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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金吾卫应声行礼,铁甲金戈交错,碰撞出的声音冷厉得令人齿关生寒。
首位的萧余屈膝半跪,深深地低下头,语调恭肃:“拜见豫王殿下,殿下万安。”
独孤明夷徐徐向前迈出一步,回身去看仍在屋内的如愿。他身处帘外,半身竹影半身阳光,投在竹帘上的身影依旧如松如玉,一回首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他在屋内时是坐而论道的道长,但在金吾卫的铁甲前,就是权倾天下摄政司国的豫王。
如愿定定地看着他,神色迅速变幻,从要直面金吾卫的忐忑到不敢置信的怔忡,眉心和嘴角一同微微抽动,一瞬间仿佛在脸上上演了一场哭哭笑笑的长剧。
最后她的表情定格在眉头紧皱的愤恨中,缓缓后退两步,突然转头从静室的另一道门猛冲出去。
直到被连忙追上来的独孤明夷堵在月亮门和围墙的交界处,如愿的表情也没变动,盯着堵路的郎君一言不发,仍是死死咬着牙,咬得弧线圆润的下颌鼓起一个硬角。
独孤明夷不合时宜地想起猎场中的猎物,看似温顺的鹿,被人纵马追在后边只会拼命奔逃,但真的被人逼到绝境,哪怕是幼鹿,也会低下头冲着人比划尚且稚嫩的鹿角。
他看着那双满含怒意的眼睛,摊开手掌示意手中空空如也,甚至向后退了半步,嘴唇张合几次才低柔地吐出音节:“如愿……”
如愿打断他:“你骗我。”
“抱歉。是我的错。”独孤明夷立即认错,见如愿没有太大的反抗,又靠近一些,试着去挽她的衣袖。
然而处于暴怒和惊惶下的如愿根本不能准确判断他的意图,她做出的反应甚至超乎她自己的想象,在即将被触碰的那个瞬间,她双眼紧闭,猛地出手挥开他。
一声脆响。
独孤明夷的脸朝左侧偏转,因大病初愈而略显苍白的脸迅速浮起淡淡的红晕,隐约看得出纤细的手掌轮廓。
如愿傻了,呆愣地睁开眼睛,指尖微微抽搐:“我……”
“不要紧。”独孤明夷倒没觉得这算什么,他反握住那只刚刚抽了他一巴掌的手,摸到女孩发颤的指尖和冰凉的手背,只觉得愧疚和心疼。他轻柔地裹在如愿手背上,竭力用掌心的热度去温暖她,低声说,“强抢、伤你,是我的过错,我不为自己开脱。但非我所愿,我那时昏迷,但凡能清醒片刻,绝不许他们枉顾人命。待我醒后,一开始并不知是你,只急令人去通知家人,想着要亲自赔罪,后来知道是你……”
独孤明夷忽然紧握住如愿的手,察觉力度不对又松开,拇指指腹安抚似地在她略有回温的手背上逡巡,“说来也是可笑,我先前隐瞒,时时恐惧你知道真相,故而只敢和你隔帘相见。早知会有今日,倒不如……不,恐怕不行,”他垂下眼帘,自嘲般地笑了笑,笑容里却尽是苦涩,“我不敢,我没有那样的胆量。”
越是出自真心,看起来就越可怜,甚而有些落魄,如愿一瞬心软,又有不慎抽了他一掌的愧疚,抿抿嘴唇:“其实我也不知道抓我的到底是谁,当时我在怀远坊,想回家,白氏车行里的一个女侍说五娘在,但我本是骑马去的,当然不能搭车,怕五娘多心,上马车去和她解释。马车里是空的,我被帕子捂了口鼻,再醒过来就在王府了。和白氏车行有关吗?”
“大概是有人提前选中你,知道你与车行的关系,疏通关节,刻意为你我编了个套。所幸太医令仁心……”独孤明夷忽然住嘴,避开不谈韩王,只抬起眼帘注视如愿,“但我绝不为自己开脱。伤你是因我而起,怨我、恨我都好,我不敢求你原谅。”
如愿动了动嘴唇,没说出什么,只拿犬齿尖咬过嘴角。半晌,她放开那个隐约咬得破皮的位置:“当时隔着帘子,我和你说的话,是真的。我拿这种事试探你,是我不对,但你为什么……像是一点都不在乎?”
“我不敢。”独孤明夷的回答居然还是这三个字。
双手交握的时间足够长,如愿的体温已经和他相近,他却忽然不敢再抓她的手,发颤的指尖轻轻擦过她的指节,“我身无长物,既无文采又不擅武,空有北地独孤的出身,枉顾父亲的教导,实在是不堪重任。且我当时尚未解毒,不知何时身死,不敢阻拦。”
如愿觉得独孤明夷简直是疯了。他的名声在长安城中确实不算太好,毕竟与皇帝同父同母却未能御极,偏又攥着摄政的权利,怎么看都有些问题,但这不妨碍他和幼帝一同盘踞在帝国的顶端,背靠着北地独孤的旗帜俯瞰天下。京中人谈他色变,焉知是恐惧他的权势,还是盘算着怎么挤破头挤进他的府里?
然而年轻的摄政王在她面前丝毫不提及所拥有的权势,何止是谦恭有度,简直是低三下四,生生挨了她一个巴掌,却连祈求她的原谅都不敢。
如愿听得一愣一愣,独孤明夷回忆着当时骤然而起的复杂心思,语气越发苦涩,扶稳如愿的手,缓缓带着挪过脸侧,低头在她掌心里轻轻蹭着。他的嘴唇贴在她掌心,说话就像是一次又一次的轻吻:“倒是忘了,还要谢你救我,我如今真是因你而活。”
“那,”如愿表情松动,整个人跟着软下来,“你还是……再亲亲我。”
独孤明夷蓦地抬眼,一瞬间瞳中华彩万千,他松开如愿的手,手足无措地僵了片刻,才压抑着几乎要涌出来的狂喜,捉了好几下才揽过她的肩。越靠近,他面上越红,睫毛眨得也更快,将要和她嘴唇贴合时干脆紧紧闭上眼睛。
女孩的嘴唇和他一贴而过,电光火石之间如愿猛地蹿起来,狠狠一口咬在独孤明夷颈侧,顺道一把推开他。
怀里一空,独孤明夷睁开眼睛,如愿已经跑出了月亮门,回身怒喝:“情话少说,我才不信呢!你我恩怨了结,殿下还是留着骗别的小娘子吧!”
说完,她怒瞪独孤明夷一眼,红着整张脸,扭头匆匆地跑了。
独孤明夷从没有见过这种路数,原地呆了半晌,才缓缓抬手,抚在犹然微痛的齿痕上。
“殿下万安。”萧余不知是何时过来的,见状不妙,立即后退半步,“臣今日见元娘子扮作侍女前来,还以为是与您商议什么,想着吓她一吓,替您铺路。谁料是如此,弄巧成拙。”
独孤明夷倒没动怒:“怎么知道是扮作侍女?”
“哎,元娘子还是太有礼貌,一开口叫臣都尉。不巧,她扮的侍女与臣相熟,泼辣得很,从没这么叫过。”
“竟是如此。”独孤明夷暗叹一声,指尖按过颈侧,隐约露出秀气的齿印来。
萧余眼尖,转而安慰独孤明夷:“殿下放心,心思纯挚的人,生气快消气也快,您花些心思,总能追回来的。”
“是吗。”
“殿下摸着的地方,不就是证据吗?”萧余大胆地说,“臣见识不多,但天下没有一个女子会这么咬不喜欢的人。”
独孤明夷苦笑:“可真是有些疼。”
“这算什么。”他没清算的意思,萧余说话就更大胆,“才咬一口,隔两天就消了,往后有的是您被挠一花背的时候。”
出口才觉失言,浪迹平康坊的都尉轻咳一声,说,“殿下,您还是想想,怎么把人骗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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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当然是骗不回来的。
自那日起,送至元府的礼物更多,除了几乎成了惯例的珍贵药材,还有各类的金玉首饰,最过分的一次送来的是以箱计的云水锦,甚至混了已制成的成衣。但如愿一次都没收,不管是和黄金等重的珍贵织物,还是四处收揽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她愣是一个不要,全部让人退回去。
元府上下顿时议论纷纷,林氏也心里咯噔,一开始以为是摄政王威逼不成打算利诱,但看如愿每次见着礼单时自己和自己闹别扭的样子,再回想七夕夜里的灯火,只能暗暗摇头,放手让两个年轻人自己去闹。
如愿没闹,除了捏着礼单时牙痒痒恨不得再咬独孤明夷几口,其他时间她都很平静,销了生病的消息,日日早出晚归,除了去嫏嬛局上值,余下就在擅商的朋友指导下进出西市,还真盘活了新收的几家店铺,跌跌撞撞地扶起女学。
到落第一场雪的时节,如愿手里已有了七八张商铺的地契,算算到年终结算时说不定真能给林氏分红。
嫏嬛局的工作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不经意间和郑文依的关系都缓和了许多。至于原因,说来竟是误会,刚回嫏嬛局时如愿时常愁眉苦脸的,和楚尚宫解释时无意间提及自己是被郎君欺骗,换了楚尚宫一脸的同情。
不知这三言两语在路过的郑文依脑内拼成了什么样的一个悲惨故事,待如愿回书架间工作,一向看不惯她的世家贵女居然主动前来,屈尊纡贵地递给她一本整理好的书册名录,轻飘飘地引了一句《诗经》:“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如愿只能尴尬地接过,郑文依顺势攀谈,倒是就此破了两人间的冰。
总之一切都好,直到十二月初三,依旧是落雪的天气,进了冬就更冷清的嫏嬛局居然来了位贵客。
得知消息时如愿正在整理新入库的书。她换了厚重的冬衣,发上一左一右缠了两个小如花钗的毛绒球,在风里一颤一缠,看着就有种活泼的喜气。
毛绒球的主人却毫不喜气,反而哭丧着脸:“郑女史可行行好,放过我吧。这批新抄本和旧本混一块了,楚尚宫说天黑前得分出来,我哪儿还有空去招待什么贵客。”
“我替你。”郑文依主动蹲身,抽了她手中的名录,比照着前两页,迅速分拣的过程中看了她一眼,“我不愿见人。”
如愿会意,恐怕是这位贵客与郑文依有什么龃龉,干脆顺水推舟,起身拍拍衣裙上沾到的浮灰:“那就多谢了。我笨手笨脚,这种水磨功夫,果然还是要看伶俐细致的郑女史。”
郑文依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如愿嘿嘿一笑,转头去了郑文依事前指点的方向,等亲眼见到站在楚尚宫身前的人,她才知道郑文依为什么宁可来整理新抄本瞎眼睛,也得推她出来。
郑文依同这位贵客,何止是有什么龃龉,简直是你死我活的不对付。无他,从郑文依由韩王那支保荐开始,就注定是这位贵客座下最尴尬的门生。
……但难道我就没有龃龉吗?!
如愿在心里暗骂,面上却显出嫏嬛局女官应有的谦恭笑意,在楚尚宫介绍后向着独孤明夷屈膝行礼,起身后颔首低眉,语气清冷疏离:“臣参见豫王殿下,恭请殿下万安。”
独孤明夷看了她一会儿,礼貌地移开视线:“便劳烦元女史领路,替我寻那本书。”
“是。”如愿再次稍稍屈膝,转身引路,走路时刻意绷紧肩背,双手规矩地搭在小腹前,在书架间穿行,自带三分高洁不可侵犯的美感。
她停在书架之间,四下无人,她却依旧是疏离礼貌的语气,“不知殿下要寻的,是什么书?”
“《鹤台广记》。”
如愿微微一怔,心道这人居然真是来找书的,诧异地瞄了独孤明夷一眼,说了声“稍等”,按照记忆穿梭几个书架,没多久就把他选中的书带了回来。
“多谢。”独孤明夷低声致谢,接过书,就地翻看起来。
准备好的夹枪带棒的话一句也用不上,如愿反倒不知所措,略显呆滞地站在一旁。独孤明夷表现得好像真是来找一本旧书的,也好像真和她从不相识,她刻意疏离,他就更疏离,论这种假惺惺的规矩,自然是宫廷出身的独孤明夷更胜一筹,相比之下倒显得一路上想东想西的如愿可笑。
如愿有些微妙的酸涩,错开视线不再看他。
书页翻动的轻微声音却在此停止,《鹤台广记》已到中段,独孤明夷语气歉疚:“近来眼力不济,常读半本书便觉不适,才过半,恰有新记,还请女史襄助。”
休养了两月余,独孤明夷的脸色比先前病时好得多,不再是恐怕命不久矣的苍白,而是清透的玉白,衬着一向血色浅淡的嘴唇和浓黑的眉眼,自有我见犹怜的脆弱美感。
如愿在心里唾弃他,手上却只能接过:“需臣替殿下读么?”
“是。”独孤明夷点头,“只这一篇。劳烦了。”
如愿跟着点头,清清嗓子,从头开始:“肃武皇帝时,帝女雁阳游于江南。于时春桃始发,细雨如酥……”
《鹤台广记》介乎野史与传奇之间,到这篇时更像是民间野史,讲的是前朝的雁阳公主如何与后来的驸马结缘。雁阳公主七岁得汤沐邑,且封地正是肃武皇帝微末时受封的雁阳郡,可见其荣宠,正史中记载世家诸子争相求取,最终肃武皇帝选定的驸马都尉出自天下第一世族博陵崔氏,且是当年的状元,想来也不为过。
然而在《鹤台广记》中,这位驸马是雁阳公主自己钓来的,甚至一开始都没有显赫身份,只是扬州城郊的小小书生。雁阳公主恐惊到书生,甘愿褪罗裙换布衣,洗手作羹汤,如平民妇一般陪书生进京赶考。书生果真中了当年的状元,然而长安城内世族云集,一举点破他的身份。雁阳公主大怒,自请出家修道,闭门不见状元郎,崔郎则不肯放手,期间为求公主原谅,做了许多啼笑皆非的事。
结局倒是好的,雁阳公主与崔郎定情是因春时新桃,复缘则是秋时红叶。当年秋天,雁阳公主漫步于府中,在水渠中捡到一枚红叶,上书一首诗,哀婉决绝字字泣泪。
“……帝女深有其感,垂泪不已,遂开门相见,重修旧好。越明年,帝女出降,是时三月,灯盛木枯……”到这里恰巧一页读完,如愿稍作停顿,单手托着书册,另一手去翻页。
纸张摩挲间竟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如愿以为是书签或是书页脱落,慌忙去接。
悠悠落到掌心的东西轻薄脆弱,干燥的边缘略微破碎,清晰的脉络晕染着层层枫红,居然正是一枚红叶。
作者有话要说: 明镜:呜呜,女人都是骗子
你们要的……粗长……(倒地)然后我就要暂时跑路了(……)我原来以为20w字肯定搞定,还能留两个月复习冲刺,现在看看是搞不定了,但是考试要紧……(疯狂暗示)
总之各位读者姥爷就当把我养肥了吧,甚至可以把这里当成结局(x)等明年再看,肯定完结了!或许以后再也不写了,但是这本肯定能写完!给各位追到这里的读者姥爷磕头了!(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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