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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声“霍钰”,炙热明亮。霍钰不得不承认,他听懵了。
脚上的伤不痛了,在临安思量妥当的安排也逐一没了踪影。
眼里心里只有从雨中跑来的她。
伞跟不上她的步伐,一件白灰色罩衫早被浸透,里头那件裙子似是镶了小红花,若隐若现,在黑夜之中艳丽异常。
离他跟前还有两步的时候,她却停下了。
她改了称呼,叫了声“二少爷”。然后将那把东歪西倒的伞撑到了他头上。
“不成体统。”他脸上绷着,眼睛嘴巴都拉成一条长长的线。她未来得及低头认错,已经被他整个拥进怀里。
是风尘仆仆的味道,被暴雨雷鸣冲了一半,留下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忽然觉得好热,明明正在淋雨。
“怎么我不在,变得这么笨。”霍钰抱够了,松了手,将伞接到自己手中,然后自然地牵着她往岛中走去。
那伞不大,他们挤得很紧,湿透的衣衫如若无物,闻人椿甚至能感到霍钰手臂肌肉的走向。这种隔了一月有余的亲昵让她不禁小鹿乱撞。
“以后这种天气,要在屋里躲雨。”
“我是怕……”越解释越乱,她哑了声,“嗯”了一句。
“真是的,衣服也不好好穿,头发也乱七八糟。”
“我刚才睡着。”
“那起来做什么?”
他问的每句话都不好答,闻人椿嘟囔着嘴,觉得自己大概是自讨苦吃。
“是不是怕我不回来?”霍钰注意到她还有小半个身子留在伞外,便将她直接揽了过来。闻人椿不自在地忸怩了一下,女子独有的柔软清香在他怀里蔓延发酵,竟让他生出绮思。
“小椿。”
“嗯?”
“我答应过你的,就一定会回来。”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不再同他过不去,乖乖与他同撑一把伞。
不知道是不是雨声太大,两人都觉得自己的心静了下来。
这雨实在稀奇,颇爱落井下石。待众人各回各屋,它便收了力气不再发威,只留稀稀拉拉的几滴雨声。
霍钰身子弱,被闻人椿先推去沐浴更衣。闻人椿自己则用干布擦了一把,勉强套上了他屋中的旧衣服。
他此回收获不少,带出去两个包裹,又带回三个铁箱。
闻人椿怕方才的大雨淋湿了里头的重要物件,忙不迭地一一打开,样样擦了一遍。
霍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小小的人拖着一件大大的袍子,往左往右,忙碌地像一只蚂蚁。
“怎么穿我的袍子?”他出声。
闻人椿正弯着腰搬书,背脊凹出一条圆滑的曲线。她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袍子边缘:“这下头被虫蛀了,索性我将它穿去最后一回。若是回屋换衣裳,耽误工夫。”
霍钰没再就此发问,他随手拿了块布,擦起头发。
“布怎么是湿的?”越擦越不对劲,霍钰犹疑地问了一声。
闻人椿顺着看过去,倒吸一口凉气,下一秒,整个人都像是从热水里捞出来的。那是她方才用来擦身的布头。
她连忙从他手里抢下,然后跑进屏风后头,将早就替他备好的干布拿了出来。
“你用这个。”几乎是丢到了他手中。
“哦。”难得地,霍钰没有追着说她愚钝不仔细。
铁箱里装的最多的便是书。从四书五经纵横韬略到新近临摹的双程理学,还有一些是山水拓本、医草药经。
闻人椿将它们一一摞好,竟有小半个人高。
“这些都是要卖给系岛吗?”她记得里头大多数,都是霍钰早就熟读的。
“给你的。”
闻人椿心尖一动,闪着眼珠子看了眼霍钰。
“是文在津要我带给你的。”
缘是如此。闻人椿收了表情收了心,兀自点头说道:“文大夫真是个好人。”
“他想娶你。”
许是冲击大了些,闻人椿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上正搬着的那卷轻薄佛经直接砸在她脚上。
一整卷散开,似是风在读着每一章。
霍钰的肩膀不由向下沉了沉,继续说道:“他潜心向佛,又想同父母有个交代,想来想去还是属意你。”
霍钰要把她送给文在津不是一日两日了,只不过从前是去做女使,如今是去做娘子。
闻人椿已将佛经拾起,她用力地将卷册收紧,隔了一会儿才说话。
“二少爷,小椿待您是否还算得上忠心?”
霍钰束发的手顿了顿,没料到自己会处于下风。他从镜中看向身后的闻人椿,黄铜镜里只有一个背影,镜边繁复花纹将着他旧素衣的闻人椿衬得单薄委屈。
她的手蜷着,留出两个手指尖滑在某一卷卷册上。
他回了一个“是”字。
“那——”闻人椿使了很大的决心,连贯地说道,“等回了明州,或者去了临安,小椿可否自己挑夫婿。我这一生,已有了好多身不由己,被战争牵连,被送入戏班子,被卖给霍府,我也想自己选一回,行不行?”
她鲜少拒绝他,还说这么多真心话。
“是有意中人了?”
闻人椿摇头:“不知会不会有。若是没有两情相悦的,小椿可以自己过,就像陈大娘一样。”
“明州不是系岛。”他想他应该再多敲打她一些,免得她变成系岛女子。
闻人椿仍旧摇头,未来得及拾掇端正的头发彻底散了下来,披出一片黑色的海。她抽出摇摇欲坠的簪子,叼在嘴里。
话从她齿缝里一句句地往外蹦:“那等二少爷报了仇夺回霍府,小椿便回系岛好了。”闻人椿想好了,她没资格去求镜花水月,但也算有几份苦劳,求一个自由身,霍钰应当能答应的。
“就这么喜欢系岛?”霍钰的声音几乎贴着她的后脖子。
她下意识地扭头,被霍钰一只手定在原地:“连头发都扎得愈发散漫了。”他从她嘴中抽出那支勉强可以称之为簪子的木棒,而后利落迅捷地给她束了一个男子发式,配她一副上挑眉峰,英气极了。
霍钰满意,闻人椿却面露异样,避着他,避着镜子,说道:“以后无人的地方,二少爷就不要这样做了。”
“这样是怎样?”
“……”
“是我不能对你好吗?”
“是。小椿怕自己会起非分之想。”她索性坦诚,迎上他的目光。
“怎么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一个人对一个人太好,很容易就会有非分之想。”
“那你之前对我那么好,是否也是要我对你——?”霍钰没把话说完,只紧紧盯着她,害得她目光闪烁起来,再也无法平静叙述。
“我……我没有。”
“闻人椿,月余而已,你嘴皮子倒是好了很多!”霍钰往前逼了两步,闻人椿整个人都倚在了那一摞卷册上。木简摩擦出声,歪了好几卷。
大厦将倾。
而当霍钰整个人压过来,闻人椿猝不及防,再□□让,那些可怜的卷册彻底倾塌。稀里哗啦,和着外头还没散场的雨,落满一地。
“没事吧。”闻人椿连忙撑起身子,她不知道霍钰究竟在折腾什么,逼她无处可退的人是他,将她揽在怀里护着的人还是他。
霍钰不答,只是皱着一张脸,手不由自主地摸在右腿膝盖上。
“要不要紧,我去给你请大夫。”
“你可以走了。”霍钰冷着声,“不用对我这么好。”
“……”
闻人椿气结。他博览群书,心思聪慧,明明就该知道自己所指为何,却偏要逮着几个字向她发难。
“那我走了,二少爷早些休息罢。”
“闻人椿!”
她被他再度拖了回去。
霍钰生气了,怒不可遏,屋子里的所有气息都变成他一个人的。闻人椿只觉得自己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地方,叫不出声、睁不开眼,耳朵里、鼻尖上、还有唇齿之中,只有霍钰、霍钰、霍钰。
他的怒气在消失,温柔灌了进来,终于给了她一丝喘息的机会。闻人椿这才意识到身上的这个男人是在亲吻自己,他的吻像细小的虫子,唇上渐渐传来细细麻麻的痛楚。
“霍钰。”她努力地发出声音,试图制止他,“放开我。”
可惜霍钰的吻缠绵不绝,将她所说的每个字都打碎了,闻人椿甚至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都是些咿咿呀呀叫人脸红的东西。
心里有个声音甚至气若游丝地在说——抱紧他,抓住他。
可真正的闻人椿仍是在霍钰的后脖颈处抓出了一道印子。
一直到忍无可忍,霍钰才松手离开她。
“你放开我。”她胸口起伏着,说不出是紧张、郁闷、烦躁、兴奋。白皙露出大半,夹着方才吻出的红晕。
那件原本属于霍钰的旧衣裳早就禁不住两人厮磨,大半个肩膀都是□□。
喉结处不禁滚了滚,霍钰挪开眼,替她将衣服重又裹好。
闻人椿像只惊弓鸟,躲到一半才发现他是在替自己理衣服。
“我自己来。”她很怕,因这是她头一回与人相濡以沫,又不止于此。
霍钰却在手上加重了力气,绷着手背扯着那件袍子,不由她脱身。
“小椿。”他将她的名字念出好多情绪。
闻人椿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忙着堵住他:“二少爷,我困了,我想回去。”
他们都是执拗的,一个退,一个进,最终仍是僵在原地。
“我不会把你嫁给文在津。”他眼波流转,从她眉梢到她眼角。
这一句话十个字,没有一个戳心眼,闻人椿却咬着下嘴唇,不可自控地流下两行清泪。她其实是爱哭的,只是藏的好,可这一次,因他抓着自己,她没办法在须臾之间偷偷将眼泪抹掉。只能光明正大地承认自己是个敏感又脆弱的人。
“小椿,当时在海上,你不该管我的。”他伸手,常年握笔的手指边上有厚重的老茧,擦在闻人椿眼下最柔软的地方。
有些疼,又很喜欢。
“怎么办,我要拿你怎么办?”
闻人椿耸起的肩膀不断颤动着,她小声嗫嚅,连连摇头。
霍钰知道,没说的话,她听懂了。
他们不是不可以在一起。人前相拥,人后相爱,饥饿时彼此喂食,夜黑时抱团取暖,没有一桩是他们做不到。
可以后呢。漫漫长路,荆棘与豺狼伏在一旁,还有过往发下的誓言变成拦路巨石。
“算了吧。”闻人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语气里尽是哭腔。一只比霍钰更粗糙的手将他的拂开。
趁还未开花就忘记这朵花,这是最好的办法。若是守着这朵花、爱上这朵花,等到花谢那一天,自己会疯会傻。
那还怎么活成陈大娘那般潇洒。
闻人椿苦笑。
“闻人椿!”近乎低吼,霍钰将她再度掠至怀中。
她忽然有了脾气,使了浑身力气在他怀里挣扎不停。她骂他,就像从此以后要与他割袍断情一般。一开始还称呼“二少爷”的,骂到后来全是“霍钰”
她不晓得,霍钰被骂得通体舒畅。
他知道那些都是真心话,他知道她骂的每一句都是因为在乎。
他一直都知道的,她爱他。
“无论发生什么,陪在我身边好不好。”他对她说了那晚的最后一句话,而后是奋不顾身地蚀骨狂欢。
克己复礼,无爱无怖,在贪嗔痴面前皆是狗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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