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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边正坐着陈大娘侄子。文在津同他是打过几次照面的,以为他是霍钰在系岛找的武者,不曾想他和闻人椿亦是关系匪浅。

那厢,闻人椿端了一大盆土豆饭急急忙忙地往这儿搬:“他是……”她鲜少称呼陈大娘侄子的姓名,一时半会儿竟是彻底忘了。

好在陈大娘侄子不计较,主动接话道:“陈隽,耳朵陈,隽永的隽。”

“文在津。你跟着霍钰来我府上多次,应当知道的吧。”说话时,文在津已从土豆饭上捡了个最大块头的土豆,剥了焦香的皮,咬了一大块。

陈隽点了点头。他有些矜持,比前几回相见更矜持,两只手僵在衣服旁边不曾动过。若不是闻人椿主动给他盛了一碗土豆饭,怕是整桌菜被文在津尝过一遍,他还没动筷子。

“是不是饭菜不合口?”闻人椿小声问了一句。都怪她临时起意,才想起去请系岛商队的人一道吃除夕饭,若是用点心,至少该备一个系岛的家常菜。

“不不不,很好吃。”他连连摆手,“我竟不知道你煮饭这样好吃。”

“就是,有这么好的手艺还整日藏着掖着。你是不知道,若是霍二少爷不回来,我们今日仍是无福吃上小椿做的饭的。”

“别胡说!”闻人椿将斟满的酒杯塞到文在津的手中,“我何时藏着掖着,您也没说要吃我做的饭呀。”

“那咱们霍二少爷说了?你还不是眼巴巴地替他备下。”

“我……”

“算了,是我僭越了。我怎么能与霍二少爷比呢。这红尘中所有男人老的少的加在一块都不能跟霍二少爷比!”酒还没落肚,文在津就似醉了,嘴巴张张合合全是打趣闻人椿的话。

陈隽与他们不熟悉,只是抱着饭碗配合地傻笑。

闻人椿心想,早知就不要为了节约粮食请他们来吃饭了,平白被人当作笑话。

霍钰紧赶慢赶回到文府别院时,看到的便是眼前这幅景象。

他越往前走,那灯笼照出的红色便越饱满热烈,周围一圈晕出温暖的乳黄色光辉。闻人椿的整张小脸都落在红光里,她在笑、在气。

没有他在身边,她依旧生动明媚。

霍钰没来由地恼怒,分不清为人还是为事。

他又走了几步,闻人椿终于看见了,迈着小碎步跑到他面前。

“吃了吗?”她就像寻常人家的妻子,最关心自家夫君的胃肠。

“吃了。”

平静中听出一丝恼火,闻人椿只当他在外头遇到了棘手的事儿:“要不要再吃一些?”

“好。”

他已经很久没有同自己说过这样简短的话,只言片语,每个字都恨不得改成“敷衍”二字。可是当着外人的面,闻人椿还是有分寸的。既不甩脸子,也不直接问,把疑惑藏进心底,继续扬着笑脸替他拿筷布菜。

只是霍钰心里不爽气,吃什么都不是滋味。

看不过去的文在津趁着闻人椿去温酒的空当,拿筷子点了点他上臂处:“先把这摘了吧。”原来他一路思绪万千,至今还别着那朵白色纸花。

小小一颗,又着实瞩目。

霍钰伸手摘下,丢弃时不忍看了一眼,许是映着此处的喜气,这花显得更加惨白了。

破天荒的,霍钰今日喝了许多酒。

起初是和文在津、陈隽浅酌,后来兴致上头,竟顾不上吃菜,找着新岁新气象的由头连连对饮。

闻人椿忧心他的脚伤,劝过两声,他不听。

于是闻人椿,这位瞧着卑躬示弱实则犟主儿的女子,也拿了酒盏加入了男人的队伍。细究起来,喝了也不下半坛。

“今朝有酒今朝醉。”文在津酒意布满脸颊,扭着头开始念诗。他两根手指夹着窄窄的酒盏下方,酒还没入嘴,就在空中晃去大半。

“你怎么不念经呢?”闻人椿一只手支着脑袋,傻笑着发问。

“他怕遭天谴。”霍钰妇唱夫随,接了一句。大抵是酒精冲刷走一些情绪,他没像方才那般冷着性子。甚至怕闻人椿力不可支磕碰了脑袋,将她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文在津。”闻人椿扁着嘴直呼其名,“做什么要骗自己呢,你明明是个凡夫俗子。”

不等文在津开口,霍钰似是听出了闻人椿的意有所指,将她搂到自己怀中,不许她继续说话。

可闻人椿偏要说,这话压在她心头许久许久了。哪怕苏稚得了一个好归宿,闻人椿还是心有遗憾,简直比两位当事人还要不甘。

“你明明心里有苏稚,为什么不肯给她回应?”一个将宋人师父常年挂于嘴上,为他练字、为他学诗;一个在府中摆着某位系岛女子的画像,位置不佳,却经年不换。

霍钰不想她掺和此事,抱着她佯装动怒:“小椿,你喝醉了。”

“我没有!”她犟起来,霍钰出马也不管用。

不过文在津显然不会为此事置气。他搁下酒杯,看了看闻人椿、又看了看霍钰,才幽幽说了一句:“她现在过得很好不是吗?”

“可她之前苦恋相思不得回应,甚至以为自己是个不讨喜的女子。”

“在一起不过是一时欢愉。何苦耽误她在系岛找一个更好的。”

“那是你自己的想法!”

“难道她在系岛如今过得不好吗?陈武士,你方才不是说你上级对他夫人很好,他夫人还将要临盆吗?”

一直埋头吃饭的陈武士这才发声,老实地说了句“嗯”。

闻人椿气结,苦着脸埋进霍钰胸口。

随着闻人椿板脸不语、躲在霍钰怀中,这顿除夕饭很快吃到尽头。

有人心绪由好转坏,也有人心绪由坏转好。

“你不要同她计较。”霍钰替闻人椿道了一声歉意。

文在津摆摆手:“她不过是生出太多共情。正主怕是连我的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

“小苏其实……”

“不必多说。只要知道她如今为人妻,又将为人母,生活自在幸福,就已足够。”

于是霍钰就如从前那般,不再多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叹他觉悟过人。

像他自己,纵使没把握、不确定,后头跟着一大堆麻烦,还是没法放开闻人椿的手。

如果——

如果真要去一趟炼狱,牵着心爱的人的手,会不会少些锥心疼痛。

他和文在津选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

待霍钰洗漱更衣完,闻人椿已经揉着眼抱着枕头,半倚床背。

她问他:“方才我是不是胡言乱语了。”

“嗯,娘子说后悔了,想另觅新夫婿。”霍钰逗她。

他刚从热水池子里出来,满身暖意,闻人椿不顾身上脏衣服,情不自禁靠了过去,嘴上却是不讨饶的:“你别诳我,我知道自己说过什么。”

“哦?那你自己说说看。”

“我……我是不是将苏稚的事儿说破了。”

“是!怕是小苏见了他都没这般义愤填膺。”

“唔,糟了,以后我要怎么见文大夫啊。”

“他浸于佛学多年,心胸总是比我们宽广。倒是你,以后还敢不敢学人酗酒!”他低头拧着她的鼻子。

闻人椿将其拍开,咬着唇,小声回了一句:“还不是你。”

他不开心,连着她也没法好好开心。

霍钰知错,紧了紧自己的怀抱,在她耳边诚挚说道:“是我不好。”

他真的不好。当年刚到系岛时,他也常在她面前流露出脾气,还只针对她一个。

怎么偏偏在她面前做不出假。

“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闻人椿昂着头细问起来。

“不是什么大事。”

“小厮说你临时有事,是去了哪儿?”

霍钰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傍晚的那一幕,许还琼哭红的眼里就像住着红色灯笼。而这是他不能提及的,只能笼统其词:“娘亲的一位旧友过世。今夜是除夕,辞旧迎新,不提也罢。”

难怪回府时别了一朵白色纸花,闻人椿反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像这样的好日子,很多事情确实不该提的。

又或者人要把好日子过下去,就必须故意忘记一些事情。

弄不懂,哪怕此刻在霍钰的怀里,听他说好听的情话,闻人椿对这人间万物仍有许多不明不清的地方。

然,被压下去的秘密总会被命运重新拾起。

一层一层的包装被揭开,里头是六枚烤得色泽金黄的饼。

闻人椿拿起闻了闻,幸好天气寒冷,没有变质。

霍钰并不晓得,他不回来,闻人椿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懒汉儿,随便打发一顿就能果腹。今日没有剩饭剩菜可用的她索性征用了这盒久未被人问津的饼。

约摸在炉子上烤透了,她才撤进碗里。

咬到第一口,味道不错。

咬到第三口,啧,城中老字号,竟还在饼里头落了纸。

救我。

闻人椿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她不可能认不出这是谁的字。当年霍钰同许还琼书信传情,两个人的字迹她早就看过上百遍。

这饼一定是许还琼送的。

如此说来,除夕那日霍钰见过许还琼。

霍钰是戴着白色纸花回来的,莫不是许还琼家中有人离世。许大人吗?不,若是许大人,霍钰不可能只耽误片刻,那会是谁。

还有,许还琼不是嫁给城中贵人了吗?为何要写“救我”二字,她过得究竟有多不好,之前又是否找过霍钰?

闻人椿在此时还算脑子好用,想着想着甚至苦笑了一声,难怪那日霍钰心神不宁板着脸回来。

许还琼落难,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置于不顾。

这个被她一直故意抛诸脑后视而不见的人,终于还是逼她直视了。

甚至什么都还没发生,闻人椿就累了,累得想逃。

她藏不好心事,欲说还休的样子逼得霍钰直接问她发生了何事。

她掐头去尾,索□□代了事实:“我今日吃了你拿回来的那盒饼,竟吃出一张‘救我’的字条。想来也是离奇,又怕跟你说了,说我大惊小怪。”

霍钰滚了滚喉结,说:“是挺离奇的。”

“那你要不要去问问主人家,若真的……”

“我同他们没什么交情,怕是有人故意恶作吧。”

“是这样吗?”

“对了,那饼都别吃了。以后外头拿回来的随手礼,都别吃。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去。”

“……好。”

还在新年里头,闻人椿最终还是知趣地住了嘴。

她想,霍钰瞒她自有瞒她的道理,她不该让一张纸条两个字毁了这个得之不易的太平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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