便是门口的两只硕大的石狮子。据说这狮子是花了大价钱请工匠来做的,说什么可保“武运亨通”,把多年攒的银子全给搭进去了,也没见着哪儿亨通了。

刚一到王府,一阵二胡声攸地传进了马车。钟离莜诧异,挑起布帘一看,只见左边的石狮子脑袋顶上盘坐着一人,搂着二胡拉得如泣如诉,再配合上他那胡子拉碴的小脸,悲凉程度堪比孟姜女哭长城。

“老五?!”待钟离莜看清他是何人,顿觉气血上涌,不等马车挺稳便跳了下来。

五皇子钟离兆杰本是皇子中年岁最小的,个头却拔得挺高。十五出头,身高便超过了太子大哥。可他在边关呆了多半年,一点都没长壮士,反倒瘦了四五圈,眼眶底下嵌着两抹黑道子,迎着冷风吸溜着鼻涕,像极了逃难的灾民。

“你干嘛呢!下来!”钟离莜撸袖子想爬上去,余光瞥见围观群众渐渐增多,慌忙打消了这个念头,改为冲侍卫喊道:“上去把他给我抓下来!”

“谁都不许动我!不然我死给你们看!”邗王抱紧二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嚷道:“皇姐!你回去告诉父皇!我没有做错!凭什么禁我的足!”

“老五,我不管你做了什么,你赶紧给我下来!”钟离莜一边说着,眼睛瞄向颢帝派来的那位侍卫,见他勒马站定看热闹,不禁更加焦急:“有什么话进府里说!别在这丢人现眼!”

邗王没有回答哀哀怨怨地望着她,调整了一下二胡弦,嗯嗯啊啊地又拉了起来。

“不许拉了!钟离兆杰!”钟离莜指着他吼道。

二胡声嘎地一下扬了上去,拍子快了许多,似是在尖着嗓子吵架。

“你想被赶出城去要饭吗!别拉了!”钟离莜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数三下,一……”

吱嘎,二胡拍子乱了,邗王的眼底缓缓涌出怯意。

“二……”钟离莜摊开手,芸雁心领神会地拿过马夫的马鞭,放在了她的手上。

二胡有了杂音,被颤抖的弓弦拐得咯咯啦啦的。

“三……”钟离莜慢慢举起鞭子,浑身散发出滔天的杀意……

“姐!我下来了!下来了!”邗王登时飚出了泪花,连滚带爬地打石狮子顶上骨碌了下来,呲溜钻回了王府。钟离莜紧随其后,王府家丁赶紧把府门关好,免得王爷再窜出去。

“你可真行。怎么,作给爹看?!”钟离莜看着跟猴儿似的蹲在太师椅上的邗王气大不了一出来,猛地一拍桌子呵道:“坐下来!像什么样子!”

“姐,他们都欺负我!你光知道训我,也不问问怎么回事。”邗王委屈地擤了下鼻子,嘀嘀咕咕地坐了下来。

钟离莜许久未见他,略微有些想念。然而邗王忽然闹了这么一出,令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一阵子才开口:“谁欺负你了?”

“还不是李晖他们!”邗王一听皇姐姐终于关心他了,迫不及待地把一肚子的苦水倒了出来:“我在边关呆了这么久,他们一天到晚的只让我看粮草、看马棚,从不给我冲锋陷阵的机会!我又不是过去养马的!这不明摆着打压我,不让我立功吗!”

“你才呆了半年,久什么。”钟离莜蹙眉又问:“然后呢?怎么被撵回来的,你跟江阜侯起争执了?”

江阜侯李晖也算是位老将了,年轻时便跟着颢帝东征西战,现在驻守东边关数载。此番边关调防,唯一没动的就是东边,可见颢帝对他放心得很。

“我干了件大事!”邗王忽然来了精神,得意洋洋地翘着二郎腿说道:“治峰一代闹山匪,我截了他们的粮草,还生擒了四五个匪徒!结果你猜怎么着?李晖不但不赞赏我,还说我自作主张!你说他是不是有毛病?!”

“你居然擅自离营,违抗军令?!”钟离莜大惊,滕然站起指着他的鼻子道:“你没掉脑袋都是看在你是皇子的份上!截了粮草,然后呢?!山匪怎么解决的!抓住匪首了吗!”

“哪儿那么容易,那帮孙子贼着呢。”邗王不知自己怎么又挨了训,呆怔地缩着脖子说道:“之后他们抢了临近的两处村庄,可恶得很!”

“你不截他们粮草,他能去抢吗!”钟离莜气结,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带人把粮草截了,明着挑衅这些个山匪。山匪为了报复,在边关制造事端,苦的是百姓!”

“那就认怂,看他们逍遥快活?!反正现在也不打绥国了,该整治山匪了吧!”邗王不服气地嚷嚷道。

钟离莜一拳头砸在了桌子上:“你烧粮草又能解决什么?!除非能擒到匪首,你烧次粮草于他们不痛不痒,转身他们就能再从百姓身上搜刮出来!如今你打草惊蛇,把烂摊子留给江阜侯,你还在这儿委屈上了!”

“我……我……我这就把他们山头给平了!”邗王心虚地说道。

钟离莜失望地摇摇头:“治峰匪患已经闹了六七年了,若好平,早就平了。一直没能攻下山寨是为什么?因为之前咱要抵御外敌,分身乏术。再加上治峰地势复杂,这些个匪徒根基牢固,易守难攻。如今三关调防,矛头直指地方诸侯,爹爹是有他自己的打算的!你却在这节骨眼上惹是生非,你敢说自己没做错!”

说着她转身便走,临踏出门槛时停了一下,沉声道:“你娘很挂念你,老五,懂事些吧。”

邗王僵住,看着她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慢慢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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