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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莜气得饭都没吃,回到华信宫躺了一觉,醒来莫名胸闷气短,心口附近隐隐作痛,便命宫人把屋门敞开,搬了摇椅正对着门口,半躺半坐了会儿后,稍微舒服了些,问向身侧打扇的芸雁:“芸雁,你说,什么叫“自渡”?”
芸雁摇头道:“奴婢不知。”然后为她盖好毯子,并让明春等人去拿暖炉。
“我也不知道。但我总觉得,该做些什么。”钟离莜望着屋外明月星稀的夜空,缓缓合上了眼,迷迷糊糊地梦见了一些往事。
她梦见自己刚被封为晋王的时候,骑着高头大马,随颢帝出征。颢帝絮叨了许久,要她好好跟着,莫惹是生非。她“初入皇室”,便随御驾亲征,群臣颇有微词。应当拿出点建树来,堵住悠悠众口。
她只觉得好笑,爹竟入戏如此之快,真把她当成了“遗落民间”的皇子。然而出了都城的一瞬间,她回首看了眼高耸的城楼,视线被“颢”字旗挡了一半,耳畔满是风过旌旗的声音,忽然意识到一切都不一样了,又说不出到底哪儿不一样,直到颢帝故意提高声音,喊了声:
“筱儿,听清了吗。”
钟离莜,钟离筱,一为麦草,一为青竹。两点一定,便成男儿,当顶天立地,雪虐风饕愈凛然,冷霜劲摧而不折,再不能去做与世无争的悠悠青草。
她没有退路了,是她亲手杀死了钟离莜,选择用虚假的身份活下去。但她不后悔,甚至有些期待。便以同样高昂的声音回到:
“儿定不负圣望。”
然后策马扬鞭,直入大漠孤烟,塞外寒雪……
啷……似是石子落入深潭的一声闷响,将钟离莜从昏昏欲睡中吵了回来。她茫然地睁开眼看向前方,隐约瞧见一人在院中柳树下抚琴。月色正好,那人一袭灰布粗衣,竟也被衬得有了几分不染铅华的意味,垂首一丝不苟地撩动着琴弦,有所感般微抬首望了过来,眼中满是笑意。
钟离莜忽然有点头晕,也不知是不是受了风的缘故,以至于令她产生了错觉。她看见自己提着佩剑气喘吁吁地跑上石桥,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一人侧对着她,手上提着花灯。听见她的呼唤后,慢慢转身望了过来,一双眸子笑吟吟得,令世间刹时静止,只剩明亮的万家灯火。
“慕川……”钟离莜伸出手想去触碰他,却只摸到了虚无的冷风。树影摇曳着越深越长,终将她完全笼罩了进去。琴声戛然而止,她滕然清醒,惊出一身冷汗,眼睁睁看着那人的身影被拉长缩短,扭曲变形,最后成了一具裹着官袍的陌生躯壳,眸子再不清亮,而是藏着剑戟森森的寒意……
钟离莜惊坐而起,明冬正巧端着茶盘站在一侧,被她长袖一裹不慎带翻了茶碗。白瓷的茶碗摔了个粉碎,碎片与茶渍溅在钟离莜的鞋上,落下一片水渍。
“啊!”明冬慌了神,下意识地跪下去拾,手指被锋利的碎片割伤,血珠立刻涌了出来。细小的碎片混入石砖缝隙中难以挑出,令她登时哆嗦着哭了起来。
“殿下,有没有烫到?!”芸雁忙不迭地用手帕擦拭着她的小腿与鞋子,命宫人去拿凉水。
钟离莜看着空空如也的柳树下方,四处寻找着某个人身影:“顾临泩……那个弹琴的,刚刚来过?”
“殿下,顾乐师没再来过……”芸雁怔然答道。
钟离莜僵住,半晌咕咚栽回了椅子,瘫在上头缓了半天。一低头,见明冬抽泣着满手是血得在地上扒拉,终于回过神来起身蹲在她面前,握住了她的手腕:“傻孩子,捡它作甚!”
“奴婢错了,奴婢知错……殿下……奴婢知错……”明冬却直接被吓破了胆,手指滴答着血抖成了筛子。
钟离莜于心不忍,牵着她的手一并回了屋。明春拿了药酒,替明秋涂好,又用绢子包了起来,小声说道:“毛手毛脚的……以后用簸箕去乘,哪儿能用手捡呢!”
“对不起……对……”明冬哆嗦得说不成句,强忍哭腔却怎么都憋不住泪水。
“一个茶碗罢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再说,是我起急了,不怪你。”钟离莜说着又往屋外看了一眼,疑惑道:“姓顾的真没来?”
“真没有。”芸雁示意明春把明冬带出去,然后轻声道:“殿下,您要是又想听曲了,明夏那丫头会弹月琴,奴婢给您就着唱几首小曲。顾乐师一身的伤,此时应是睡了,不好再起了。”
“没事,是我睡糊涂了。”钟离莜伸了个懒腰,换上松垮的亵衣,坐在榻上随手捞了本书看了起来:“最近我总是睡不够,也不知是不是春困秋乏的缘故……明冬那孩子胆子太小了,一会儿你去哄哄,别让明春再训她。”
“是。”芸雁抿嘴一笑,小心撩起她的裤管看了看:“幸好茶不热。也是奴婢的错,不该让这丫头去端茶。这丫头岁数小,做起事来不够爽利。”
“她怎么进的宫?之前由谁带着?”钟离莜好奇问道。
芸雁叹息:“听说是三年前刘总管从外头捡回来的。那年那年邬扈一代闹灾荒,胡总管回乡省亲,路上遇见明冬跟着逃难的灾民在外头乞讨。有好心人施粥,她端着碗去乘,许是饿太久手没劲儿了,碗没端稳,打翻了一碗粥,被一男一女按在地上毒打。刘总管瞧着可怜,拿了点银子把她买了,送进宫来混口饭吃。”
“谁打了她?为什么?”钟离莜不解。
“是她的爹娘。”芸雁垂下眼帘:“人饿到那份上,就顾不得什么娘不娘,儿不儿的了。一个饼子就能换个黄花大闺女当媳妇,刚死的亲儿子直接放锅里煮了吃。这都是奴婢的爷爷讲给奴婢听的,奴婢虽没见过,但是信的。”
钟离莜沉默,冷不丁想起上辈子顾临泩说的一句:“人之低贱,十文钱就能买走一条命。”如今看来,所言非虚。只是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他也遇上过灾年吗?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亲口问问他。钟离莜仰面倒在床上,见芸雁放下床帐要走,忽然说了句:“等顾乐师养好了伤,跟司乐署说一声。以后他是我宫里专用的琴师。”
……
这厢一夜无眠,崇德宫亦是不太清平。太子钟离兆言负手立于书房,蹙眉沉思,片刻有侍卫走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让他进来吧。”太子挑眉,转身看向来者。那人佝偻着腰,满脸写着心虚,步履蹒跚地走过来行了礼,讪笑道:“殿下,这么晚叫下官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冯大人,你在礼部当差多久了?”太子示意侍卫关上屋门,然后坐在书案后审视着他。
冯文畅擦了擦满头的冷汗,小声道:“回……回太子殿下,下官,在礼部就职有五个年头了。”
“听说,你是李大人的得意弟子?”太子冷笑,眯起眼手指敲了敲书案,表情与颢帝出离得相似。
冯文畅知他话里有话,脸色又白了许多,磕磕巴巴地回答道:“下官,确实是李尚书的弟子……一向对他敬佩有加……”
“敬佩有加?我看你是有辱师门!”太子突然猛地一拍桌子。冯文昌登时咕咚一声跪了下来,惊恐地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呵,知道害怕了?”太子嗤之以鼻,慢条斯理地说道:“私贩考题,按国法,是要诛九族的。你敢这么做,我还以为你胆子很大呢。”
“殿下!殿下!下官知罪了!下官知罪了!!”冯文畅被吓得魂不附体,带着哭腔说道:“殿下啊!这……下官一时糊涂!下官真的是一时糊涂!”说罢咣咣磕起了响头。
“一时糊涂,就能把国法当作儿戏吗!”太子怒不可遏,起身吼道:“你身为礼部侍郎,此次春闱的副考官,竟带头贩卖考题,我告诉你……”
“殿下!考题,考题换了!换了!”冯文畅连滚带爬地绕过书案,抱着他的靴子:“臣向老师坦白了,老师他三天前新出了一份考题,把旧题作废了!下官卖出去的那些也没用了!下官,下官把钱全交给您,您……您绕下官一条性命,饶过臣的九族……”说完蜷缩在地上哀哭不止。
太子愕然,心中翻起惊涛骇浪。李知秋知道考题的事,为何不报?是看在师生一场的情分上,救冯文畅一命?
然而考题是由颢帝亲自盖了御封的,不能说换就换。此事若被查出来,李知秋难辞其咎。太子犯了难,再三思索后沉声叮嘱道:“不要枉费你老师的一番心意……春闱之后,你便辞官回乡吧。”
“谢太子不杀之恩,谢太子不杀之恩!”冯文畅感激涕零,又磕了半天响头,脑袋上带着红印子狼狈离开了。
太子又坐了一阵,五更天时忽然拉开了抽匣,将里头一油纸“信封”拿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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