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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端午将至,天气愈发炎热,因凤姐害喜,精力大不如前,李纨不得不帮着料理些琐事。

这日好容易打发了一干管事媳妇,见离午饭的时辰尚早,李纨便趁空歪正在月洞窗下的凉榻上小憩,碧月在一旁打扇。

窗外竹影参差,碧纱窗内几簟生凉,碧月不觉亦有些困乏,眯着眼打盹,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芭蕉扇,忽见素云领着几个婆子捧着堆东西进来,碧月这才惊醒,忙摆了摆手,低声道:“小声些,奶奶正睡觉呢!”

李纨原不过闭眼假寐,闻言睁开眼,笑道:“我不过略歇歇,还没睡呢。”一面说话一面坐起身,见了素云手中的托盘,问道:“你打哪儿来?盘子里是什么?”

素云将托盘呈上,笑道:“才从太太那里过来,方才娘娘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太太便叫我领了来,这是奶奶的,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儿,两个锭子药。”说罢又叫几个婆子将东西放下,道:“这是咱们兰哥儿的,上等宫扇两柄,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

李纨点了点头,随意翻开瞧了瞧,见那两端凤尾罗乃是湖绿与宝蓝两色,纹理细腻柔软,几匹纱罗也都是今年的新鲜花样,颜色清爽,又极轻软,便命人将芙蓉簟送去贾兰房中,想了想道:“明儿拿这些凤尾罗罗裁两身衣裳给兰儿穿,再拿这竹青与藕荷的纱给我做一件纱衫,两条裙子,其余的暂且收起来。”

素云答应着,带着小丫头将东西登记造册。

碧月帮着收拾东西,道:“别人的也都是这些吗?”

素云一面将李纨说的几匹纱罗挑出来,一面答道:“哪里能一样,只二奶奶与咱们奶奶的一样,宝二爷的和宝姑娘的一样,比兰哥儿的多了两串红麝香珠。老太太多着一个香玉如意,一个玛瑙枕。老爷太太,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香玉如意。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和数珠儿,别的都没有。”

贾兰读书天分极高,小小年纪便得了功名,元春对这个侄子甚是看重,逢年过节的赏赐皆只比宝玉略薄一分。

碧月听了这话一怔,奇道:“怎么没有大老爷大太太的?”

素云一时也答不上来,迟疑道:“许是娘娘不留神漏了?”

李纨正理鬓边的碎发,闻言手上的动作不由一顿,心下若有所思,确实有些奇怪,按理元春在深宫多年,行事谨慎,不至于如此粗心才是,况且即便元春忘了,身边的女官也会提醒,怎么竟独独漏掉了大房?

众人面面相觑,皆心下疑惑。

李纨蹙眉沉思,却不得要领,只得罢了,向素云等人道:“日后别在外头议论这事。”不管元春是有心还是无意,这番行事都不大妥当,传出去未免落人口舌。

众人忙答应了。

才将东西收拾妥当,忽见打发去李守中府上送节礼的婆子面色慌张来回话,气喘吁吁道:“奶奶不好了,亲家老爷晕过去了,如今满府正请大夫呢!”

李纨一听顿时大惊失色,连衣裳也来不及换,匆匆忙忙去见王夫人,将缘故说了,道:“如今我父亲也不知是什么境况,心下实在挂念,请太太允许我回去看看。”

王夫人听了也是一惊,忙道:“骨肉亲情,哪里有不许你去的理。”一面说一面命人开库房,收拾了些药材给李纨带去,又道:“横竖过两日便是端午了,你也好几年不曾回去了,便躲了午再回来罢,好生侍奉亲家老爷,缺什么只管打发人来回话。”

此时北方民俗将五月视为“恶月”,俗以五月、五月五日为恶月、恶日,诸事多需避忌,故有接女归家躲端午之俗。

李纨因是孀居,前年逢荣府忙乱,去年又在姑苏,已有数年不曾回娘家躲午了。

李纨忙答应着,回稻香村收拾了行李与几样急救贵重药材,又打发人去沈颐府上给贾兰传信,留了梧桐带着几个小丫头看家,便匆忙往李府赶去。

却说李守中忽然晕厥,李母赶着请医看治,姨娘们都在炕前伺候。好在不多时大夫便来了,只道是中了暑气,并无大碍,施针后李守中果然慢慢醒转过来了,众人方松了口气。

那大夫留了药方,嘱咐了一番便去了。

姨娘们换班吃饭歇息,李衡之妻张氏正在茶房看着丫鬟熬药,忽有管事媳妇来回话,说姑奶奶来了,不禁一怔,忙打发人去回李母,留了心腹丫鬟在屋里看着药,亲自带了丫头们去堂屋门口等候。

李纨才进门,抬头便瞧见张氏带着丫鬟婆子们站在檐前,赶忙紧走上前见了礼,忙问道:“嫂子,父亲病情如何?大夫可怎么说?”

张氏迎下台阶,见她额上都是汗,知道她是急着赶来的,忙道:“姑奶奶放心,老爷的病不打紧,才大夫来瞧过了,施针后便已经醒转过来了,大夫说是中了暑气才一时昏厥,服药后仔细调养几日便无大碍。”

李纨这才知道是虚惊一场,顿时松了一口气,抹了抹额上的汗,双手合十念了声佛,笑道:“菩萨保佑,无事便好,那回去的婆子也没说清楚,把我吓了个半死。”

原来当时李守中一时昏厥,阖府上下都吓得魂飞魄散,上下忙乱,也来不及送客,贾府那几个婆子只听说老爷昏倒了,又见人飞奔去请大夫,只当是李守中不大好了,唬的不行,这才忙忙的回去禀告李纨。

两人说话间已到了李母上房,李母十分欢喜,不待李纨行礼便一把拉住,嗔道:“你这个急性子,我才说怕你担心,要打发人去荣府传话,你就来了。”

张氏笑道:“这也是姑奶奶的孝心虔,一听说老爷病了便匆匆赶来了。”

李纨到底有些不放心,对李母道:“我还不曾去给父亲请安,不知父亲可睡下了没有?”

李母闻言道:“才喝了点汤,还不曾睡,听说你来了正说要见见你呢。”说罢便命丫鬟春华先去禀知。不一会,春华来请,说道:“老爷不能冠带,请姑奶奶进去罢。”

李母便拉了李纨的手去里间看望李守中,张氏乃是儿媳,不便去公公卧房,自带了丫鬟下去张罗酒菜。

走进内屋,李纨便见李守中倚在床上,身上穿着件石青色万字不到头的轻纱便服,精神倒还好,只面色有些憔悴。

李纨行了礼,李守中摆手叫她起来,姨娘们亦上来见礼,又搬了凳子过来,李纨欠身坐了,方道:“父亲这会子可觉着怎么样?”

李守中微微笑道:“不妨事,已经好多了,不过是小病,倒惊吓了你。”

李纨闻言叹道:“父亲也是有了年纪的人了,如今又是暑热,更该好生保养才是。”

李母听了这话摇头道:“我早就说了,如今上了年纪就多歇歇,偏你父亲不肯听,每日上班早晚点卯,比谁都勤快,闲了也坐不住,今儿去寻那个同僚下棋,明儿又与那个朋友垂钓,我是劝不住的,你说的话他只怕还听些。”

李守中见老妻当着女儿的面揭他的短,不禁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岔开话题道:“女儿难得回来一趟,你叫厨下好生预备一下,多做几个菜。”

李母闻言也丢开此事,拉着李纨的手道:“这次既然回来了,便多住些日子罢?”

李纨答应着,笑道:“我们太太叫我躲了午再回去呢,自然是要多住些日子,母亲别嫌弃我就成。”

李母闻言十分欢喜,女儿命苦,年纪轻轻便守了寡,连回娘家的机会都少,难得这次回来过节,忙笑道:“我就叫人去打扫屋子。”又一叠声叫人去收拾铺盖帐幔。

大丫鬟春华当下便带了丫头婆子去料理。

李守中毕竟尚在病中,李纨略坐了坐便退出来了。

才出房门,便有张氏打发丫鬟菡萏来传话:“请太太示下,酒菜已预备妥了,在哪里坐席?”

李母道:“今日天气热,便在荷香水榭罢,那里凉快些,将两边窗子下掉,看看荷叶儿也好。”菡萏答应着,出去吩咐摆席伺候。

不多时贾兰也匆匆赶来了,见李守中无事,这才放下心来,又去书房见了舅舅李衡与表兄李厚。

李守中服了药,精神也好了许多,只是到底还未痊愈,便只在房内将养。

李纨母女俩个说了一回闲话,下面传话说酒席已预备妥当,众人便往荷香水榭来。

原来这水榭建在荷塘之上,竹桥为渡,张氏一站在桥头相候,李母携着李纨过来,进了水榭,屋里的摆设皆是竹木所制,甚是清雅,中间设着席面,桌上摆满时新鲜果、各样珍肴佳品。

张氏让坐,李纨拉了张氏一道坐下,笑道:“今儿又没外人,嫂子也坐下罢。”

李母也点头笑道:“你妹妹说的是,你也坐罢。”

张氏答应一声,当下李纨与张氏对坐,李母坐在上首,下面空着,以便上菜。又命春华带两个媳妇、丫头在此伺候,余者都去伺候大爷同表少爷,众人答应着去了。

今日乃是家宴,亦无外人,娘儿们几个不过说些家中事务,略吃了几杯酒便散了,不须赘述。

转眼李纨在娘家已住了七八日,李守中不过中了些暑溽之气,本无甚大病,调养了几日便已无大碍了。

李纨见李守中已痊愈,不好再多留,便回了荣府。

不料才回府里,便听说宝玉挨打了,如今正在养伤。

贾兰正换衣裳,闻言奇道:“好端端的老爷怎会打宝二叔?”

梧桐觑了贾兰一眼,犹豫了片刻,道:“听说是宝二爷与忠顺王府的小戏子来往,又私自放跑了人,忠顺王府的长史官亲自来咱们府里要人,又碰上环三爷告状,老爷当时就恼了,绑着二爷狠狠打了一顿。”

贾兰闻言眉头一皱,到底都是长辈,也不好说什么,想了想向李纨道:“妈,我去瞧瞧二叔。”

李纨此时已想起了另一件事,闻言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道:“你去罢,我不便前去,代我问个好。”

贾兰答应一声去了。

李纨方看向梧桐,沉声道:“金钏儿怎么样了?”

梧桐低声道:“金钏儿姐姐已经跳井自尽了。”

素云等人闻言皆是大吃一惊,忙道:“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怎么就跳井了?”

梧桐四下张望了一回,见房中已无外人,方压低声音道:“外头只知道那日太太说金钏儿姐姐打碎了一样要紧东西,将她赶了出去,金钏儿一时想不开才投井。

然而那日我碰巧听到太太屋里的彩云姐姐与环三爷说话,才知道是前两日宝二爷与金钏儿姐姐在太太跟前调……调情,惹怒了太太,这才被撵了出去。”说罢又将这些日子府里发生的事一一说了。

李纨紧皱眉头,深深叹了口气,心下不免有些后悔,这段时日在娘家过的太过自在,一时竟忘了金钏儿的事,若是早些想起此事,说不定能挽救一条性命。

稻香村的丫头们与金钏儿时常往来,虽不是亲如姊妹,但素日也是时常一处顽笑,此时都不免伤心。

素云红着眼圈道:“金钏儿行事确实轻狂些,素日也常同宝玉顽笑吃她嘴上的胭脂,只是再怎样她也罪不至死,怎么偏落得这个下场!”

众人中唯有碧月与金钏儿玉钏儿姊妹俩情分最好,闻言不禁滴下泪来,想起才听梧桐说袭人得了王夫人的青眼,日后每月有二两银子,贾府规矩,只有姨娘们才是二两银子的月例,这样一来袭人几乎算是在王夫人跟前过了明路了。

想到冤死的金钏儿,碧月越发难受,冷笑道:“金钏儿虽轻狂些,到底不曾越礼,有些人看着是正经人,背地里行事却让人瞧不起,偏太太被哄了去,还以为她是个老实人,却不知她眼中的老实人早就爬上了主子的床了!”

这几年袭人与宝玉之事背地里早已传遍了,不过瞒着王夫人与贾母几人罢了。

素云闻言唬了一跳,四下张望了一回,见无外人,方松了口气,忙打了她一下,道:“你要死了!这些话也是你一个姑娘家说的?!”

碧月撇了撇嘴,扭过头去不语。

李纨知她还在为金钏儿不平,对王夫人难免有些怨气,蹙眉道:“知道你心下难过,只是这话在咱们屋里说还罢了,可别出去混说,仔细传到太太耳朵里。”

说罢又转头吩咐素云:“去取五十两银子,悄悄打发人送去给玉钏儿。”

素云答应了一声,又轻轻推了推碧月。

碧月已拭干了泪,道:“奶奶放心,我明白轻重,方才不过一时糊涂,这银子还是交于我送去罢。”

李纨瞥了她一眼,摇了摇头,道:“罢了,你自个心里有数就成。”

当下素云拉着碧月出去了,李纨梳洗后换了衣裳,歪在榻上出神。

金钏儿之死细说起来其实也不能完全怪王夫人,金钏儿不仅当着她的面与宝玉调情,还叫宝玉去拿贾环与彩云,挑唆兄弟不合,王夫人不怒才怪。

况且王夫人虽然盛怒,但念着宝玉的名声,对外也只说是金钏儿打碎了一件要紧东西,这才赶了出去,并不曾泄露真正的缘由。

将心比心,作为一个母亲来说如此处理也不能说过分。

想当年茜雪也被撵了出去,至今也活的好好的。

金钏儿之死固然有王夫人之因,但追根究底,一是宝玉行事轻浮浪荡,二是她自己不谨慎,心气又高,跌下云端后又无法承受众人的异样目光,这才想不开寻了短见。

至于袭人,李纨不好评价,虽不大喜袭人行事,但不管怎么样,她的所作所为确实是一心为宝玉好,况且每个人都有私心,她为自己的将来谋划,也无可厚非,不能说她坏。

只是想到王夫人看不上晴雯,担心她勾引坏了宝玉,然而晴雯至死都清清白白,反倒是她认为老实本分的袭人早就与宝玉有了云雨之事,不得不说实在有些讽刺。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觉得金钏儿的死不能全怪王夫人,宝玉是始作俑者,金钏儿自己也不无辜,她明知道王夫人最忌讳什么,不仅当着王夫人的面与宝玉调情,还挑唆宝玉去拿贾环与彩云,引起兄弟失和,这完全就是找死的节奏。

况且王夫人只是将她赶了出去,并没有想到她会自尽,将责任全甩在她身上未免有些失当。

至于袭人,不讨厌也不喜欢,毕竟在那个时代,姨娘是不少人的奋斗目标,只能说她有些虚伪,不能说坏。感谢在2020-05-0922:29:18~2020-05-1623:06: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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