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离骚（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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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盛楷三十岁的时候,终于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老盛已经提前进入半退休状态，把手里的大部分权力都交接给了他，盛楷从熟悉的信息化部门开始历练,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地往上升迁,终于在年前成功升任集团副总裁。

最年轻的副总裁。

三十岁了,有个问题始终绕不开：他为什么还不结婚？

盛楷的答案从来没变过：“为什么？没遇上喜欢的呗。”

这天老头又给他安排了一场相亲。

放着蓝调音乐的雅致环境里,宾客们连说话都刻意压低了声音。

盛楷到餐厅的时候晚了大半个小时，他的相亲对象就点了杯柠檬水,一直坐着等他。

他脱下带着寒霜的大衣,里面是一身英挺的手工西装。

“胡小姐是吧？实在不好意思,公司临时有会耽误了一会儿,本来电话里想跟你说改时间的……”

女生打量了他好几眼,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没、没关系的,反正我今天也没别的安排,等你一会儿就是了。”

盛楷坐下来后翻了翻菜单：“胡小姐……”

女生连忙说道：“我叫胡娴雅，你叫我名字就行。”

盛楷点点头,面上露出个十分为难的表情：“行,娴雅，我就老实交代了，我很少吃法餐也看不懂法文,你是f国留学回来的，所以这餐饭还是你来点吧，省得我闹笑话。”

过分坦率的发言让胡娴雅“噗”地笑出了声，两人之间生疏的气氛也缓和不少。

胡娴雅浏览菜单后为两人搭配了一份双人餐。

服务员很快就端上了开胃菜鱼子酱。

十分钟后，又上了一道盘子大大，份量小小的奶油汤。

再十五分钟后，副菜慢吞吞地登场了——很小一块鱼肉。

胡娴雅眼看着盛楷几口就吃到光盘了,不好意思地问道：“你是不是饿了呀？其实我虽然在那里上学，但一直也吃不惯法餐的繁琐，还是我们中餐好，热乎乎的不用等，随时可以吃。”

盛楷放下刀叉站了起来：“走吧。”

胡娴雅被他的举动整得一愣：“去哪？”

他披上大衣，回头朝她笑笑。

“既然你和我都吃不惯这劳什子法餐，那还在这里受罪干嘛？”

“我带你去吃点地道的。”

萦绕着袅袅热气的火锅店里，盛楷和胡娴雅身着高级定制时装，大快朵颐地涮起了牛肉。

胡娴雅找了个话题：“我听盛伯伯说，你喜欢打游戏是吗？”

盛楷摇摇头：“以前的事了，这几年都没怎么打。”

胡娴雅听得好奇：“为什么啊？是没兴趣了吗？”

盛楷夹了片滚烫的毛肚，一本正经地说：“一来是因为工作忙，没那么多时间；二来么，是因为我打得太菜了，实在不想再去游戏里受虐。”

胡娴雅没想到他说话这么幽默，咯咯咯笑了起来。

盛楷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年轻的时候，谁敢骂他一句菜，他肯定跳起来和人拼命，没想到现在，他自己都能坦然承认了。

一顿火锅让两人吃得都很舒服，胡娴雅对盛楷的印象也越来越好。

在她的圈子里，和盛楷同龄的人，要么还在放浪形骸不务正业，要么一头扎进工作毫无情趣。

但盛楷不一样，他成熟却不世故，风趣却不圆滑，沉稳的表象下似乎还保留着一丝少年意气。

胡娴雅和他相处得越久，心就越是不受控制地怦怦跳动。

买单的时候，她提出由自己付钱，来弥补之前选错餐厅的失误。

盛楷拒绝了：“别，今天要是让你结账了，回去老头肯定痛批我，你就行行好放我一马，而且听说男人刷卡的时候最帅，好不容易有机会，让我也帅一回吧。”

胡娴雅收回掏钱包的手，重新坐了下来。

她今天一直在笑。

盛楷拿过账单仔细核对一遍，向服务员说道：“我用小众点评买单可以吧，上面有优惠券。”

服务员态度很好：“可以的先生，但最高只能使用五张券呢。”

“嗯，”盛楷利落地扫码付了钱，“我知道，来之前特意看了。”

服务员走远后，胡娴雅支着下巴看他：“我没想到啊……”

盛楷发现了她的视线：“没想到，我这样的人还会用优惠券？”

她点点头。

盛楷笑了起来。

他的眼神透过窗外，看向了遥远的天边：“跟一个朋友学的，结果学着学着还养成习惯了。”

2.

胡娴雅和盛楷的交往没有她想得那么顺利。

盛楷工作很忙，从那天第一次见面后，两人统共就吃了几次饭，看了一场电影，虽然每次见面他都答应了，但他看上去并没有对她多喜欢的样子，好像只是在完成家里交代的任务一样。

胡娴雅觉得，可能盛楷是不习惯相亲的这种模式。

她决定换个方法，让两人的关系再轻松点。

胡娴雅给盛楷发了条信息：「这周六有莉莉安的音乐会，我们一起去看吧。」

莉莉安是胡娴雅最喜欢的青年小提琴演奏家，她小时候学过几年的小提琴，也当成爱好坚持了下来，现在还能有模有样地拉上几首曲子，震震不懂行的人足够了。

她想先用音乐会打个底，再找个机会不经意地在盛楷面前给他拉一首《爱的礼赞》，既能让他看到不一样的她，也可以趁机隐晦地表白，看看他的反应。

直到下午快一点，盛楷才回了过来：「这周六吗？这周不行，我有点事。」

胡娴雅看着这条回复，心里涌起了止不住的失望。

她觉得自己开始变得患得患失起来，不知道盛楷说得是真的，还是只是为不想见她而找的借口。

她很快就想到了别的方法。

胡娴雅和盛楷的交际圈子有很大一部分是重合的，她很快就找到了两人的共同好友卫小胖。

卫小胖和盛楷同岁，两人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算是实打实的老铁发小。

不过现在盛楷已经晋升成自家集团的少东家，卫小胖却还混迹红尘，自称要做最后一个纨绔，喜欢的还是大波浪、大摩托和大金链子之类的东西。

胡娴雅把自己约盛楷被拒绝的事讲给了他听。

卫小胖坐在她对面嘀嘀嗒嗒回手机里的各种邀约，忙得一刻都停不下来。

“你约他周六出去？那不怪他，人家是真有事。”

“什么事啊？”

小胖看着昨晚新认识的妹妹给他发的消息，嘿嘿傻笑了一声：“他要去琴院……那玩意叫什么来着，妻子？还是子期？反正只要不加班，他就雷打不动每周六都往那跑，谁也叫不动他。”

胡娴雅上网搜了搜，发现“子期琴院”是a市负有盛名的古琴院所。

所以盛楷他不喜欢小提琴……他对古琴感兴趣？

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对盛楷的了解还是太少太少了，除了他的家庭，他的工作，他给她带来的表面印象，她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

胡娴雅轻声问：“盛楷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小胖抬起头，稀罕地瞥了她一眼：“哟，你是真看上人家了？”

胡娴雅认真地点点头。

小胖放下还在不停振动的手机，后背往椅子上一靠，眯着眼睛回忆起来。

“楷楷啊，他以前比我还废呢，整天沉迷打游戏玩赛车，他上学时候还搞了个战队你知道么？当时啥也不懂就敢往里砸钱，结果丫运气好，还给他赚了一大笔。”

“这小子以前妥妥也是个享乐主义派，结果几年前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浪子回头了，主动跟家里说要进公司锻炼，然后又当起了拼命三郎，现在就成你看上的这样了。”

几年前？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是说，是谁改变了他吗？

胡娴雅觉得这个时间点很关键，忍不住追问：“具体是哪一年？”

这个问题连小胖也不记得了，挠头想了半天，只说大概是从他大学毕业那一年开始。

“我记得他好像是去参加了一个什么节目，当实习生去了……”

3.

胡娴雅虽然名字文静，内心却是个犟性子，从不轻言放弃。

周六早上，她给盛楷拨去了电话：“我一个人不去看莉莉安的音乐会了，听小胖说你经常去一家琴院，可以带我看看吗？我也挺感兴趣的。”

电话里的盛楷沉默了一会。

胡娴雅咬着嘴唇，心里忐忑起来：“……是不方便吗？”

她听到盛楷轻轻笑起来的气音：“没有不方便，我一会儿过来接上你。”

胡娴雅在家门口上了盛楷的车。

他开的是辆越野，线条刚劲明朗，复古却不失霸气，停在那里像是头蛰伏的猛兽。

就是车门太高，她跨上去的时候特别费力。

好不容易坐上副驾驶，她忍不住轻声抱怨：“你这车……好高啊。”

盛楷立刻道歉：“是我的错，接女士不该开这个的，下次一定注意。”

胡娴雅不着痕迹地打量盛楷。

他把梳起的头发全放了下来，刘海轻垂显得异常柔软，连眉宇都显得年轻许多。

他也没穿西装，而是穿了一身休闲的卫衣牛仔裤，看上去和平时工作的样子完全不同。

空气里还飘来了若隐若现的男士香水味。

胡娴雅又想起那天小胖说过的话，他说盛楷以前特别喜欢超跑，觉得底盘越低开起来越爽。

可是现在，他开的车却是连爬上去都费力的越野。

他真得变了好多。

子期琴院的总店在a市繁华的商圈星泰广场那块，近几年又接连在北边和西边开了两家分店。

他们进门的时候，盛楷和前台一位盘着头发的中年女人打了招呼：“朱姐早啊～”

朱老师熟络地向他笑了笑：“来了啊。”

盛楷带着胡娴雅先去了茶室，主桌上一位身穿长衫的男人正在从容沏茶。

盛楷直接坐到了他对面，为两人作起介绍：“这位贺旭，子期老板，这是胡娴雅，我朋友。”

然后他话锋一转，极为自然地谈起了别的话题。

“对了旭哥，普跃资本那边我约了下周二，到时候咱俩一起去见见。”

胡娴雅听他和贺旭堂而皇之地讲起了工作，顿时露出诧异的神色。

贺旭笑着打趣：“看来你朋友还不知道呢，我们盛总前几年就是子期的老板了。”

盛楷悠然地转着茶杯：“别捧我啊，我只是老板之一。”

两人刚坐下没多久，盛楷就出去接电话了。

一位年轻的老师坐了下来：“你好，你是盛楷，啊现在要叫盛总了，你是盛总的女朋友？”

“呃……”胡娴雅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时没有反驳。

其他竖起耳朵偷听的老师们以为她是默认了，纷纷笑了起来。

“哎呀，还从没见小盛带女朋友过来呢，时间过得好快，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盛楷他……从没有带人来过这里吗？

胡娴雅先是为她们的前半句话感到高兴，马上又被后半句吸引了心神。

“他在这里很多年了吗？”

“是啊，有个六七年了吧，这里所有的老师和学员都认识他。”

“不过他变化真得挺大啊，越来越成熟了。”

一位年长的老师兴致勃勃地说起了往事：“小盛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就程老师拿金钟奖那年，他自己掏钱包了一辆粉蓝色的大巴搞应援，还弄了个巨大的灯牌，偷偷带进了会场，把台上的程老师臊得哟，整张脸都通红，后来还拎着他耳朵训了一顿呢！他那时候是个大少爷脾气，谁都不服气，只有程老师震得住他。”

旁边年轻的老师恍然大悟：“难怪呢，只要程老师一说话，盛总立马就变小媳妇哈哈哈……”

……

胡娴雅怔怔地听着。

她们口中的盛楷，张扬跳脱，生动又嚣张，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老天第一他就敢认第二。

和她现在认识的，好像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她也是第一次，听到“程老师”这个名字。

“那个，程老师是……？”

“哦，你没见过程老师吧，程老师可是我们子期的活招牌，在我们琴院可是偶像级人物，她还有个后援会呢，哎话说这后援会还是当年盛楷弄得吧，搞得风生水起的。”

“咳咳……”一边的贺旭忽然剧烈咳嗽了起来，像是快要断气。

在场老师们哪位不是人精，暗自寻思了一下胡娴雅的身份，也觉出来聊这些陈年八卦不太好，之后自然而然地转了话题不提。

胡娴雅却若有所思起来。

4.

又一次路过子期时，胡娴雅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琴院门口竖着广告牌，她看了一眼，是音协在这里举办古琴文化的专场讲座。

讲座是开放式的，她从后门进去的时候已经接近尾声。

台上站着一个陌生的女性。

她眉眼姣好，身形窈窕，看上去颇具古典美，笑起来却十分灵动，她说话的语调很温柔，让人如沐春风，但讲解起来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即使是完全不懂古琴的观众也能听得十分明白。

胡娴雅扫了一眼大屏幕，上面写着：主讲人——程侨。

结束的时候，全场观众都热烈地鼓起了掌。

胡娴雅不知不觉就站了好久，等到周围人散尽，她才迟钝地准备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第一排有个极为熟悉的身影站了起来。

他怀里抱着一束鲜花，缓步向台上走去，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深情与执着。

是盛楷。

胡娴雅绕去了前门，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她不想偷听的，可她控制不了她自己。

程侨接过花束，夸张地鞠了个躬：“谢谢盛总。”

盛楷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你可别这么叫我，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对视一眼，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盛楷凝视着程侨的笑颜，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张卡：“这个给你。”

程侨看了一眼：“海底世界的年卡，你办这个干什么？”

盛楷：“送给元元的，他不是想当潜水员么？”

程侨无语：“这熊孩子上个月还说要当宇航员，现在又改成潜水员了，一天一个想法。”

盛楷拿着卡在她面前使劲晃啊晃，程侨最终收了起来。

“你和方溪溪都太宠他了，一个天天送礼物，一个天天给他办卡，弄得我倒像是充话费送的，昨天我问许星元，你觉得这个世界上谁对你最好啊，他竟然说是干爹干妈！”

盛楷靠在窗边笑得极没形象：“算他有良心，不枉我这么疼他！”

两人聊了一会，程侨低头拨弄着花瓣，平静地问了一句：“你现在还单着吗？”

盛楷翘起嘴角开了个玩笑：“我单身不也挺好的，给许哥制造点压力，让他多紧张你嘛。”

程侨抬眸看向了他。

盛楷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微微滞了一下，有点挂不住了。

程侨的语气非常认真：“盛楷，我应该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干涉你的生活和选择，但我希望无论你做什么决定，都要让自己幸福。”

盛楷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你别多想，不是因为你，是真没遇上合适的，有合适的我肯定谈啊。”

穿堂风从窗户刮向了门口，前门处空空荡荡，早无人影。

5.

胡娴雅仿佛着魔一般开始了解程侨

她买了程侨所有专场音乐会的数字专辑，找到了她当年参加金钟奖的比赛录像，甚至还在视频平台的角落里找到了第一季的《恋爱实习期》。

看完节目后，胡娴雅心碎了。

原来他不是不习惯相亲，不是生来就是这副成熟又风趣的样子。

他的心里，早已经住了人。

胡娴雅在家里颓废了两天，直到她母亲来问她：“你和盛家那小子谈怎么样了？今天他们家请我们吃饭，说是吃饭，其实是他父母想见见你，你爸已经答应了啊。”

胡娴雅扯过被子蒙住了整个脑袋，声音闷闷的：“我不想去。”

“怎么又不想去了？你不是吵着闹着说喜欢人家么？”

被子里的胡娴雅紧紧咬住了嘴唇：是，她是喜欢他，可又什么用呢？他不喜欢她啊。

最后还是去了盛家。

盛楷好像还没回来，胡娴雅随意走了几步，发现阳台角落里放着一床古琴。

她坐了下来，对着面前的古琴默默出神，还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拨弄了一下。

琴弦发出“铮——”的清越响声。

身后同时响起盛楷清朗的声音：“这是伏羲式。”

胡娴雅神色慌张地站了起来：“对不起，没经过你允许……我、我就是想看看。”

盛楷安慰她：“没事，这是我刚拿的琴，声音还有点涩。”

胡娴雅看着他的双眼，忽然轻轻问了一句：“是不是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喜欢我了？”

空气好像一下子安静下来。

盛楷先是惊讶地看向她，渐渐神色明了。

他沉默地抽出了一根烟：“介意吗？”

胡娴雅摇摇头。

“你想听故事吗？”

胡娴雅点点头。

温柔的晚风里，盛楷向她讲述起了一段长达八年的暗恋。

当时只道是寻常。

可是这剂爱情蛊，却在之后的年年岁岁里，时时发作，无疾而终。

讲完后，两人好久都没开口说话。

胡娴雅看向了身边的盛楷，他正低眸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他已经错过了他的爱情，但她不想错过她的。

她还是非常喜欢他，所以更舍不得放弃。

或许总有一天，他也会喜欢上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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