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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棂上落了只金蝴蝶,金得昏黄,而且静谧,让闻人椿想起文在津屋中常年燃着的佛香。他是佛门好弟子,照顾家中生意的同时,从不忘早课、晚课。

闻人椿问过他:“一日不漏地念经礼佛,真能保佑平安顺遂吗?”

“若是真心向佛,则不该求回报。”他双手合十,目不转睛,又同闻人椿讲了古时释迦牟尼佛割肉喂鹰、舍身喂虎的传说。

那故事感人,为天地生物竟要献出自己。

闻人椿惊叹之余别无它想。毕竟她如今爱意正浓,不得点化。

她原本心想,如若念经礼佛能得平安,那她也要买个佛龛日日钻营。既然不能,那便算了,她还有俗世无数事务要料理。

心不诚,大抵真的要遭报应的。

听闻霍钰入狱,是在文府。文在津见她的第二句便说了实话。

他没有要瞒她,霍钰也没有。

因为他们都没料到闻人椿会亲自回到临安城。

文在津要她无需担心,只言片语说得并不多。闻人椿倒是听懂七八分,知道霍钰这招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可许大人那只狼,套着了会不会咬伤他自己呢?

还有更重要的,许还琼是许大人的女儿啊。她与霍钰是否要因此重逢,又要生出怎样的故事。

于是那颗心就似是被人穿针引线吊了起来,时不常地往上拎一拎,连睡眠时都不得轻松。

约莫过了半月,离除夕夜还有三日的时候,霍钰终于出狱了。

临安城有眼力见的都瞧得出来,那是许大人专用的双头马车,马头耳侧套了红穗穗一般的银饰,辅以一般人家连见都没见过的虎毛皮。

宝马要什么虎皮御寒,霍钰从窗中望过去,只觉得热闹而可笑。不止宝马,包括他自己。

他的身上不也套着一只名为许大人亲侄儿的壳嘛。

这个在娘亲生死关头撤得最快最干净的人,却是他此刻不得不攀附的贵人。

他笑,看不出喜悦满足,也看不出讽刺怨怼,倒是适合拿来与许家父子演推杯换盏、交浅言深的戏码。

敞亮厅堂中,珍稀家宴前,没人提起二娘,也没人提起许还琼。

他们舅甥兄弟好似感情亲密无间。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灵性的。

霍钰只在许府耽搁了两日。不过短短时日,他这位舅舅也算给出了诚意,将两个亲儿子的弊端暴露无遗。一个无才,只知拾人牙慧,一个无德,只会向外泼钱。

故而他将头脑堪用的亲侄子招入门下,并非心血来潮。

然,只是悉心培养、无私付出,又怎么会是他的舅舅呢。

霍钰摸着手上一串与许家父子一模一样的檀香珠,又重新计较起来。

彼时,闻人椿正在文在津的药房里折腾草药。外头风雪淅淅沥沥,她却忙得热火朝天。

她骨子里是个爱做活的,与其躺在房中悲春伤秋冻个半死,不如给自己一点事做,身子和心都能暖和起来。

不过她手头这项活有倒买倒卖的嫌疑,先是将此处的方子传去系岛,再将系岛的方子复原给文在津。

不晓得系岛的野方子能不能在这儿赚上一票。

也不知道这一票能帮上霍钰多少。

药草磨成暗绿色汁液,她将其封存后便撑着脑袋在木头长桌前发起呆,浑然不觉门外正有人对着她发呆。

雪从树梢滴落化成水。霍钰摸了摸鼻子:“她何时来的?”

“有些日子了。我说你自有筹划,她也没多问,就一直乖乖在这儿候着。”

“哪里乖了。”只消看着她,霍钰便忍不住带出笑意,纵使理智告诉他,她不该来的。

文在津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方才是许府的马车吧。”

“是啊。”

“如今收手还来得及。”

“你知道不可能的。”

“我说的是她。”

不等霍钰接话,屋内人的眼角余光已经看到了他们。

她就知道右眼跳、好事到,这不霍钰回来了吗?闻人椿顾不得文在津在场,也忘了霍钰的腿疾受不得重力,起身的时候甚至还差些将椅子绊倒。

“霍钰!”她连走带跳地扑了过去,今日的雪都下得没她欢快。

于是霍钰低低回了文在津一句:“你太悲观了。”便大步迈开,将眼前这个乐不可支的女人收到了怀里。

他也想她了。

只有她,才能让他片刻忘记苦难、罪恶的枷锁。

“有情人饮水饱,从此苦难不煎熬。”

途经花园,台上人的唱词脆而洪亮,这是文夫人请来的时下最红的戏班子。

想到闻人椿从前也在戏班子待过,霍钰不免警惕地问了一句:“小椿,你近来可有去找过你从前待过的戏班子?”

文在津代为答之:“她大门而出二门不迈,顶多见见我。”

“我不敢去,怕被大少爷发现,耽误了你。”

霍钰知道是自己多虑了,拉着闻人椿的手又紧了紧。

那不过是个小插曲,夜色依旧曼妙。

林间树叶婆娑,夹有墙外幽长缠绵竹笛声,吹的是两情相悦与花好月圆。

尽管这是个繁花不开的季节。

久未相见的男女不着丝、不着绸,指尖相抵,骨节相扣,你来我往,一回又一回地冲着对方心里撞去。力道之汹涌,恨不能将这床都拆了去。

而后耳鬓厮磨、脚趾都要缠在一块,以至寒冬大夜中,彼此都折腾出满身黏腻。

却也舍不得分离。

霍钰揽着怀中人,一双牙不安分地咬起闻人椿的耳廓,那里有几根软骨,他顺着骨骼走向一直咬到耳垂。

“小椿,小椿,小椿。”

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个字都是要人死心塌地的药丸,效力百倍,闻人椿窝在他颈边,应得又羞又坚定。

“永远待在我身边好不好。”

“嗯!”

“也许要受点委屈,怕不怕?”

“……只要你的心不变,我就不怕。”

那什么叫不变心呢?

大概闻人椿自己都还不懂,世上的一切东西都免不得变质。要爱就不能害怕改变。

原本是要寥寥度过的除夕,却因霍钰回来了,闻人椿干劲十足。

她将文在津当作跑腿小厮,写了张长长的清单,鱼肉乳酪,西域葡萄酒,满满当当都是值钱的玩意。文在津接过的时候阴阳怪气地道了一句:“是,霍夫人。”

不过一句玩笑的称谓,闻人椿却偷摸着笑了许久。

太阳落山时,她一个人、两只手终于备出这桌菜。好不容易得个喘息,却听一位文在津的亲信来报,霍钰有事耽搁,需晚归。

不失落、不惆怅,那是骗外人的体面话。闻人椿看着一桌丰盛佳肴,就差一阵风吹,就能盈盈两行泪。

但她不恨、不恼,如今还未到享乐的日子,何必同这点心酸过不去。于是她紧了紧手中的帕子,请府中小厮去喊了旁的人。

郡主别府。门口有小厮架了两梯子,正在点白灯笼。

城中富贵人家联络得紧,郡主之子前脚刚断气,后脚消息就传入了各家主事人的耳朵中。不过一个时辰,人群鱼贯而出、川流不息。许大人借口算命先生的卜卦,不便沾染白事,便将霍钰推了出去。此刻,他随许还琼的大哥许珙一道跨进门。

有小厮立于门侧,给每位来客都发了一朵指甲盖大小的白色纸花。

晦气。霍钰的脑海中响起许珙在马车上讲过的一句无心之言。

其实他也这么觉得,但他与此处大多人一样,晦气归晦气,来归来。

毕竟郡主年迈式微,终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霍钰再度见到许还琼。她被裹在一件白衣丧服中,脑袋和手一起下垂着,逢人问候也不看,只微微点头。大娘子嫌她礼仪不周,偶尔趁人高声谈论时,对她板着脸数落。

她们身后便是郡主之子的棺木,百年树根黑里发红,纹理盘综复杂,找不出源头来自哪一支。再往后看,便是这一年最后一场落日金辉,磅礴又诡妙,好似沾过金粉的笔头在水中晕开的那一刻,可化出的氤氲又不像自然为之。

哀歌被其衬得愈发盛大,许还琼却显得更为苍白单薄,发出一种透明如蝶翼的光。霍钰只是看她一眼,便没来由地愧疚,仿佛郡主之子、她之亲夫是他杀的一般。

这怕是他心中隐隐不愿来此的另一个原因。

身旁的许珙上前问候了一声亲妹,还捎带加了一句:“你钰哥哥也来了。”

许还琼终于抬了头,不知是因为亲哥的到来还是因为钰哥哥三个字。

她短促地回了一个“哦”字便没了下文。大抵是还想说的,但碍于今日场面,她最好还是禁声不语。

旁边的大娘子看她这副模样,心道人活着的时候没见你这般爱之慕之,此刻倒是情深似海,便捏着裙角、放开哭声,走了过来。

“是妹妹家的哥哥们啊。今日老爷走得没交代,薄酒备得仓促,招待不周还请海涵。如今府中只剩我们几个弱质女流,没人挡风遮雨,我一个人撑着难免会有不好兼顾的时候,日后还得请二位哥儿多多照顾着。”

霍钰不知许珙听出几分,但瞧许还琼的脸,她一定听懂了。

因而他对他的舅舅愈发憎恶起来。

没有一顿白事薄酒是好吃的。

无论是想来巴结郡主关系的,还是想来看一场衰败笑话的,人人目的达成便想草草了事。

不过也有好处,人头散去一些,这悲怆气氛才渐渐浮出,留下僧人重复转动佛珠,吟着往生的生涩难懂的词。

许珙灌下一小壶黄酒,有些坐不住,便同霍钰说:“要不我们也走吧。留得太久,旁人会以为我们关系交好。”

这可真是教人发笑,若不是想同郡主府交好,当初舅舅怎会奉上亲生女儿。

然而他无能,除了搁下酒盅道声好,亦是别无他法。

许珙虽无大才,但总归在许大人身边耳濡目染多年,套话说起来不输其父。于是大娘子意外地讲了情面,允许许还琼将两位哥儿送上马车。

但总归是男女有别。尤其情绪高涨时分,男的大多选择沉默,这一路的体己话加起来都不过三句。

临别时分,许还琼从菊儿手上接过两份糕点,哥哥一份,钰……,不,是表哥一份。

“琼妹妹,这几日人多事杂,能给别人做的就让别人做去,别累着自己。”许珙低声讲了一句。

她点头听着,眼神却若有似无小心翼翼、想飘又不敢飘向霍钰。

“多保重。”霍钰只给了三个字。

她原是要心冷了,又见他手掌蜷着,青筋暴起,便燃起信心:“这是大娘子请尹厨子做的,我记得表哥每回来临安都爱买这家的糕点吃。”

“……是啊。”他想了想,明知道此刻许还琼要的不是这一句,却不知该多说些什么。

真的是阔别太久。

连言语都变得生疏。

悲欢不相通。

文府后院正是喜气洋洋过节气氛。红灯笼下红腊梅,连八宝饭上都点了一颗红彤彤亮堂堂的朱砂痣。

一阵家常饭菜香闻得文在津步伐加快。他有时也够离经叛道,嘴上说皈依,贪嘴的毛病却怎么都改不了。才用完文府的除夕宴,又抱着一坛酒颠颠地往这儿赶。

他实在惦记闻人椿的手艺。若是砍下闻人椿的手装在自己身上便可烧出对胃的素斋,他怕是要开杀戒。

“咦,这位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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