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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饭间隙,江夫人偷偷瞧着斯文懂礼的史楚越,又看了看只知埋头吃饭的亲生儿子,提了二十年的心总算往下放了一放。

乡亲们总说江一亭是个只会读书的傻子,一跟女孩说话就脸红,十八岁那年,江夫人便托媒人与他说了一门亲事,那姑娘性格豪爽,视纲常伦理为无物,半夜偷偷跑到他们家门口,扬言要见媒人口中的江一亭。

江一亭一听说姑娘要见他,吓得藏到床底,两天没出来。

后来婚事告吹了,他才磨磨唧唧的爬出来。

经此一战,江一亭的大名便在十里八村传开了,没有哪家姑娘要嫁给一个怕女人的窝囊废。江一亭似乎也做好了孤单一辈子的准备,每日沉沦书中,不是在地里干农活,就是把自己锁在房子里读书练字。

可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四书五经烂熟于胸,所著文章虽少了些飘逸灵动,但好在功底稳妥扎实,内容详实,引经据典得心应手,只是他与官场无缘,三试三败。好在小山村民风淳朴,尊重喝过墨水的人。他都打算好了,若是这次再考取不了功名,就到村里私塾做个教书先生,薪资不多,晴耕雨读,也算自在。

这样一来,与他眉来眼去有几年的阿语姑娘便不乐意了。

她觉得好男儿志在千里,纵使考不上功名,当不了官,也该报名参军,远去边疆,保家卫国。

可惜的是,江一亭那把锄头抡的虽圆,却提不起刀剑,注定不是吃皇粮的命。

江夫人看自己儿子懒散的性子,对婚姻大事也不甚上心,还以为他做好决定单身一辈子呢。如今领回家个乖乖儿媳,喜悦之情漫上眉梢,对着史楚越的饭碗使劲夹菜,才一会儿工夫,那粗瓷白碗已经盛满菜蔬,上面还压着几块公鸡肉,浓油赤酱,快要溢出来了。

江一亭眼热的望着史楚越的饭碗,要知道他娘亲可是把那几只亲自喂养的公鸡当做宝贝看待的!平时喂食添水,一顿不落,比看亲儿子还上心。史楚越一来,江夫人就亲手结束了那只公鸡的性命,熬汤炖肉,以后清晨再也听不到公鸡打鸣的声音了。

江一亭一边哀叹着,一边默默咽回口水,被史楚越察觉到,将鸡肉全部夹给他,向江夫人表明自己不爱吃肉。

江夫人一看未来儿媳如此体贴,心中更是大喜,至晚上睡觉时,非要拉着史楚越和她一块睡。史楚越百般拒绝,最后了解内情的江一亭替他说情道:“他跟我住惯了,娘亲就别为难他了。”

江夫人惊讶的看着他们两个,史楚越往江一亭背后挪了挪,营造出一副怕生的模样。

江夫人道:“你们……”

江一亭觉得娘亲误会了什么,皱着眉头想了半日没想明白,便道:“我们的事,娘亲就不要多问了。”

江夫人喜笑颜开的收拾了餐具,另换了新被新褥,走时还不忘将那两扇薄木门关严。

江一亭房间窄小,仅一床一桌一只大书柜。

史楚越端着新烧的红蜡,将书柜里的书柜扫了一遍,回头见江一亭脱了鞋袜,正要上/床,史楚越忙道:“床,我睡;你睡地上。”

江一亭不耐烦道:“我的大小姐,你还把自己当女人了?”

史楚越眨了眨桃花眼,昏黄的烛光下,秋波潋滟,格外勾人:“不像吗?”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早点送走这位活祖宗才是正经事。

江一亭躺在地上的凉席上,问翻来覆去烙煎饼的史楚越:“你什么时候离开?”

史楚越向上伸直双臂,一打嗝嘴里还满是青菜香气。他懒洋洋的数着十根手指头:“等我呆够了,烦了,就走。”

江一亭一阵无语,道:“我们家总共就只有一只公鸡,其余几只都是留着下蛋给我娘补身子用的,你可别打它们的主意。”

史楚越侧过身,望着快要睡着的江一亭,轻声道:“你同意我留下来了?”

江一亭白眼道:“总不能把你撵走吧?”

史楚越冷哼道:“原以为你长得就够难看了,没想到一进你们村,顿时觉得你还不错。说,有没有跟你眉来眼去的好姑娘?”

江一亭无语道:“你在说什么?!”

史楚越又哼了一下:“我说什么你清楚。也是,除了柜子里那些书还值些钱,剩下的都不值一提!谁会愿意嫁给一位只会死读书穷光蛋?”

莫名其妙受了他几句暗刺,江一亭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他这个笨嘴拙舌不善解释,用来写写文章种种地还行,但说到跟人打交道,那就是他的致命弱点了。

不过,江一亭笨人有笨福,他拙于口舌,手脚却麻利,懂得取舍。当下他才不去得罪那位大家公子,只蒙脸睡觉,假装听不见。

连着几天星夜赶路,疲累的不止那匹千里马,还有坐车的江一亭和史楚越。

屋子里一静下来,不过半刻钟,两人便沉入梦乡。直到四更时分,院子里吵起来。

史楚越没点蜡烛,只偷偷推开一扇窗户,皓月当空,借着月光看清院中之事。

不大的柴院挤满各色人等,分成两个阵地。

靠近柴门的那一方阵地人群汹涌,众星拱月般的围着一位五大三粗的壮汉,而他手中牵着一根手臂粗的麻绳,绳子上拴着一位醉醺醺的中年男子。

另一阵地则只有孤零零的江夫人一人。

江夫人头发蓬乱,衣衫不齐,眼角还挂着泪珠,显然是哭过的。面对来势汹汹的债主,她一个女流之辈能做什么?

史楚越的手刚搭上门栓,就被江一亭拿开,他目光坚定,神色冷静:“这是我们的家事,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出去!”

史楚越懵懵懂懂的看着江一亭出去,手肘撑在窗台上百无聊赖。

从窗户缝隙看到江一亭衣冠整洁,脸上既没有笑容也没有沮丧,板板正正的站着,不知跟那些来者不善的人说了什么,就看见拳头接二连三的落在他身上。江夫人疯了一样的求饶,江一亭微微笑着继续受打,他们下手重了,把他打趴下,也只抿抿嘴唇,擦擦嘴角流出的血,重新站起挨着。

而那名和他有血缘之亲的醉汉竟傻呵呵的笑着,还一个劲儿的喊:“打得好!”

屋里看热闹的史楚越喃喃道:“这人莫非是个傻子?”

话音没落,他就打开了房门。

月光融融,落在他洁白的衣衫上,恍若仙人。

江一亭想奔过去阻止他出面,却不知被谁的脚绊了一下,重重磕到地上,恨铁不成钢的吼道:“谁让你出来的?!”

史楚越绕过趴在地上的江一亭,径直走向那些凶神恶煞的债主。

那些人的头目望着谪仙人之资的史楚越,想起上面的老大刚叹过床头寂寞,便出现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儿,真是老天爷要成全,若是能绑回去和老大成亲,肯定少不了他的奖赏。因此,他看向史楚越的眼神可谓是恶狼看见了小鸡仔儿。

江夫人上前拉住史楚越,把他带到自己身边,对虎视眈眈的那些人喊道:“你们不能动他!”

江一亭爬起来冲到史楚越身前,被人当胸一脚,踹出五步开外,摔到地上,再爬不起来。

史楚越表情轻松,拍了拍江夫人的手背,便转身走向债主,意思是只要他们肯放人,他就愿意跟他们走。

江一亭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要命的债主答应他的要求,放开了父亲,然后挟着史楚越离开。他追至门口,史楚越走在头目身边,回头向他笑了一下。

光彩夺目,天地失色。

江夫人在院中抱着醉汉哭,江一亭停驻柴门前目送史楚越。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慌忙去衙门报了官,才回家和娘亲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没提史楚越是男儿身之事,只说是半路遇到的女子,萍水相逢,没啥好担心的。

江夫人一心扑在丈夫身上,得知儿子已经报官,想想能做的寥寥,便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先帮丈夫醒酒再说。

天微亮时分,江一亭照常去村头水井挑水,远远看见那架将他们从长安城送回家的马车还停在那里,马儿拴在梧桐树上,车夫则坐在树下和老人拉呱。

江一亭虽有疑惑,但有些事确实不在他力所能及范围内,只能装聋作哑,和车夫打了声招呼,便放下扁担开始打水。

车夫却待他异常热情,小跑到井边,问为何不见史公子。

江一亭底气不足道:“他……昨晚被要债的抓走了。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报官,相信今天就能回来!”

车夫不可置信道:“你是说史公子被人抓走了?”

江一亭顿了半晌,才敢点头。

车夫正值壮年,身高臂长,即使和江一亭隔着一口水井,也不费力的拎着衣襟将他提溜起来。

他目光如炬,怒火燃烧,江一亭知道惹到了不能招惹的人,便连忙道:“他不会有事的!”

“你怎么确定?”

“他身上有很多钱,那些钱数足够还我爹欠的债了。还完债,他们就会放人。”

车夫像扔抹布一样,将他迅速丢开,转身骑上马,绝尘而去。

江一亭拍了拍身上尘土,打满两桶水才踏着朝阳回去。

吃罢早饭,到屋里收拾床铺时,发现枕头底下压着厚厚一沓银票,摆放的整整齐齐,数了数,足足有一万两。

江一亭拿着银票坐到窗前,又细细数了一遍,不多不少,正好一万两。

在回程途中,江一亭恨不能一文钱掰成八瓣使用,被史楚越取笑,他有白银万两,何须在意一个铜板。

如今从这些留下的银票看来,这白银万两是真,他慷慨大方也是真。

江一亭披了外袍,拿了银票和父母说出去走走,便出了家门。

据他了解,昨夜来家里催债的那几位是隔壁镇上赌馆的老板

无车马可乘,便借了隔壁二大爷的驴子,火急火燎的往隔壁小镇赶,至夕阳西下时,才到赌馆门口。

往日车马喧嚣叫喊喧天的赌场一反常态的大门紧锁,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江一亭忙栓了驴子,扣响赌坊大门。

出来一个懒散的仆人。

那仆人腰系红绸,满面春光,像是有什么喜事。他见江一亭蓬头垢面,便含笑三分,道:“上头说了,江大爷欠我们的债一笔勾销。”

说着便要关门。

江一亭把脚卡进门缝,急慌慌道:“你们今天有喜事?”

那仆人眉开眼笑道:“上头的老大今日成亲。”

他看了看四周无人,又小声道:“娶得是个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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