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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的时候,系岛传来苏稚临盆的消息。

是个女孩,听说重达八斤多,满身肉乎乎。这让闻人椿忙碌平常的日子有了一丝喜气,又有些懊恼。她竟一心扑在药材、药房、挣钱上,忘了远在系岛的苏稚。

记得她曾半开玩笑地承诺苏稚,一定要陪苏稚到临盆最后一刻。

结果忘得干干净净。满脑子填满了霍钰的生意、霍钰的身心。

所幸苏稚生养得顺顺利利,没留遗憾。

当夜她同霍钰说起此事,又接着大胆表示自己想回系岛一次,可以找找新的药材。

霍钰明白,找药不假,但看望苏稚才是头等大事。他往她碗里夹了一块炙牛肉,调侃道:“你倒是把苏稚当成亲姊妹了。”

“我哪有这么贵气的妹妹。”这话换作有的人说,会阴阳怪气带出酸涩。可闻人椿不一样,她是笑着说的。低微的身份伴随她已有十数年,要是再因为这个动不动惆怅感怀,那日子就难过了。

霍钰默默地往嘴里塞着饭,过了会儿才讲起生意上的事。说来奇怪,在脑子里的时候常常一团乱麻,但在闻人椿面前反反复复地讲,却很快就能串出一个通畅。

“这么想来,你确实该回系岛。至少霍钟的手伸不到那里。”他们这几个月没像从前那般锋芒尽藏。霍钟虽未找上门来,但霍钰相信,霍钟只是在等一个时机。

他们是自小长大的兄弟,哪怕决裂了,也不影响他们对彼此的了解。

“那你自己怎么办?你真的要转阵回明州?”

“总是要回去的。”他从未忘记,至少夜深时的噩梦会提醒他,他是谁、该做什么。

闻人椿垂下了眼。她从不敢在此事上劝他,只能反反复复提醒他小心。

“你放心,舅舅也会回去。”

“许大人?”

“他调回明州监事。”

“他……他可信吗。毕竟二娘之事……”闻人椿越说越小声,她怕自己成了挑拨舅甥关系的那个人。

霍钰却是懂她的,将她搁下的筷子重新塞回她手里:“我不会尽信他。说是舅甥,不过是彼此利用的关系罢了。你就别烦心了,多吃点,回系岛被人瞧见你瘦了,又要一个两个在背地里说我的不是了。”

“你又不会在乎别人怎么说的。”

“看来你还挺希望别人说我的嘛。”

闻人椿“哼”了一声。在他和她的事情上,他确实就有诸多不是。光这不见天日的野娘子身份,就够让人受不了的。

瞧她怨妇上身,霍钰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子:“临走还要给我看脸色,你就不怕我一气之下跟其他人跑了啊。”

“爱跑不跑,大不了我待在系岛不出来了。”

“啧,有娘家撑腰是不一样了。”

她要是有娘家,她那泼辣的娘、还有长大的弟弟早就把他打一顿了。只是这么肆意地想完,苦的还是她自己。

这些悲春伤秋的玩意儿在回到系岛之后烟消云散。

苏稚生下的女娃娃一天恨不得哭闹十三个时辰,岛上经验老道的奶娘都忍不住叹一声“厉害厉害”,厉害得能把身边所有人都折腾得精疲力竭。

桑武士有一回忍不住,恨恨地念了一句:“怎么比老子守边疆还累?”

事后被苏稚一阵骂:“你还累!你做什么了你就嫌累!”

这下好了,夫妻情分都被这女娃娃分裂了。

于是桑武士又要讨好小的,又要讨好大的。哪里是守卫边疆,简直比兵戎相见还要煎熬。

闻人椿便是在那时候回来的,桑武士迎她进府的时候,恨不得派人给她扮出菩萨的模样。

她是极喜欢小孩的。女娃娃哭得震耳欲聋,她也能浅浅微笑,“咿咿吖吖”地哄着。而后先瞧瞧她是不是饿了,再瞧瞧她是不是困了,最后看她是不是在尿布上干了坏事。

有时候女娃娃既不饿也不困,只是心生无聊。闻人椿从来不恼,就抱着她的小包裹在屋中从南走到北,从北走到南。

她会说:“等你再长大一些,嬢嬢就带你外头晒太阳。”

也会说:“你长得真好看,比你爹你娘都好看。”

她有十成十的耐心,看得苏稚这个亲娘甚至说出:“不然我把这个冤家送给你吧。”然后苏稚又晃着脑袋自己接了一句:“哎,你怎么会要她?自己生一个不就得了。”

“别胡说。”见苏稚起了,她便将孩子交还回去,“小娃娃听得懂的,该要伤心了。”

“她何时不伤心,蛾子飞过要哭,奶娘声音尖要哭,就没一件事不伤心。”话是这么讲,苏稚还是捧起自家闺女圆圆的额头亲了亲。有亲娘的香吻,女娃娃突然喜不自禁,咯咯咯地笑得不停,直往她身上钻。

无论闻人椿对她多尽心,她也不会有这般反应。

很忽然、很莫名,她想当娘亲了。

偏巧苏稚是个不长心眼的,问起闻人椿同霍钰成亲的事宜。

“他还有大事要做。”她替他解释起来,但又像是在为自己的尴尬解释。脸渐渐木了,一双手也不知道该要怎么做点什么。

苏稚不舍得往下说了,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也是,你们宋人的规矩和我们不一样。反正霍师父办完事一定会娶你的,他要是敢不娶,我让桑藤见再也不给他供货。”她够义气,倒也不辜负闻人椿将她视为娘家人。

两人相视一笑。

然襁褓中的那位不服气了,她就要众人关注、众人宠爱,受不得一分一秒的冷遇,“哇”地发出一声前奏,紧接着立马嚎啕大哭起来。

她的亲娘、嬢嬢皆是嘴角抽搐一记。

还是会哭的好。

可以从三月婴儿哭到八十老妇,哭出一生怜爱。

“姑娘,你再哭下去眼睛都要毁了。”菊儿又替许还琼换了一方帕子。自从郡主之子离世后,她家姑娘比念佛诵经的还要诚心,早一次晚一次从不落下。

大娘子回回都说许还琼是做戏,她常常指着许还琼的泪眼冷冷嘲讽:“你这副尔虞我诈虚虚实实的好本事,真是可惜了藏在女人的身形下。”

做戏吗?

许还琼觉得冤枉,她眼里苦楚至少有七分是真的。

她一个书香门第的独女,学风雅颂、诗词赋,懂纵横谋略、官场沉浮,又是被爹爹、哥哥、二娘、霍钰哄着长大,光是嫁给郡主之子已是勉勉强强、强忍心性,如今郡主之子离世,要她在这座枯宅中日夜与那没涵养的大娘子斗心斗嘴,而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生同郡主府一道彻底没落。

万万不能。

“若是不哭,我这一生都要毁了。”许还琼甚至开始恨当初那个自己。若是她心性再烈一些。能毅然决然抛下家族跟着钰哥哥一道去别处,哪怕流亡时艰险无数;又或是出嫁之前对着父兄以命相挟,保住自己少女的稚嫩。

今时今日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至少——她不必将自己所谓的学识谋略用在亲近人的身上。

她想不到,箩儿就更是想不到。以为许还琼得了好归宿,自个儿也能跟着水涨船高,却没想到变成折翅笼中鸟。

“姑娘,您都哭了这么久了。真的有用吗?”

这是霍钰第三回踏进郡主别府,他私心希望,这是最后一回。

郡主之子离世的阴影没有随着那场葬礼离去,白色绢花犹在四处系着。头顶像有看不见的乌云,一层层叠起,一阵阵下压,逼得人心慌憋屈。

闻人椿说许还琼在糕点里夹了一张纸条,上书“救我”二字。他忽然有了具象。

就像百花争艳图顷刻间被夺去所有色彩,只留黑的白的,等着年岁往下推,灰尘将其覆灭。

救。

自然是要救的。

可,年迈的郡主、年长的大娘子,都不曾是他打过交道的类型。他对女人实在是格外没辙。

郡主大抵是看不上他这位年轻人,正厅里只有大娘子孤零零一个。她坐在最里头的主位上,整个人隐于暗处,一丝光照都没有。

“是妹妹家的表哥呀,可真是上心,前些时候不是回明州了吗。”她冷冷地说了一句,挥挥手,命人奉茶。

霍钰有求于人,出师又是名不正言不顺,便也没有草率落座。

“舅舅关照我生意,如今他年纪大了,不堪长途,我理应替他分忧。”

“忧?”大娘子重重点出一个字,“偌大郡主别府,不愁吃喝,身披罗缎,何来忧愁?”

“您误会了。不过是一纸调令将舅舅派去明州,亲人分隔,实在想念。”

“我看是瞧我们老的老、弱的弱,早早落井下石罢。”

“怎么会?表妹娇贵,听闻她失了夫君日夜啼哭,想来在府上给郡主、给大娘子徒添不少伤感麻烦。”

“无碍,我与我的老婆婆年岁大了,耳朵也都各自不好使了。由着她哭吧,只要她是为了死去的公爷哭的,也算有心了。”

正如此前许珙带来的消息一样,大娘子是明摆着油盐不进,莫说这些小辈上门,怕是许大人亲自来都未必能瞧到一个好脸色。

“可人哭坏了身子总是要人照顾的。大娘子又要操持家务,又要打理郡主府的产业,怕是辛劳不已。不如……”

备好的“诚意”还没交代,那厢许还琼知道霍钰来了,已经拿着帕子往这儿走来。

“表哥。”情绪在喉咙口滚了好几回,她才愤恨开口:“告诉父亲,不必让许府任何人再来!由着她无耻威胁,实在是脏了父亲与哥哥们的前程!”

“还琼,不许胡说。”

“她既然要逼死我,好,那我就舍去一条命。不就是欺我软弱不懂争斗嘛,我今日——”许还琼当即从案几上抓起一盏铜质烛台,凤凰的形制,一只嘴雕得尤其锐利,许还琼对准大娘子的脑后勺就要砸下去。

大娘子到底年岁不饶人,大呼“来人啊”,脚却挪不开。她哪里知道许还琼今日会改换戏码,否则早就命人将许还琼的屋子四面封上木板。

还好霍钰眼疾手快从背后将许还琼抱住了。

“不至于!”

“还琼,放下!”

“我会带你回去的,你别这样!”

他连着劝了好几声,许还琼才终于把那盏据说是上等贡品的烛台丢到了地上。她不顾还有外人在,扑进霍钰的胸口放声大哭。便是亲近如箩儿日日观摩她哭泣,都被她今日的哭声吓着了。

凄惨悲凉。

似是再无退路。

唯有大娘子心硬,稳下心神后命令小厮:“将小娘给我带回屋!抱着男眷哭哭啼啼,传出去成何体统。”

“都给我住手!”霍钰愤而挡在许还琼身前。

她终于要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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