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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嫏嬛局。

毕竟先前已同楚尚宫打过招呼,是去处理辞官带来的一连串问题,如愿没好意思大摇大摆地过正门走,抄了条草木掩映的便道,打算从最偏僻的戊区进屋。

没成想抄小路都能遇上熟人,和石子路隔了几重草木,两个身影对面而立,一个是郑文依,另一个看身量打扮应当是个郎君,场面倒是莫名地和如愿初次到嫏嬛局时所见相同。

如愿暗叹她在嫏嬛局还真是有始有终,目不斜视加快脚步,刚走了两步,身后的一丛灌木忽然剧烈摇动起来,枝叶折断衣料摩擦,突如其来的声音里透出一声女孩痛苦的低吟。

如愿浑身一紧,下意识折返,再见就是骇人的场景。

郑文依被那陌生郎君死死压在草皮上,双手扯着卡在她颈部的手,满脸憋得通红,张开的嘴中却再发不出声音。

如愿脑内空了一瞬,少时学过的招式几近本能地浮现,电光火石间一把拽住男人,借着猛拽的那一下冲力屈膝抬腿,狠狠一膝将他顶翻在地。

男人当即捂住被重击的腹部,脸色痛得煞白,身子躬成煮熟的虾状,半天没能从剧痛中回神。

郑文依惊魂未定,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得苍白,浑身瘫软得如愿扶都扶不起来。

如愿只好先放她躺着缓缓,随手折了根坚硬的树枝,特意站在郑文依和男人之间,尖锐的树枝正对着勉强坐起来的男人:“你是谁?何故在此?!”

男人怒目而视,却不答,一双眼睛里满是爆出的红血丝。

“敢在宫内行凶,要杀的还是命官,你是觉得这地方偏僻不至于招来宫人,还是觉得大理寺和刑部都是白吃的饭?!”入皇城前照例要搜身,伞剑与短匕都带不进嫏嬛局,如愿紧攥着手中的树枝,手心不自觉地渗出些细汗。

但要说怕,又不至于,刚才算不上交手的一击,如愿大致掂量出面前的男人有多少本事。下盘不稳,肩背力量薄弱,和习武最搭边的事大概是绕着院子跑圈,能对付郑文依无非是欺负世家贵女久居闺阁身娇体弱。

男人膝弯一动,如愿厉色:“还想再吃点苦头吗!”

“……别!”郑文依的声音骤然响起,虚弱却尖锐,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咳嗽。

如愿背对着她,不敢放松警惕轻易回头。脚步声却稍稍凑近她,郑文依站在如愿身侧两三步远,声音嘶哑:“快走。你想在这里坐到被宫人发现么。”

男人脸色微变,似乎想说什么,不巧隔着半道篱墙的远处真有些细碎的人声,看打扮应是一队宫人。他脸色又变了变,最后看了郑文依一眼,猛地翻身起来,向着相反的方向走了。

一口气乍松下来,如愿丟掉手里的树枝,看看郑文依煞白的脸,想说的话原样吞了回去,出口的只是粉饰太平:“……这几日你还是小心些吧。我看他刚才是真起了杀心。我先进去了。”

郑文依默默点头,犹豫片刻又叫住她:“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有。比如他是谁,为什么要掐杀你,”如愿随口数了几个问题,“但难道我问,你就会……”

“我少时曾扮作男装,在丽阳书院读过一段时日。”郑文依突然发声。

如愿一惊,脱口而出:“可你不是世家女……”

“呵,荥阳郑氏又如何,世家又如何?”郑文依面上居然露出些许不屑的神情,“前朝过半,世家就是天子的鹰犬……不,或许连鹰犬都不如。我听闻西南有兽,身形庞大,牙齿锋利而疏落,每每进食,齿缝间就卡着血肉皮毛。有种鸟常年在这种异兽身边徘徊,见它饭饱,就蜂拥而上,从它齿缝里啄食。世家不就是这种东西吗。”

她冷笑一声,忽然向着更偏僻的地方走去,口中的话没停,“到如今连那点卡在齿缝里的残羹剩饭都没有了。你父亲官至礼部侍郎,难道不知道如今真正掌权的是天子和寒门?唯有世家还在做梦,抱着几百年前的旧梦,看不见将来颓势,以为能再风光百年。可笑天下最捧场的还是那些写话本的酸腐书生,至今还在念叨着娶五姓女呢!”

如愿忽然意识到郑文依的状态有些不对,否则不会和她这个算不上熟稔的同僚提起这些。她舔舔嘴唇,快步跟了上去。

“丽阳书院由民间操办,少有人家供得起女儿读书,自然而然只收男子。我父亲不许我外出,一心想着培养一个让清河崔氏满意的嫡媳,请来的先生虽也教读书写字,说来说去却总是妇道。我不满于此,便借着与闺中好友出游的名义,偷偷去丽阳书院报名,过了入学的测试。”郑文依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自矜的神色,像是平常的她,“我本就没有哪里不如男子。”

“在丽阳书院,我遇上了赵郎……赵仲河。”郑文依在石凳上坐下,“可我不能嫁给他,也没打算过。不管他如今授的官是几品,都不可能。”

她忽而收声,陷入沉默。

如愿也不接话,跟着坐在对面的石凳上。郑文依说得不算太细,只大致勾勒出个雏形,顺着猜测一下,无非是话本里常见的老套故事,女扮男装的贵女与出自寒门的学子相识相爱,囿于门第不能成眷侣,区别只是话本里能凭笔者心意拗出个大团圆,现实里贵女想着前途不肯委身,学子偏偏疯劲上头。

“……你该和他断了。”如愿猜测她刚来嫏嬛局时听到的那个壁角,一忍再忍,“今天幸好我路过,不然万一他死活不肯松手,你有性命之忧。”

“可我本就有愧于他……”郑文依抚上颈上的掐痕,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书院里日日相伴,我如何、如何……”

“那我不奉陪了。”如愿霍然起身。

“你以为把这种故事说出来,凭着我们并不相熟的礼仪,我会同情你,劝解你,同你说这不是你的错吗?”顶着郑文依诧异的目光,她眉目冷淡,“错了。我只觉得你们般配。而我从不在疯子和傻子身上浪费时间。”

郑文依脸色大变,紧抿嘴唇,像是受了极大的羞辱。

如愿不想再掺和,转身走了一段路,身后的脚步声却紧追上来。她防备着郑文依做出什么冲动的事,颈上掐痕未退的女孩却只是和她擦肩而过。

只有一句话轻飘飘地落下来:“……小心内侍。”

**

豫王府。

如愿倚在门口读信,顺便等独孤明夷回来。

郑文依的那一趟浑水弄得她身心俱疲,好在楚尚宫温婉得一如既往,在辞官一事上既不多问也不为难,横竖以后再也不会相见,稍稍能平一平如愿的心。

至于手中的信,则是从元府来的,寥寥一页纸,林氏亲笔,看得如愿抓耳挠腮。

正在那儿挠着,身前响起个关切的声音:“……怎么?沾染了什么花粉,起疹子了?”

“没没没!”如愿赶紧否认,信纸胡乱一折塞进袖中,仰头又是个嘻嘻的笑脸,“是我阿娘来的……唔,说是信,其实更像是传话吧。所以我现在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我猜其实是同一个消息。”

“……这样可就不好玩了。”卖关子失败,如愿老实说,“是这样的,阿娘说她手头有事,让我别吵她,所以明儿我们不用去啦,你就不用怕他们借机欺负你了。”

独孤明夷微怔:“可这不合礼仪……”

“有什么合不合的,我说了算。”如愿拽着他往门内走,“对了,你今天处理得怎么样?我去嫏嬛局同楚尚宫提了,而且……”她心念一动,把郑文依的事情咽回去,插了别的话,“总之她没为难我。我想着不能再等了,这样我心不安,走得越早越好。”

“今日朝上陛下宣布亲政,先前已有铺垫,无人有异议。你也知我从不拉帮结派,便没什么派系牵扯,不难全身而退。”独孤明夷知道如愿想听什么,“算算时间也该到了,即使没有婚事,我也该退离,只是陛下将时间提得早些。”

“那就好。”如愿不疑有他,“嗯,还有,玄都观呢?说起来你好像再没去过了。”

独孤明夷微微一笑:“我心乱了,如何修道?”

如愿没懂,转头对上他的视线,眨巴眨巴眼睛,面上突然红起来:“少说这种好听话哄我啦……”

独孤明夷立刻解释:“我并非……”

“但我爱听!显得我有本事,我开心。”如愿又笑嘻嘻地凑过去,拿肩膀撞撞他,“哎,既然回不了娘家,明天你陪我去看看铺子吧,那边也有事呢。”

“好。”独孤明夷点头。

“这么容易就答应?”如愿得寸进尺,“那我晚上要吃鱼丸汤,要新鲜的,只用鱼蓉,不加粉。”

“等会儿递话给厨房。”

如愿继续:“吃完饭要看书,给我找盏琉璃灯来,要芙蓉花托的。”

“我记得库房里有。”

如愿又接着提了七八个有的没的要求,独孤明夷一应点头,半点异议都没有。她反倒觉得没意思,正好脚下也到中庭,四下无人,她停下脚步。

“那还有最后一件事。”她勾上独孤明夷的颈子,踮脚凑到他耳边,“今夜榻上……”

独孤明夷喉头一紧,气血蓦地翻涌上来。

如愿却只是朝着他的耳朵呵了口气,声音柔媚语气狡黠:“逗你玩的。”

在独孤明夷反应过来之前,她猛地向后一退,哈哈笑着跑了。

还站在原地的郎君愣愣看着她这一串动作,半晌,抬手摸了摸滚烫的耳垂。

他闭上眼睛:“真是……”

作者有话要说:  明镜:……

明镜:很难不行天道

如愿:略略略太远了够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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