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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莜醒了一阵,服了汤药后又昏睡了过去,期间反反复复,直到七天后才逐渐好转。

在这七天里,朝名寺,不,应当说整个颢朝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直接令原本已经与前世背道而驰的“戏份”偏得更远了一些。

颢帝以“残害皇嗣”为由,关押了百名僧侣,紧闭城门,禁止任何人出入,并将整座南绍城翻了个底朝天,甚至没放过周遭村庄。百姓怨声载道,大批信徒涌上街头阻挠官兵拿人,地方官员联名上书劝他三思而后行,连前来参与祭天礼的藩王们都跟着掺和了一脚,谣传颢帝缉拿贼人为虚,构罪削藩为实。眼见着事态逐渐失控,尧顺伯萧怀风携淄天营精兵一万入城,强行镇压了□□。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推崇佛法的皇帝忽然大张旗鼓地要杀和尚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全国。不消三日,文人分成了两派,一派叫好,说因为僧人在颢朝地位高,导致这些年来出现了许多“假和尚”。打着佛家的名义四处招摇撞骗。陛下雷厉风行,震慑了这群祸害,果真为明君;另一派则觉得皇帝此举操之过急,有言行不一之嫌,恐难服众。

双方谁都不服谁,但说来话去,二者只不过是在急缓上产生了分歧。由此可见,朝名寺住持贪银案非个例,颢朝早已深受佛口蛇心的假和尚们所害,以至于明眼人们无一替朝名寺住持说话,只有那些被灌了迷魂汤的庸民们辨不清是非。

岂料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南方大刀阔斧地整顿寺庙时,由圣都周边起,乃至京邦一代的沿河地区全都遭遇了涝灾。其实例年这个时候,颢朝多多少少都会有涝灾发生,但不算太严重,国库拨点银子就能渡过去。然而这次不一样,一是皇帝在南边尚未有回程的意思,事关重大,丞相任承弼一人无法做决断;二是南巡花的银子太多了,直接把赈灾钱给搭了进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户部拨不出银子,朝臣们有天大的本事也派不上用场。

一筹莫展之际,太子钟离兆言终于出了山。在丞相虚情假意的拥护之下,重登监国之位,持帝印手书诏令,命受灾地区的官员即刻开仓放粮,搭粥棚,建帐篷,先把流离失所的百姓安置好再说。又书“罪己诏”一封,从春闱逆题案起至如今的涝灾,将罪责全归咎于自身的“愚钝失察,轻信佞臣”。字字泣血,铿锵有力,使文人墨客们争相传阅,无不为之连声感叹,泣涕涟涟。

然后太子殿下见全国人民被感动得差不多了,小手一摊要起了银子,让诸侯乡绅以及商贾们刮刮腰包,补上国库的窟窿。

此言既出,先前还抹着眼泪就鼻涕的世家大户们顿时变了态度,明着不敢骂,暗地里雇了些说客到处游说,说国库空虚全都是颢帝一人的错,谁让他打仗要花钱,南巡要花钱,还宴请藩王,一个二个的都是大开销啊!没读过多少书的富商们一拍脑袋,觉得言之有理,于是掏银子的时候不情不愿,偷奸耍滑,个个谎称自家生意也受了涝灾影响,着实掏不出这么多银子。

清誉受损的颢帝见状,忍痛把朝名寺里搜刮出的那些个金锭子放在板车上,沿街溜达一圈,让百姓们保了个眼福,然后便运往了受灾地区。老百姓见朝名寺住持果真贪了这么些钱,立刻变了口风,吐沫星子漫天飞地请求颢帝重重降罪惩罚。而那招摇过市的银子由官兵押着,带着百姓的希望,沿着河道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临近冶峰一代……

被劫了。

是的,先前只敢打劫老百姓的冶峰悍匪们,这回终于忍不住把手伸向了朝廷派发的赈灾钱。举国震怒,灾区百姓们听闻后无不指天咒骂。颢帝即刻命萧怀风带兵剿匪,抢回灾银。大军浩浩荡荡地往冶峰赶去,期间不少百姓自请入伍,队伍到达冶峰时已然壮大了一圈。

兵临山下,冶峰匪首不敢再嚣张,急忙联系当地官员,声称自己没有劫灾银。见当官的没了回应,又把身段放得更低了些,表示愿意归顺朝廷。然而颢帝的态度很强硬,要银子不要人,不还银子就打,谈崩了以后直接下令铲平山头。

匪首急了,转而质问跟他们一条贼船上的南邯王和其余官员是不是把银子给贪了,转而赖在他头上。南邯王刚死了儿子,连滚带爬地回到王府,起灵堂跟家眷们日夜痛哭,上哪儿有心思掺和这些事情!见其出言不逊,没忍住破口大骂了起来。

匪首怒极,当晚洗劫了南邯王府,试图把那不翼而飞的灾银给找出来。结果当然是没找着,还“不慎”砸了灵堂。

要说惨,还是南邯王的儿子最惨。先是被钟离莜一箭给弄废了,后又遭了劫匪被马车给压死了。人都死了,还入土安不了,被人砸了灵堂掀了棺材,曝尸当场。以至于多年以后,知情者们津津乐道此事时,不忘加一句——惹谁别惹公主,否则死了都不得安生。

南邯王在剧烈刺激下,重拾了当年的本事,瞬间倒戈,把悍匪们给卖了,几条暗栈全给供了出来。地方官员见状,不甘示弱地推诿责任,三家狗咬狗一嘴毛,真真是场好戏。

所以,好端端的一场南巡,中途忽然变成了平乱,平乱了没几天,最后又成了剿匪。萧怀风等南邯王跟土匪们打得差不多了,才绕后开始端山头。失了地方诸侯与官府配合的悍匪们,仿佛被砍了半臂,瞬间落了下风,只能抱着山头负隅抵抗。

之后半个多月,萧怀风与匪徒们相持不下,没有强攻,而是随战随退地保留着实力,很快便把匪徒们磨得弹尽粮绝,二度乞求朝廷放他们一马,自此金盆洗手,老老实实地回家种地。

“陛下,依臣看,冶峰那里拖不得!尽快拿下,然后查处贪官污吏才是。这都半个多月了,还没有动静,待那群悍匪缓过劲儿来,亦或者南邯王改了主意,反将一军,那可如何是好!”南行宫中,数名大臣恳切道。

颢帝斜着身子坐在紫檀椅上,双眼微阖没有搭腔,直至刘总管小步走来冲他耳语了几句,才恹恹地低声道:“尧顺伯自有决断。”言罢起身出殿,往钟离莜的住所而去。

钟离莜侧躺在榻上,听芸雁扒着耳朵絮叨了半天,大概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半晌颢帝前来,她张着手招呼老爹坐下,兴致勃勃地说道:“爹爹,真有你的,冶峰这些年官匪一家,让你愣是给扯开了。”

“前几天还要死要活的,今儿倒是挺精神。”颢帝见她气色不错,心情好了许多,打袖子里摸了个硕大的甜杏出来,吹了吹就往她嘴里塞。

钟离莜嗓子不舒服,连忙拒绝了他的好意,缩着脖子道:“爹,我连水都喝不进去,别提吃东西了。”

“不吃东西不行,一会儿让他们给你熬粥。”颢帝叹息,抬手摩挲着她的额头,苦笑道:“刚离了爹爹没几天,就成了这幅样子。你娘要是知道了,得恨死朕。”

“不会的,我娘不是不明理的人,怎么会埋怨您呢!”钟离莜忙不迭地劝着,心里不禁有些温暖。现在的她与颢帝才是亲昵的父女,她不是手握重兵的“晋王”,不必日夜提防着她夺权篡位,所以他们跟寻常人家的爹爹和女儿一样,能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说知心话,女儿想见爹爹的时候随时就能见到,而爹爹也会惦记着给女儿带一个甜杏。

“老三呢,没事吧?”钟离莜问道。

颢帝低哼,脸上的笑模样少了许多:“莜莜,朕问你。你救老三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值不值得?”

钟离莜一怔,蹙眉道:“他是我亲弟弟,哪儿有值得与不值得。”

“朕觉得不值得。”颢帝将她散落的鬓发掖到耳后:“如果两个孩子中只能活一个,朕希望是你。”

钟离莜错愕,感受着他粗糙的手指,心间刚泛起的暖意瞬间烟消云散,一字一顿地反问道:“爹,难道您的孩子,可以拿来被比对吗?”

“可以。”颢帝今日有些反常,以往他说话的时候总会绕弯,如今却直白了当地说道:“朕成为了皇帝后,无时无刻都面临着舍弃。任何东西在朕心中,都分了三六九等。有时为了最紧要的,朕不得不舍弃不重要的那个。你或许会觉得朕心狠,但这就是帝王之道。你没有坐在这个位置上,你不懂。”

钟离莜沉默,半晌轻声问道:“对于爹爹来说,最要紧的是什么?”

“颢国,朕为了维持这个国家,可以放弃一切。”颢帝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钟离莜垂眸,静静地思索了一阵后又问道:“儿斗胆再问您一句。太子哥哥在您心中,排第几……不,儿想问,您心里有他的一席之地吗?”

“有。”颢帝眸神灼灼,似是想洞穿她的心思,不紧不慢地继续道:“如果在你跟他之间,又要舍弃一人,朕只能选择保住他。不是因为他是儿子,你是女儿,也不是因为他是长子。只因为他是储君。”

钟离莜眨眨眼:“此言当真?”

颢帝颔首:“当真。你或许会恨朕,但朕不会改主意。”

然而钟离莜却笑了,舒服地打了个呵欠盖好了被子:“那儿就放心了。爹,您要说话算话。”

颢帝愣住,见她果真没有丝毫的不悦,哑然失笑道:“朕以为你会发脾气。”

“不,儿终于明白爹的心思了。”钟离莜闷在被子里,把眼泪落回了心里:“儿不会给您舍弃儿的理由,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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