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Chapter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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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排练厅内一片枯寂。稠墨般的夜色中，少年眸光如炬。

偌大的镜面里，只此他一人翻转、舞动，舞鞋摩擦在光滑木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湿汗顺着发尖，淅沥滴落在地，串成星星点点的碎钻。

“还不回家？”角落里的男人启亮一整室灯光，顿时整个排练厅亮如白昼。他垂眼看着白衣少年挥汗如雨，下意识走过，替他将空了的奶茶杯扔进垃圾桶。

沈舟济说：“你不也没回去？怎么？又想趁没人来占我便宜？”

“这话说的。”孟怀德拉开椅子，从容坐下，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不忍承认道：“既然有人要争领舞，我身为带教，自然有义务点拨点拨。”

沈舟济停下舞步，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神色微沉：“那麻烦你看看，我跳得怎么样？”

“你跳得一直都很好。”孟怀德抛出一句罕见的肯定，虽然沈舟济知道，他后面铁定要跟着一句“但是”——

“但是，你的问题从来就不在动作本身。”

“是欲，是吗？”沈舟济帮他说了他没说完的话，“我知道我没有欲，不如乔梦姐会勾起人们的欲.望，可是我愿意学，只要前辈……前辈愿意教我。”

“你为什么一定要死磕阿弗洛狄忒呢？”孟怀德不解，“我的意思是，还有很多舞可以跳，你为什么，一定要抓着这个角色不放？”

“前辈已经有尤利西斯了。”沈舟济转过身，眼中尽是火苗。他一步步朝孟怀德身前走，没有丝毫的惧怕：“一部完美的，教科书级别的，代表作。而我，还什么也没有，大家从《广岛之恋》认识我，却不一定记得住我，如果我没有一部拿得出手的代表作，很快，我沈舟济就会被观众遗忘，没人会记得我是谁。”

“我不想就此沉沦。”沈舟济紧盯着孟怀德的双眼，“我要成功，要发光，要闪瞎所有人的眼，要让他们知道，我不比当年的孟怀德差，我不是小孟怀德，我是我自己，我是——沈，舟，济。”

“真是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呢。”孟怀德一脸无动于衷，“我该给你鼓掌吗？”

“你什么意思？”沈舟济眉头紧蹙。

“没什么意思。”孟怀德撸了撸袖管，拿上车钥匙准备走人，“走的时候记得关灯锁门，空调遥控在储物架上，最晚不要过两点，园区有统一宵禁。”

“前辈……”沈舟济不甘心就此放他走人。

孟怀德停下脚步，幽幽转身，他知道他要问什么。

“有些东西教不了。”孟怀德说：“你要自己悟，一星期时间，最多一星期。”

“可乔梦姐——”

“离她远点。”孟怀德脸色一黑，“她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人。”

……………………

“所向披靡的大英雄尤利西斯，身穿战甲，手持利剑，在特洛伊战争中大获全胜。”

乔梦将钥匙插进锁孔，耳机里播放的是《希腊神话漫谈》第三章尤利西斯的讲义。

根据屏幕上的显示，这一章她已经循环了三百二十七遍。乔梦甚至可以随口背出其中的某句，尽管从来没人让她背过。

暗室门被打开，乔梦踩着细长高跟雍容踏入。她拔下耳机，任由讲义外放，冰冷的电子朗读声飘满暗室。

“——然而英雄的凯旋之途并非一帆风顺，在返乡途中，他屡次遭到海神波塞冬的阻拦。尤利西斯历尽艰辛，战胜了魔女基尔克，破除海妖壬塞的迷惑，横跨海怪斯库拉的领地，却最终败在神女卡吕普索的纠缠下，被迫与她相爱了七年。”

乔梦拾起镊子，夹起泡在水里的照片。昏暗的灯光下，她整张脸因微醺的笑意，而辨不出情绪。

“卡吕普索对尤利西斯充满了爱欲之火，为了得到尤利西斯，不惜施展魔法，将其迷惑，强行挽留在身边。”

乔梦拉开帘幕，绯红的布帘后，挂着无数张相同的暗胶。

暗室的墙上贴满照片，密密麻麻连成一片，照片的主角全是同一个人。

孟怀德。

喝水时的孟怀德，沉睡中的孟怀德，行走时的孟怀德，正在思考的孟怀德……

怀德。

全是怀德。

全是，她的怀德。

乔梦拿起桌上的白兰地，小抿了半口。猩色唇印附在杯沿，艳烈如血。

她倚在桌前，满是得意地看着身前四面贴满照片的墙，像是在欣赏着什么绝世佳作。

朗读声仍在继续——

“骁勇善战的尤利西斯，深受神女蛊惑，他被困在与世隔绝的岛屿上，就地了此余生，和卡吕普索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

沈舟济直到园区闭门前五分钟才狂奔着下楼。

保安大叔见还有人往外蹿，忙不迭开窗嚷嚷道：“小姑娘跑快点跑快点！马上就要锁门了！”

沈舟济挎着小破包，跑得娇喘连连、不能自理，但他仍不忘回头冲大叔说：“谁是小姑娘，我是男孩子。”

说罢只留下一阵香风，便急冲冲跳进了一早停在路边的uber。

沈舟济一刻也没闲着，上了车就开始给许飞打电话，跟他疯狂辱骂孟怀德。

对面的许飞听他骂得起劲，索性问，“要不要找几个教训教训他？这种人，打一顿就乖了。”

沈舟济一听许飞要打人，忙拒绝道：“你别乱来，我只是跟你抱怨一下，反正他就是个死变态。”

“那他以后要是再对你动手动脚怎么办？这是职场性骚扰，何况……还是两个大男人。”许飞突然调皮，“我们家舟舟这么乖，肯定不是那老色狼的对手。”

“不说他了。”沈舟济自行撇开话题，“我打电话给你，是想麻烦你一件事。上回本想约你当面说的，后来不是鸽了吗？我干脆电话里跟你讲算了。”

“你说嘛，跟我还客气啥。”许飞满口爽快。

“你帮我找个鸡。”沈舟济理直气壮。

旁边的优步司机小手一抖，差点把方向盘给掰断。

沈舟济冲他抛去一个尴尬的微笑，忙压低声音道：“你替我，找个鸡，要骚一点的那种。”

“啊？”另一头的许飞一脸懵圈，“鸡，什么鸡？你想吃鸡？煲鸡汤啊？”

“不是那个鸡，是那个鸡。”沈舟济努力描述，“你玩了这么多年，万花丛中过，肯定认识这种的，对吧？你懂的……”

沈舟济小脸微红。

“哦～我知道了，我们家舟舟这是思春了。”许飞笑得不行：“你就算要破初.夜，也不用找□□？多脏啊，咱们舟舟不许学坏，听到没？”

“不是……我不是要找鸡那什么……我找鸡……找鸡……我……”沈舟济紧张得满头大汗。优步司机见他神态慌乱，贴心地打开车载空调，他对着空调吹了好久，才理清思绪道：“哎呀都是那个孟怀德啦！一天到晚说我没有欲，没有欲，烦都烦死了！最近团里在排剧，角色需要，要我会勾引人。我不会啊，就想找个人学学。”

“我想从事这种职业的，应该都很会勾引人吧？她们肯定比我懂，飞飞，你有没有合适的，推荐给我。”

沈舟济欲哭无泪。

“你早说嘛，我还以为你要干嘛。”许飞哈哈一笑，爽朗道：“你让我联系下，到时候我把名片推你。”

“谢谢飞飞！下次请你吃饭！”沈舟济一脸欢喜地挂掉了手机，美滋滋地坐好，不想车辆刚好开到了小区门前。

“请慢走，下车当心后面车辆。”司机大叔替他拉开车门。

沈舟济没有多想，正准备下车走人，却听见背后大叔喊了句“等等”。

“你刚刚……是要找鸡吗？”大叔怪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递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经常去的会所，体验很好的，小兄弟有空可以去试试……”

大叔塞完名片，二话不说，赶紧发动车辆，扬长而去。沈舟济捏着那名片，看着上面花花绿绿的比基尼图案，“嗷”了一声，扔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你在干嘛？”身后突然有人拍了他一下，沈舟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吓得差点摔倒在地。

“你怎么会在这里？！”

又是又是又是孟怀德。

“家里钥匙掉咯，想在你这儿借宿一晚。”

“干嘛不去酒店？”

“没带身份证。”

“那你其他朋友呢？”

“没有朋友。”

“那就去找开锁公司。”

“太晚了，开锁公司下班了。”

“你不会在骗我吧？”沈舟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因为被孟怀德欺负了多回，难得见他有求于自己，他担心又是这老色狼在耍心机。

“没骗你，真没地方去了。”孟怀德上前一步，正经道：“就半晚，明天天一亮我就走。”

“求我啊？”以牙还牙这种事，沈舟济也会。

“你觉得我这是在讨要施舍吗？”孟怀德抽回身，清清冷冷道：“你要是不愿意，当我什么也没说。”

话音刚落，他就拦下了一辆出租。

“喂，你去哪儿啊？”

“天大地大，又不是你家才能睡觉。”孟怀德裹紧外套，含身进了车，“别挽留我，我是你得不到的烟火。”

“……”

“我走啦。”孟怀德吸了吸鼻，扭头对司机说：“第五大桥。”

沈舟济知道第五大桥，就在他以前就读的艺校附近。那时他每周五晚上坐小巴士回家，都能看到桥下的长椅上躺着许多流浪汉。

其中不乏各种衣冠楚楚的成功人士，他们有的被赶出家门，有的是不想面对鸡飞狗跳的婚姻，有的只是单纯体验户外睡眠，那里是无家可归之人的天堂。

沈舟济承认自己心软了，可他实在不想引狼入室。出租车很快发动，车轮缓缓提速，就要绝尘驶去。

“等下！”

果真还是没出息。

沈舟济叫住了他。

“你下来。”

孟怀德推开车门，不慌不忙地下了车，不忘整了整领带。

“就这一次。”沈舟济双手高举，作投降状：“进门记得脱鞋。”